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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玉织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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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かぎりなき君がためにと折る花は时しもわかぬものにぞありける”
——《古今和歌集•卷十七•杂歌上•佚名•无题》
任繁花似海,为君采摘。此花无绝期,春去秋来。
浮华的春天,总是这样来去匆匆,亦如这流水的华年。
高仓天皇治承四年十月,一个如落枫般火红的秋天。
春天的时候,在关白藤原基通大人主持下的隆重的元服仪式中,清盛相国亲自为清若丸剃去了髫发,戴上了乌帽子,还特地请天皇赐下了一个“敦”字和官位。平从四位春宫大夫①敦盛,清若丸知道,从今以后,这便是自己的名号了。
其实,比起那个并不甚重要的官位,清若丸喜欢自己的名字。“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②,这是母亲曾经教过的句子。浑厚纯朴,坦然旷达,这也正是母亲所希望的吧……
依旧平淡的日子,却并不单调,笛子总是清若丸最好的朋友。每一个清晨,抑或是黄昏,他都会在院子里的那株绯叶樱下,静静的吹着他的曲子。偶尔,还会跳上一曲“白拍子”或是“幸若”。其实,即便是这般安宁,清若丸也会觉得弥足珍贵。
只是,他知道,一切皆已不若往昔了。
自从去年七月,重盛大人因为不食之症③病薨之后,清盛相国情性大变。治承政变,幽禁法皇,罢黜朝臣,废立天皇,平氏一门走向了权势的巅峰。当然,随之而来的一波波接踵而至的反抗平氏的浪潮也将整个平家推向了风口浪尖。
清若丸知道,清盛相国越发的喜欢在那个安静的院子里听他的笛子,喜欢和他讲母亲浓月姬的故事。他还知道,有时候,紧握着他的手一言不发,紧紧喝酒的清盛相国只是喜欢那片刻的宁静。可他却不明白,清盛相国为何要给他那个小小的令牌,那个据说可以调动平家全部暗卫与“秃童” ④的令牌……
总觉得,那样的相逢,是冥冥之中,前世的注定。
那一日,建礼门院⑤宣敦盛入宫。或许,亦如往常,建礼门院大人想听笛子。敦盛如是想,而一切亦如此,千万次宫中宴席里的平凡的一次,千万次入宫吹笛中的平凡的一次。只不过,与众不同的是,这一天,他遇上了她,他从未曾想到过的运命的出逢。
永远会记得那日的初见,她穿着紫色花纹的外衣,内里是亮白的衣裾,悉数放下的青丝缕缕宛若古风,明丽而不张扬。而他正小憩在不远的一处亭台里,其实是不愿意涉足于宫廷中的奢腐与繁杂吧,亦或许,只是喜欢这亭边绮丽的落枫。不过,在那一刻,他却并没有看见她。
如火般明艳的枫在天际间飘舞,不知为何,敦盛觉得,自己似乎很贪恋这样的景象。在萧瑟的秋天,这样绚美的绽放出本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色彩,华丽的匆匆而来,再华丽的匆匆而去。或许,是有些莫名的悲哀与叹息吧。是因为熟悉这样淡淡的情愫么,其实自己也不知道。
眼前的石桌上,片刻间覆满了落下的或明黄,或暗红的枫。敦盛轻轻的抬起手,轻轻的拾起一片,轻轻的收于袖中。
“它们不会喜欢的。”一个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难道宁愿化为泥土么?”
轻盈的脚步声,踏在厚厚的落叶之上,很动听吧。紧接着的,是那再次响起的悦耳的声音,“落英缤纷,本就是这千千红尘。春泥护花,这落叶亦是如此。”
其实本是不太容易被人左右的吧,可是为什么忍不住要看向那边。绚烂的落枫之中,一抹淡淡的紫,一点浅浅的白,那流泻而下的一袭乌发上,一支粉色樱花的发笄。“静女其姝”,这是最先想到的句子。
看见敦盛转过脸来,那女子盈盈一笑。明艳的粉颊宛若染上春水,眼波流转之间,柔媚过这世间最美的花朵。她说:“即便不过短短一旬,繁华若此,它们应是无憾的。”
很认证这样的句子,难道不是常用来自诩么?只不过从未对人提起过,只不过是暗暗的记在心间。可是,母亲是知道的吧。
敦盛并未言语,只是看着眼前这含羞的娇态,浅浅一笑。
见敦盛不语,她继续道,“我知道,你是因为不舍吧。可是,既然上天给了它们这世间最夺目的美,它们总会因此而缺少些什么的,这样才会公平。”她的眸仿佛一泓春水,而自己却醉在了那泛起的涟漪中。
敦盛不知道自己这是怎样的感觉,是她的话,还是她的眸。只不过,无论哪一样,都仿佛能直达他的内心。应该是很善于掩饰自己的,可为什么会这样?
