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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异世记 ● 银川师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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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小凤一见是她救回家中的那位银装少女,登时喜出望外,连连叫道:“蚕姬,快,快救我!”我抱着她纵身拔出丈外,立在瀚海之巅沉沉目视这名不速少女,她面色阴獗,双目暴白,半滴不见眼黑,一团森黑疠色于印堂间妖异盘动,正歪着脑袋对我,鼻尖嗅嗅,口中无意识地咂咂道:“罪器,罪器,好一颗鲜活罪器!”说着香舌探出唇边,舔舐驿动。
汪洋镜面里陡地煞出一抹耀银,却是那银蟒郎也匆匆赶到了,一见少女此番怪状,他皱眉低喝一声:“蚕儿,不可如此!”
方才见他以心头血肉哺育这名少女,以至自身灵魄大损,此刻周身却已恢复清朗盈实,我猜想他修为恐会高于那战仙岳将,当下心头稍宽。
却闻他转身对我道:“你快走,蚕儿方才食了你心头爿肉,对味得紧,如今却是要来剜你整颗心食,你们走,此处我来应付。”
少女听得他此言,竟古怪地扭扭脖子,口中森红小舌突地探出尺长,空中蛇舞般绕圈探来,银蟒郎看着她如此情状,眸子里不由映出无底沉恸。“她这是。。。”我心头疑惑,不明一位花颜少女怎会突然间变得如此,银蟒君连连摇头:“蚕儿如今已成亡神,每逢心魔犯起,便要噬食人间十万名罪极之男子心脏,若不能食饱,便会化为万世劫荼毒苍生,自己也会烟消云散,远古西域一枚潘多拉盒带给九界千百般灾厄苦难,便是上一名亡神临终祟化真元所致。是我一手害她至此,我须得付出代价,趁你还有机会,速速带心上之人离开,寻一世安好去吧。”
我听得心头一喑,总觉这番情由甚是熟捻,仿佛在何处听过,却更被他此刻所言骇住,想起他在忘川向我索取心头肋肉,我惊道:“莫非这些年来每逢她欲食人心,你便到处去替她摘取么?”
银蟒君闻声眈我一眼,目中瞬展蓝光幽胤,森霾无底:“还不快走,莫非连整颗心都不想要了!”
我微愕,转念思及他为那少女竟不惜㸖骨破璧,自毁真身,心知此人说到做到,当下不再恋战,抱起小凤便踏浪远去,小凤亦已觉出此处危厄,难得在我怀中一动不动。
却见眼前大片煞白忽晃,一记掌心雷已从高空当头劈下,直入背脊!我被劈得脊椎一阵异突,周身骨动筋蹿,险些一头栽入巨大海面,那巨大电流沿着经脉噼啪爆响,体内五脏六腑翻搅奔腾,全盘坍塌,肉糜焦烟便从五官内爆出,那剧痛直令人发指难猜,亘古未试。当下在心头猛念箍魂咒锁住心魄不让离散,我转身翻腾开去,抬头却见那银装少女哗然已又至眼前!
