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冰雪更冷的你》陈留王

2、灯下妆成月下歌

　　林福张了张嘴巴，左右四顾之后才说：“你这屋子里，就你一人啊。”

　　明心没有回答，只是略退后了一些，目光迅速朝屋里扫了一眼。上海的治安并不好，但是大白天也不至于会遇到歹人。

　　林福觉出不对劲儿，于是缓和了面容，笑道：“小姑娘，你别害怕，我们是路过的商人，想讨一碗水喝。”说着掏出一卷纸币放在院子的石桌上。

　　明心看了一眼钱，然后说：“请坐。”把钱收起来放进口袋里，她自顾自地进了屋，先把一柄水果刀塞到腰间，然后去厨房里提了一壶热水，又找了两个干净的杯子，这才走到院子里，给两人倒了热水。
　　“没有茶叶，抱歉。”

　　连林寿都察觉出了不对，王明珠绝不会这样跟人说话，她是娇养惯了的人，平日在家里虽然不是颐指气使，但语气神态自有一种矜持高贵，不会这样谦卑恭敬。

　　林福不动声色，出钱叫林寿出门买点瓜子板栗，然后三人坐在一起闲聊。两兄弟旁敲侧击，细细讨问她的身世。明心也就随便讲了讲自己的事情，她是本地人，姓叶，因为父母早亡才做这种生意的，平日里从不和人来往，在上海也没什么朋友。

　　两人听得目瞪口呆，林寿怀疑她是被人打怕了，不敢说实话，就左右看了看，说道：“妹妹，你不要怕，凭你父亲的本事，在上海滩没人敢欺辱你。你只要吩咐一声，我们弟兄俩便是拼了命，也要把你带出这种地方。”

　　明心端着茶杯，礼貌地笑了一下，抿了一口茶，虽然很茫然，但并不轻易地开口反驳别人。

　　这下子两人又困惑了。林寿盯着明心的脸仔细看了看。雪白的瓜子脸，杏核眼睛，薄薄的嘴唇，未经修饰的长头发随便挽成一个发髻，松散地垂在脑后。忽然林寿拍了一下大腿：“她不是明珠！”
　　林福看向他，林寿站起来，比划着明心的头发，结结巴巴地说：“明珠妹妹是短发，上个月咱们见她的时候，她刚进女子大学读书，剪了个女学生的发型，你忘了吗？”
　　此言一出，林福也惊醒过来，一个人的头发不可能在一月内长那么长。而眼前这个女人除了外貌与王明珠相似之外，神态举止却完全不同。

　　明心也有些好奇，问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之人吗？”

　　林福林寿也是连连称奇，说道：“简直就是同一个人！可惜可惜。”他们俩是可惜自己到手的一大笔赏钱又飞走了。林福又不甘心地问明心，真的是本地人吗？父母有没有讲过小时候的事情，可有什么兄弟姐妹。
　　明心讲的很详细，这也没什么可瞒人的。而她显然也不可能是王明珠失散的姐妹。实际上王亚贤虽然老婆很多，却也并没有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两人听了，俱觉得垂头丧气，正在感慨的时候，忽然外面门响了一下，一个男青年在外面鬼鬼祟祟的探头，见到院子里有人，立刻跑了。
　　林福林寿大奇，站起来想看个究竟，明心面色有些扭捏，说道：“不用管他，是隔壁婆婆家的孩子，大概是借酱醋之类。”

　　两人眼看桌子上茶水将尽，又恐怕耽误她做生意，就起身告辞。明心客客气气地送两人出来，林寿见她语态温柔，又兼着王明珠那样的相貌，不禁十分心猿意马，想要趁机占些便宜，背上却被林福暗暗掐了一下。

　　林福对明心十分礼貌客气，临走时又塞给她一些钱，想起她家的烟囱坏了，就说：“明日无事，我们俩帮你修理。”
　　明心礼貌地道了谢，也不十分感激，也不十分冷漠。将两人送出去后，就阖上房门，拿起扫帚打扫庭院。

　　过了十几分钟，大门被推开，那刚才跑走的青年又回来，先是看了四周，眼见没有其他人，这才走进来。这人约莫二十岁左右年纪，身材清瘦，浓眉秀目，在贫民窟里也算得上很不错的相貌。他叫乔辞，和明心打小就认识，两人本来是可以结为夫妻的，后来却不了了之。