心虽一动,声音却亦如往常。“这只是你的想法,或许它们更希望自己能长久。”
她微微一愣,或许她并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可是应该知足的。”
“也许这绮丽正是它的悲哀,也许它们更愿意平凡无奇,暗淡一生。只不过,既然天意弄人,为何就要这般的屈服呢?”
“明知不可以而为?既然已经注定了结局,依旧放手一搏么?”她认真的望着他,仿佛那眸间闪落出他的一丝悲凉。
“也许吧。”
其实还是无奈吧,其实还是希望静静的走过这一生,不是么?可是,究竟因为什么,让自己如此的不堪。
她静静的忘着他,似乎能够洞悉一切的眼眸,那眸宛若天际泛起的一抹赤红的霞。而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去看穿眼前这个清癯的少年。其实,她认识他。就在方才的连歌会上,她就看见了这个即便是笑颜,也会在眉宇之间隐起浓浓哀愁的少年。她唐突的觉得自己应该去帮他些什么。可是在这一刻,她却知道,或许,她并没有真正的了解他。可是,自己可以努力着去了解的,不是么?思及于此,那粉色的颊更红了。
敦盛看着眼前年岁相仿的女子,为什么突然会觉得不敢去看她的眸,为什么觉得她能够探究自己掩藏多年的内心,为什么却会忍不住想去再看看那粉色的颊……黯然心动,难道是这样的感觉么?可是,明明发誓说,要紧掩心扉,孤独的走完这一生的。
便是这般各怀心思,便是这般沉默良久。很多时候,或许便是这般颦笑之间,情愫暗生。
“我叫玉织姬,能和你成为朋友么?”终究是她先开了口。
些许的慌乱,“在下平敦盛”,竟不知道能再说些什么。
嘻嘻一笑,她缓缓的走了过来,“其实,刚刚你吹笛子的时候,我见过你的。”
“噢?可是我没有看见你。”勉强的掩盖住内心的激越。
“我坐在父亲大人的身后,可能你没有注意吧。”她在敦盛身边的石墩上坐下,亦是轻轻的拾起了一枚红枫,至于随手的丝绢里,藏在了袖中。依旧是那般无邪的笑,“我也学你,希望可以留住它们的美丽。”
“不知是哪位大人府上?”其实,看见她那般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很开心呢。
“按察使大纳言源资贤大人⑥。不过我亲生父亲是大纳言平时忠大人⑦,算起来,和敦盛卿是本家呢。”
她称呼我敦盛卿么?
“本家的时忠大人倒算是熟识,不过早有耳闻资贤大人的雅名,只是一直无缘拜访。”
“改天请敦盛卿来家里与父亲大人谈论管弦之道,你会来么?”面前的蔷薇靥更红了,映着天边的霞,敦盛心结暗动。
“当然可以。”
或许不知何时,有了心跳的感觉,亦不知何时,能够在点点窘意之中与人如此相谈。尽管有那么一丝青涩,尽管在这样瑟瑟的秋,可是心却从未有过的温暖。
……
掌灯时分,暮色渐浓。她起身向辞,敦盛目送那一抹淡紫的影子飘然而去。只不过当一切再度归于沉寂的时候,亦如敦盛此时的心迹。那缕凄凉,即便淡得如此的不落痕迹,却依旧是凄凉,不是么?
其实这颗心本就应如此宠辱偕忘,不是么?便如那一潭波澜不惊的深水,喜也不惊,悲亦不惊。或许,那寒潭深处会有几许炫彩的华光,只是在这绝艳的才华背后,却又会有多少不尽的悲凉。一次次的释放这样的华光,一次次的深陷其中的悲凉,而这个中滋味除了自己,又有谁能知道?
敦盛对自己说,这一潭深水,或许本就不应有波澜。
[注]
①.春宫大夫:官职,日本称太子宫为春宫。
②.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语出《老子》
③.不食之症:治承三年,清盛之子重盛因为不食之症薨,法皇收回重盛全部知行。此事件成为此后“治承政变”的导火索。
④.秃童:清盛所设机构,监听京中公卿百姓之言行。因为均由髫发少年组成,故称“秃童”。
⑤.建礼门院:清盛之女,平德子,高仓天皇皇后。
⑥.源资贤:《平家物语》中描述的源资贤大人,为精通诗书管弦的高手。
⑦.平时忠:清盛内弟,素有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