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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异世记 ● 千镇患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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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脚镇中,我四方沿走观察,此镇风格隶属庭上江南,蜿蜒溯河,粉黛青烟,两岸小楼林立,锦绣非凡,处处是人家。
阁楼上一对夫妇拌嘴,女子脾性甚是执拗,男子熬她不过,高声叫道:“孟姜,你再如此不讲道理,我便去那上原秦都,返修长城了!”女子被他一吓,立刻噤声,扑来便抱住他,突然泪流满面,男子也反抱其妻,二人拥立窗边公然亲热,毫无避讳。
竟是那哭倒长城的孟姜女同其夫?我心中感慨,这冥荒之境,还真不似我先前所料那么糟糕。
街角凉茶铺,八旬老汉带着唱曲小女招徕生意,少女郁葱佳龄,秀色可亲,见她十指在琴弦上清熟游走,曲艺不俗,却是一首韵律清越的“六月雪”,走近细看,不难发现她项上一道粗长血疤,虽用围帛掩之,仍隐约可见。“窦娥,天晚了,你先进屋,外头爹爹来应付。”但见老汉吩咐她,少女一笑,起身拾琴:“是,爹爹。”
我望着父女二人忙碌模样。人来人往,潮声鼎沸,茶肆生意渐浓起来。
走过数条街巷,想寻人打听小凤住处,却几番思量未曾开口,唯恐弄巧成拙。经过一间绸缎庄时,但听里厢人道:“青儿,今日店里忙,你把聂夫人上次订下的涤绸给她送去吧。”
很久之后,里面一声“好”,从缎庄里走出位青衣绣女,圆髻环佩,容色秀丽,抱着一尾青花绸缎却是面带郁愁,过了好久,见那女子喘上口大气,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往东邻迈去,我听得一个“聂”字,管她是与不是,尾随其后。
这名唤青儿的女子一路走走停停,穿过东邻广场,拐入条深巷,终于在一所小巧庭院前停驻了脚步,但见庭院之内雅致木屋两间,石厨一方,草厩一所,园内花圃里种着些山参芍药,抬眼望去,主屋前檐上摆放的郁金香色一下揪住了我的眼,腕间一抖,我知道自己跟对了人家,见那女子已上前敲门,我旋身隐去一旁。
前来应门正是那追寻已久的梦中红颜,我遁于拐角牢牢看她,目光发颤,喉间生酸。小凤一见来人,却是笑容凝固,愣在当场,那青儿似鼓足了勇气,将手中涤缎横横杵到她眼前:“岳主,这是聂夫人要的!”见小凤茫茫然伸手接过,她掉头就走。
“青儿。”小凤在身后唤她,语清不腻,沉而生威。
青儿闻声一抖,转过身的动作竟似有些瑟瑟。
但闻小凤软声道:“这么多年了,就从不进来坐坐么?”
“我,我还有事,店里正缺帮手。”青儿语带拘谨,答非所问,甚而有一丝余悸。
小凤叹了口气,也不上前,只斜斜倚在自家门口,问道:“你和阿牛这些年都过得怎样?”
提到阿牛,青儿总算恢复了些话头,道:“谢谢岳主关心,牛哥他待我很好。”
“那便好,女儿家,最重要便是找到好归宿。”小凤悠悠一笑:“青儿,你我同住一处患失镇上二十余载,这还是你第一次来看我。别再叫我岳主了,此地哪还有什么冥岳?”
青儿看着她清润中带丝疲惫的笑脸,那笑容中有欠有愧,有牵挂有无奈,也将她感染得眼中氤氲,目光迷惘起来。
“岳主。。。”青儿轻声唤道:“这些年你和聂夫人也还好吗?”