她掌间雷声赫赫,第二道火石电光又扑面而来,汪洋空阔我无处可避,本能躬身护住怀中小凤,近距之间,却是几乎与她唇齿相贴,她望入我眼,眸中有瞬间失神。
“蚕儿!”却闻银蟒郎又一声沉喝,他眉间一皱,长袖煽去,那掌心雷如被凭空打了记耳光,扭曲方向,呼啸着便扑往我身侧丈余,只听一声海爆轰鸣,磅礴汪洋上瞬罩无边银白,大片大片海鱼、异兽翻上肚来,几尾双头鲨巨身颤抖着被掘上海面,几秒间便已僵直,翻翻挺出鱼白,映衬着当头月光,景象甚是凄凉。
小凤盯住海面,直看得目不转睛,喘息连连,显是在想象那第二记掌心雷若击打在我二人身上是何滋味,我低头看她,生生压下肺腑内一腔焦灼焚烟,我永远不会让她知道那般滋味。
“蚕儿乖,随师父回银川去罢,这些凡人罪器,岂有师父的滋补?”却闻银蟒郎柔声对那双目暴白的少女哄道,语调纵溺温存,少女见他如此,一双暴白鱼珠内先是茫然一片,似欲点头,立刻又连连摇头。
见他二人如此情状,我心下一恸,便忆起了那上古脍炙的天蚕丝传说,原来此二人便是那对作孽的银川仙君与其徒虞蚕姬。当年师父同我说过这对师徒的百日冤孽,及那虞蚕姬死后对世间女子留下的万世血咒。想当年小凤便是因被我用银川天蚕丝锁骨,以至身中血咒,人生越走越是凄烈,终成一抹孤坟,哀凉委地,最终落脚于这冥荒之境。
如今却见那银川仙人直直守在孽徒虞蚕姬身前,寸步不移,当下恍然大悟,原来世间师徒缘孽缠结者,远不止我同小凤。
虞蚕姬看看她师父,又看看我,舌头仍不受摆布地缠于半空幽幽发颤,左右试探,似是如何也不愿放弃,却碍于其师法力罩在身前不能攻来。银川仙见她确是饿得慌,低头便对月拨开胸前衣襟,一指在方才愈合的剿口处又划出道深痕,魄血汩汩殷出,少女见状,欢快惊呼一声,上前便扑进他怀里。
见他宽大银袍裹着少女娇小银装,二人融作一团皎洁银晕倒映在天边玉盘中,我心中长叹,他们的事,该由他二人自行解决。我捧起小凤,提身已跃过高涨海墙。
小凤目睹此番极致,也是一阵发愣,待被我抱着升入长空时方记起挣扎。虞蚕姬初是一门心思伏在其师怀中吸食,眼角余光见我离去,突然目中一抖,一把推开银川,霹雳般朝我二人袭来!银川被她推得一踉,心头正自涌出的鲜红脉血在空中洒下一圈圆弧,身子坠下须臾,立刻又拔起追去,疾如银电,虞蚕姬却早有准备,虚招一晃躲过银川来势,身子一并一收,空中如朵银梭鱼般朝我直直刺来,我逮力不及,被她这突来一击狠狠撞去海面,眼看要砸上海涡,我将身一转以胸做垫托住小凤,只觉背后狠狠一震,集中僵痛便在落地两秒后向四肢五骸蔓射开去,一如从高空砸下坚实地面。
我眼前昏花一团,却感小凤在那刻已趁着冲力从我怀中弹去一旁,胸中一空,我慌忙直起半身,却如何都站立不成。
见她就地一滚,海面上爬起身子便跑,脚下连连踩出一串海潮涔涔。我抬头往前望去,一看不好,大喝一声:“小凤!”她被我吼声一愣,也觉出不妥,一抬头,却正入那亡神少女脚下!
亡神少女一把将她提至半空,细细注视她胸前,道:“食惯了万恶男子的心,偶尔试一试这颗不赦女子之心,倒也不错。”说完咯咯笑着,伸手便朝小凤胸前掏去,“小凤!”我不及思索本能冲去挡住,亡神手掌便直直穿进我心窝。
遭她冰霜手掌握住整颗心脏,周身顿如万古寒凉穿透,骨髓结冰,我唇舌灰败颤抖不止,少女又一阵娇笑如银铃,却是比方才惊喜万分:“好!好一颗万恶至极、十罪不赦、身不由己的男人心啊!”