　　乔辞家是开粮油店的，叶明心家是做药材生意的，两家关系不错，家里又都只有一个孩子，便早早地订了亲，后来乔辞十三四岁的时候，家里忽然失火，将家产烧的干干净净，乔氏夫妇受了重伤，不久也去世了。乔辞落魄无依，叶家客客气气地把定亲的礼物退给他，又多赠了些金银。乔辞受了礼物，辞谢了金银。从此跟叶家再没联系。
　　后来叶氏夫妇遭歹徒杀害，叶家分崩离析，只剩下叶明心一个人，穷病交加，几乎死掉，却是乔辞出现，给她治病，又给她指了明路，叫她做这种生意，甚至有时还给她介绍有钱的客人。而相应的，每一笔生意，明心要给他大概百分之十的佣金。

　　乔辞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端起茶壶往嘴巴里灌水，明心说：“屋子里还有热水。”说罢起身去屋子里取暖水瓶。乔辞一脚踩着凳子，在桌上一堆栗子壳里挑拣完整的栗子，又问：“刚才那两人干嘛的？”
　　明心拎着暖水壶出来，往茶壶里灌水：“两个小混混，胡说八道了一顿，又走了。”

　　乔辞仰起脸，眯着眼睛笑，他有很好看的相貌，神态举止却和街上那些生着烂疮的无赖流氓一个样，可能再过几年，他就真的和那些人一样了。但是明心知道他小时候是个很斯文秀气的孩子。
　　“两兄弟一起来，钱要收双份的。”乔辞笑道。

　　明心低着头收拾桌面，一缕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她轻声说：“在院子里陪着说笑了一会儿就走了。”顿了顿又岔开了话题，说道：“我厨房的烟囱坏了，你能帮我修一下吗？”

　　乔辞嗨了一声，两手搭在脑后，眯着眼睛，轻蔑地说：“你啊，没了男人还真是不行啊。”

　　明心没吭声，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水，唰地朝乔辞的脸上泼过去，把茶杯往桌子上一顿，轻声说：“放屁。”

　　乔辞抹了一把脸，嘿嘿笑，笑完之后又说：“啧啧，你小时候多斯文，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明心也没理他，自去厨房做饭了，烟囱还是没有修好，厨房里浓烟滚滚，满院子都是油烟味道。过了一会儿明心把饭菜端上来，晚饭吃的很简朴，因为乔辞到来的缘故，多加了一盘炒鸡蛋。
　　吃饭的时候，乔辞又说起了外面的事情，他最近给一个赌场看场子，钱没挣多少，却老是打架，又说起了那些有钱人一掷千金的豪爽，乔辞满是艳羡的神情。

　　明心不太感兴趣，一直往他的饭碗里夹菜。又见他手背上一条刀痕延伸到袖子里，刀口尚未愈合，有些红肿发炎，明心放下筷子，去屋内拿了干净的手绢和药粉，给他包扎了一下。乔辞连连叹气，说道：“我最近真是走背运，穷都要穷死了。唉，上海滩那么多发财的路子，怎么就没我的份呢。明心，我今天在百乐门瞧见了冯云霞小姐，上海滩第一交际花，人家出门时候，前呼后拥，那气派，跟女皇似的。不过人家长得是真漂亮，远远看过去，跟仙女一样。”

　　明心往嘴巴里扒饭，随口应了一声，又说：“我给你五十块钱吧，本来想给一百的，但我前日刚做了两件棉袄，手头也没什么钱。”

　　乔辞也不嫌少，当即眉开眼笑道：“多谢你了，好妹妹。”
　　明心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钱，塞到他衣服里，又用筷子指了指屋子，说道：“有你的一套衣服，自己拿吧。”

　　乔辞快步进屋，过了一会儿穿着一件青灰色夹袄走出来，笑着说：“真是多谢你了，虽说款式不好看，但也总比挨冻好。我先走了。”跨过门槛，随手把门关上，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
　　明心自顾自地吃东西。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很奇怪，像是朋友，或者是妓女和掮客，亦或者仅仅是两个可怜人罢了。

　　王家人为了找寻王明珠，已经是穷途末路了。□□上开出了的赏格也到了六位数，每天都有一大堆人领着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在王家别墅门前排队，等着认亲，当然也都不是。王家人对这些人倒也很客气，随便打发了几块钱就叫他们走了。