小凤道:“我们很好,”转念又笑:“都说别叫岳主了,你当年尚幼于绛雪,若不嫌弃,以后便叫我凤姨吧。”提到当年,小凤声线噎了噎,青儿浑身也是一抖。
小凤见她如此,眸中一酸,她手捧云缎上前一步,柔声道:“青儿,当年师父被心结所扰,才会一意阻你和你师姐妹们韶华姻缘,其间百般大错已然铸成,为师最不该,便是因一己私愤加害了你同阿牛的性命,如今我不奢望你们原谅,但求你今后能够开开心心,同觅中良人在此幽冥境内一世终老,以续在那尘世所失之缘,为师今后会日日为你们礼佛进香,吃斋还愿。”
只见她捧着涤缎,面对这位名唤青儿的女子凝身下跪,扣首便是一躬。
青儿愣住,顿时跑上前抱住她,也是跪拜下来,语中已带哭腔:“师父,这些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青儿不恨你,若非当年你从元兵手上救下我和弟弟,青儿的命早就没了,又如何能再遇上阿牛哥呢,师父,你仍然是我们的媒人,你给了我性命,虽然只多出了十年,但这便是今生最大的恩德啊!”
小凤闻言,容颜疲惫地笑笑,仿佛对她此番感触颇为理解。
青儿擦擦眼泪,扶着她站起来,半生心结一夕开,笑得无限美好:“师父你知道吗,其实我和牛哥在这冥原反倒无所顾忌地结成了夫妇,在人间时,他父家三朝为官,嫌我是冥岳后人,当初却是如何也不答应呢!”
小凤逢此又笑,似是再次忆起什么,一径低眉不语。
“凤姨,你叫我唤你凤姨,我便不客气了!凤姨,可惜我们也不能多见了,我和阿牛哥就要搬去上原的复得城,你和聂夫人也早些搬来吧!”青儿握着她手,微微撒起娇来。
“这么快?”小凤惊讶。
“还快?这都二十年啦,如今我同牛哥该有的都有了,是时候迁出这患失镇了。”青儿语调轻捷,无比愉悦:“凤姨,你和聂夫人在此也二十多年了,打算什么时候搬走?你们。。。还在等什么人吗?”
小凤眉目低了低,道:“是我娘在等我爹。”
我心头一暗,我也不知自己在盼她什么答案。
青儿低头看看她怀中的涤缎,道:“你上次指明要的储碧绸,我们甄秀坊里没有,我今晚便替你上南肆的麒云斋跑一趟,那麒云斋好怪,每晚丑时才开门做生意,凤姨,我明日就将料子给你送来!”
小凤望她如花笑靥,眸中也是神采奕奕。
青儿走后,小凤抱着涤缎掩门回房。夜色已沉,我提身跃至她家庭院檐梁,院内,主屋纱窗上透出的橘光映衬着她来回倩影,麻软撩拨着我的视线,我终于按捺不住,再提身飞近些,无声落上她房顶檐头。
掀开她屋顶两块瓦砾时,恰逢一阵凉风袭来,身上的温度突然提醒我自己正做着偷窥之事,我心下愣一愣,这等行径,我在人间本绝不会为之,然而现下,却是一切都改变了。若非如此,我还真不知自己当以何种姿态、何等颜面来关注她如今生活。
却闻室中传来另一抹女音,我仔细回忆一番,向内看去,果然是聂媚娘。她身着的寻常农妇打扮,正同很多年前她带着小凤,在觉生庇护下偷居于少林寺后山小屋中的装束一模一样。当年我曾在少林后山埋伏,逮到过少林方丈觉生大师同她母女俩私会,从而发现了他一家三口的关系。那时她的装束,小凤的装束,至今忆起还历历在目,只是一对寻常母女罢了。
却原来这些年她母女俩织布卖帛,相依为伴,二十余载在这冥原患失镇上生活,过得竟比在那人世间要安详百倍。
“小凤,你前几日晚上究竟去了何处?这些天都没顾上好好问你。”媚娘一边在屋角织布,一边柔声询问女儿。
小凤正坐在桌旁缝补衣衫,闻声手中一顿,仔细瞧去,发现她所补的正是日前她穿来同我留宿哀牢山的那件绫罗紫衫,衫身已被扯得破碎,若干年前、七日之前的两个阑漫长夜,此刻随着这件绫罗紫衫引发的回忆,纷纷倒映在我脑海中。我突然再也不想回去那烟火人间,再不想理彼处好坏是非,既然她已定居于此,我当下心中作筹,明日便去镇中寻个医铺,落下脚来。
却见她放下针线,犹豫片刻,正色对媚娘道:“娘,我前日去了望乡台,已递上了转轮名册。”
媚娘闻言一惊,织布机的脚踏嘎吱一声停下了:“什么?你递了转轮名册?为何不同我商量便擅作主张?”