闻她此番,我忍着胸内滔天剧痛,颤声道:“食我的吧,我这颗罪出许多。”
“师父!”突感肩头一温,与那心头寒凉顿成顽抗,侧脸望去,却是小凤从身后扶住我肩,语调流出温柔担虑,我与她眸中对望,胸内突又一阵剧痛,却是那亡神少女已攥着我心狠狠往体外拽出,我筋骨一颤,小凤的目光与掌温此刻却仿佛往心中灌入了无穷力量,眼看心脏欲离体之际,我喉间促然爆出喝声,灵魄大涨,周身骤发金光万層,只觉自己一颗心由内而外瞬发曌阳般九天炙热,低头一看,胸口一团磅礴真气已雄雄攒出,半空中竟推现一圈金光轮廓,洋洋洒洒,玄天遁地披弥开去,内中呈现阴阳双极,陌生梵咒上下滚动,瞬息便燃亮整片冥荒。三原汪洋见得此光,纷纷陷落,如被天来之掌生生压了下去,亡神一见大惊失色,尖叫着挣出一双手去,半身却已被我心脏烧成一团焦黑炽骨,她连连翻起数十个跟头,仓惶避去下层远海。
“大悲天轮!你,你是佛曌中人?”银川仙此刻已提身至高天,一望空中汹涌金轮,震惊地低头直视我,不待我回答却又扬身而去,远远接下了那虞蚕姬被烫伤坠落的身体。
见那亡神女子在银川仙怀中,却是嘶吼连连,号啕鬼哭,左右挣突,仿佛极不情愿,海中顿时异兆四起,天幕铅沉,黑云滚墨,向金光佛罩遁遁压下,“蚕儿,不要硬来,你会没命的!”银川仙双臂将她禁锢,厉声呵斥,我见她受此剧创依然凶性不改,仍一意想着报复,心下断念,今日若不除她,他日难保她不再饿食小凤心脏,不再屠害世人,我一念至此,顿觉天地浩然驾临中胸,臂上异风升起,扬袖一展,腕中已显雁伏刀灵!
雁伏刀灵脱去□□凡身,此刻无比盛大精纯,正溢出层层耀日茕华,凌冽金轮,与身前佛罩甚是辉映,我这才忆起昔日阳间那独孤求败之言,“若老夫所忆不虚,百年前西域有个雁伏教派,研毒暗甲,奇门遁术,独步一方,被当时中原武林视为心腹大患,你这雁伏刀连同那雁伏六式,便是此教镇教法宝。” 又忆得父亲棺冢遗书言道,我生母乐镜灵便是雁伏教派的七世圣女,而雁伏教派原身便是佛陀密宗之后。
当下所有因果线全于心中联系起来,清理成序,当年爹传我的雁伏刀,我以为是他世传佩戴,原来却是我母乐镜灵的教宗法器。
虞蚕姬一见雁伏刀灵,一双白目更涨,身体却也更加抖瑟,在银川仙制约下,她挣扎之势渐弱,我却如何能姑息养奸?想到这等亡神留于世间,无论死活都是加害于人,我一声喝下穿出佛罩,携着雁伏便向海瀑最底层烈烈杀去,虞蚕姬见我攻来连发嘶嘶惊叫,银川仙未料我会主动出击,忙将她护于身后,一掌推出硕大银色光盘与我雁伏刀上金轮分庭抗礼,见他掌中银曌固若金汤,我暗调心中法门,催动全身真气欲破他防御,却在他多年修为下始终桎梏不前,见他铁心护短,我厉声斥道:“她要吃人心你便四处搜罗,你虽对她补偿亏欠,却以苍生性命为代价,这般是非不分、助纣为虐,不如今日回头是岸,由她自生自灭去罢,于你于她,都是个善结!”
“蚕儿一直随我隐居银川,每逢她发作都是饮我心血渡过,这么多年来我只偶尔出山收集罪器,皆取心头爿肉,唯有人人得而诛之者才会整心取来,顺替人间祛劫。数日前我不慎让她跑下冥荒,可期间她不曾吸食任一人心,罪孽未成,何来为虐?待我今日将她带回天山,自会严加看管,再不让她伺机便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便收手吧。”银川仙蹙眉应道,掌中御界却是分毫不让。
我见一时无法破他法门,他又言辞垦切,心中本已有所动,侧头却见小凤正从上原海坡边缘小心翼翼地探身向下望来,虞蚕姬虽不敢再动念我之心脏,一见小凤,唇中长舌却又不自觉簌簌探出。见她本性如此,我心中顿生厌恶,雁伏灵起拦在银光罩上,对银川仙沉声道:“这等亡神鬼物,你便是再多防范,难道还能看守她永世?一旦你又生疏忽,人间便会再添多少新魂,长痛不如短痛,你若真心愧疚,今日便了结了她一生苦楚吧!”