　　黄浦江几乎每天都有浮尸顺江而下，有破产的证券经纪人，也有走投无路的小混混，更多的是被仇家追杀而死的帮派头目。尸体平时没人管，这几天倒是有政府人员专门拉网拦截，又找来王家的佣人一一辨认，却都不是。那尸体就直接装到板车里扔到城外。

　　林福和林寿在街上乱跑了几天，也没什么头绪，两人在黄浦江旁边看了一会儿，林寿说：“这么多人都找不到，依我说呢，他家的闺女要么是跟男人跑了，要么是死了。”
　　林福看着江面，沉吟道：“若真是那样，倒是上天给咱们弟兄俩的机会。”
　　“啥机会？”
　　林福懒得跟他解释，抬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走吧。”

　　林福和林寿先在街上买了红糖、丝袜和一匹绸缎布料，然后郑重登门拜访了明心。
　　明心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不好直接把人赶出去。两人进了院子，把东西放在石桌上，寒暄道：“妹妹近日可好？天气变冷，冬衣可制备下了？”

　　明心应付了几句，照旧倒茶，摆上不甚新鲜的橘子和板栗。

　　三人随便聊了几句，林福道：“前几日我跟你说，我家表妹失踪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王明珠失踪的事情，现在整个上海几乎都知道了，明心虽然深居简出，也从报纸上了解了这位千金小姐，这时候便点了点头。
　　林福便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跟你发一笔大财，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啊。”
　　明心略一思索，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不是没见识的女人，这时便微微一笑，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林福就把自己这招李代桃僵的计策讲了一遍，旁边的林寿也不断地补充。王明珠和明心的相貌身高体态确实非常相似，语调也有□□成相似，至于神态语气，这是完全可以模仿的。
　　“他们家的小姐，八成是死了。你去冒充王明珠，做了王家的四小姐，一辈子锦衣玉食，比做下九流的窑姐儿强多了不是？”

　　明心摇头，其实是没这个胆量的：“要是被人发现了，是要坐牢的，我不干。”

　　林福见她虽然这样说，眼神却有些犹豫，显然是有些动心，他见明心身上的旗袍已经褪色，下摆也有些脱线，便笑着说：“王家是首善之家，对人最宽和仁慈了。现如今每天几百人排队去王家认亲，虽然全都是冒认，可王家人不但不生气，还赏了钱。你去走一遭，便是被拆穿，也能领些钱回来，何乐不为？”

　　明心很缺钱，林福的话字字句句都使她很动心，她对什么王小姐之类的毫无兴趣，但是能赚钱的事情她则一向是不会错过的。她知道没钱的苦楚，因此格外地拼命挣钱。她的心愿是攒够了几千大洋，然后改行做点小生意，在街边搭棚子卖凉粉，或者推着三轮车卖米饭油条，无论怎样，她想成为一个正正经经的女孩子。

　　两兄弟见她神色如此，已知道这是答应 ，当即大喜，从外面饭店里叫了一桌子好菜好酒，三人酒至半酣，林福才开始讲述王小姐的生活习惯和王家的身世背景。
　　“你也别太紧张，你跟我那表妹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算是她亲妈也分不出来，而且她亲妈早就过世了。”

　　明心倒是已经在考虑细节了：“我见了王家的亲戚，一个都不认识，岂不是要穿帮了，最好能事先讲给我听。”

　　林福早就备好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拿出几张泛黄的照片，先是王小姐的。照片里王小姐只有十五岁，一身洋装，宽边帽子，面容沉静，带着一点孩子气。底下是王家亲戚的照片，林福一一给她讲了，又说：“这个是大太太，你叫她妈，不是亲的。这人尖酸刻薄，全家没人喜欢她。”
　　照片里显出一个矮胖的女人。明心问道：“有没有跟王小姐特别亲近的人。”
　　“没有，王小姐脾气有点怪，在学校喜欢参加社团活动，跟家里人的关系很冷淡。”

　　明心略微放下了心，若是没有特别亲近的人，那么露出破绽的可能性也小了一些。然后她又努力地模仿了王明珠说话走路的样子。其实福寿二人对王明珠接触也不多，不过是远远地见过面而已，因此两人只能尽量描述上流社会女人的姿态给明心，叫她模仿。明心亦十分茫然，撑伞拿手帕，沿着嘴巴笑之类，学得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