“娘,你不是想知道我七日前晚上突然离家,是去了何处么?”小凤抬头看向母亲,即刻又眼帘低垂,长睫剪出一室碎影,倒映墙上,分外动人:“那晚,我返阳了,我去了哀牢山,是他。。。他突然在哀牢山拨开我衣冢。。。那样对我,我的魄识便情不自禁跟了他感应去,好不容易才抽身逃回来,要是他以后再那般对我,我,我动不能动,喊不能喊,那可如何使得?所以我才想,不如彻底抛却了今生轮忆,转世重头,如此一来,任他如何摆弄我在阳世的肉身,我也不会再生感应了。”
我心中倒抽一口凉气,在房梁上好一阵眩晕,生生稳住身体,勉强听下去。
聂媚娘却已面无血色,愣了两秒,大声斥道:“岂有此理!他这是想怎般?你肉身已入土多年,他竟还不放过,还要这般羞辱于你?!”织布机一推,媚娘人已站起,在房中愤怒打转,过了半省,转身疾道:“如此也好,转了世便是前尘尽消,与那冤家彻底断念!茫茫人世,想他也不能再寻上门来,好,娘随你一块儿去,娘要世世生生陪在你身边!”
小凤闻言从桌边站起,软软依进她怀中,娇道:“娘!”又抬头看母亲面色,小脸又低,委屈道:“小凤不孝,不能陪娘在此等爹寻来团聚了。”
媚娘叹了口气,将女儿鬓前乱发理理清整:“那个冤家这么多年都不来,我看他是在那阳世达摩洞坐忘坐傻了,算了,不过一世孽缘,事到如今阴阳陌路,还有什么不能放下。小凤,我们不等了,娘明日便去通知甄秀坊让他们另寻织娘,待一切安置妥当,娘便随你去转生。”
小凤想了想,说:“如此甚好,只是我日前回冥原时,见到曌壁破碎,我担心他已进了冥域,如此我们便得尽快,不然若被他寻来。。。”
“曌壁?你说生冥曌壁?生冥曌壁怎会破碎?”聂媚娘一炷香内,受到的震惊真不少。
“我也没看清,好像是被条大蛇生生撞碎了。”见小凤小嘴张了张,随即又合上,却是把在冥荒遇见黑虬险被吞噬的一段险遇隐瞒了去,她必是不欲聂媚娘徒增担心,我心中一软,对她怜惜愈加泛滥如潮,只恨自己当初有眼无珠,不早早将她迎娶回室,否则,以她原生真态,灿灿兰心,当是如何美好的永生良伴?
心内绝望悲伤,如藤蔓爬满胸腑,她要去投生了,她已做下决定,我该怎么办?银蟒同我说,若不尽快阻止,我同她便会永失前缘,可我怎样才能阻止她?如今我初入幽冥,一切重新开始,御灵之能恐还不及她,何况还有个必会事事相扰的聂媚娘、这名当年便同我势不两立的魔教圣姑。难道我现在便显身于她母女二人眼前,三叩九拜,求聂媚娘将聂小凤许配给我罗玄?
倘若真能如此简单,我愿长跪不起,将她庭前阶头叩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