言毕,我提身高飞,掌中蓄势,雁伏刀并万物殇须臾待发,银川见我意决,也提身追来,银袍上真光大动,见他长袖鼓烈,从中探出一枚寒光凌冽的玄铁银鞭,那银鞭在月下斜扬一抖,突地便生生展开万朵鞭结,从中探出万枚森寒锋刃。他将银鞭往海上一抽,只听沧海一声呼啸,无边汪洋竟遭生生劈开,海啸高起千刃,粼粼遮住天边云月,亦将虞蚕姬层层隔于二人战程之外。
自从我决定开战,却是他主动来袭,耀银神鞭裹星夹月对我连翻长劈,鞭身卷动中便是云雨雷电,八荒耀眼。我体内潜藏法力已渐同灵魄心意相通,当下催出金色佛轮层层推去,阻挡银鞭攻势,心下却知他此举乃有意将我引开虞蚕姬,再用海墙相隔,只便让她寻机逃走罢了。
低头看去,果见那亡神少女已悄悄遁身很远,我当下作势一攻,引银川来守,旋刻却收身溯地钻入连天水墙,雁伏刀披星戴月,朝正自逃跑的虞蚕姬攻去,虞蚕姬闻得风声,一望是我前来,吓得尖叫连连,脚下疾飞,我一掌拍去,虞蚕姬跌下海面,挣扎欲起,我须臾不容,提刀便砍,银川仙疾电般拦至我身前,银鞭溯烈,杀气腾腾地挡住我手中雁伏,他大怒道:“罗玄!你身为佛曌中人,难道不知凡事适可而止、留生存念?你忘了她当初是怎么死的么?!”言间,他长袖一指,直向海坡尽头正四下张望的小凤。
我回头望见她,只觉心头一沉,雁伏杀气不由暗去,却见银川望着前方的目光一愕,倏一声便丢下我冲上中原海坡,我回头一看,瞬息大骇!却见那虞蚕姬冲在最前,正直直地往三层海坡之巅的小凤而去!她人未到,舌已近,“罪器。。。罪器。。。”海潮一波一浪还送来她远远呼喊,“小凤!”我大喝一声提身飞去,也不知何来的真力,三两步便踏上中海,越过银川仙,手中雁伏一发,呼啸着朝虞蚕姬背影杀下。
身边银光一闪,银川仙不见了,再一抬头,他已突现于虞蚕姬身后,雁伏烈烈划破银光罩,噗一声全刃穿入他腰腹。
他面色一戗,却终是直起腰来,虞蚕姬此时亦转过身,见他如此,一时呆了,长舌卷在半空中定住,她秀发飘飞,开始盈盈颤抖。
碧海潮生,月顷如盘,将在场四人齐齐凝固。
“不要伤她。”银川仙远隔重海澜山看向我,一手覆于没身刀柄,哑声道。
他拔出身上雁伏,腹中顿时鲜血如澎,细密洒下萤光海面,少女被他此刻银光一映,却是清醒过来,见她瞬息目光清澈,灵台净明,看向眼前师尊郎,眸中一时愤怒、痛苦、纠结、柔情生生攒现,她娇躯颤抖,又爱又恨,腰间裹缠的天蚕丝已然滑落下去,掉上海面。秀眉一揪,似不忍再睹,她银袖展起,转身便往上原之上的冥荒秘境疾飞而去。
“蚕儿!”月光下,银川君终于忍不住恸声一唤,丢下雁伏刀,不顾重伤直直追去,魄血洒下一海,红晦深长。
一瞬之间,偌大三原沧海上,又只剩了我和小凤。我立在上原与中原落差形成的巨大海阶前,迎着万马齐喑的披天银瀑静静看她,水雾蒸腾,折射着月光将她周身染得通亮,她眼中的我,此刻必也如此。我凭空朝她迈步,她连连后退,身后却是一马平川的四季汪洋,她不似银川虞蚕,不似我,她只是一抹普通生魄,除去轻便脚力,这一刻她无所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