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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 106 章 ...

  •   二十天后。菖浦渔具厂。
      苍海身穿防晒服头戴遮阳帽脸蒙花面巾鼻架偏光镜,正顶着大日头在水塘试样竿。
      就听耿师傅离得老远扯着嗓门嚷:“厂长,有人找!”

      恰有鱼咬钩,苍海连汗蛰眼睛都顾不上管:“谁?”
      他自然更无暇回头:“让ta去会客室等!”
      跟着他半真半假地威胁道:“耿师傅啊,惊跑了你家厂长的鱼,我一准儿扣你半个月薪水。这说了多少回了都,钓鱼时最忌讳抽冷子嗷嗷!”

      天热,鱼不爱抓食儿,他好不容易才糊弄上来一尾,这要是跑了,他会吐血吧。

      身后耿师傅果然不吱声了。
      苍海一边吭哧吭哧地遛鱼,一边又良心发现地安慰老同志:“耿师傅?耿师傅你走没?不想被扣工资,赶紧麻溜给我备抄网。——啧,我还真能扣你钱咋地。”

      耿师傅还是没吱声,但依言递来了抄网。
      咬钩的是尾大家伙,水里蹶跶得那叫一个欢。
      苍海自钓台上支起身,弓腰半蹲在岸边,全神贯注于竿梢:“嗳嗳,我喊123你就下抄网啊!哎瞧我这竿腰力多特么霸道!太经折腾了有没有!”
      他自夸的话尚未嘚啵完,身后的人阒然靠近他,旋即一条手臂绕过他背握住他手腕。

      苍海:???

      未待他回神,只听一把沉沉的豆沙喉在他耳畔似笑非笑道:“你饵盘里拌的虽然是鲫饵,但口味调得不地道,泳层又下得不精确,所以钓上的是草鱼。草鱼么,也没所谓,吞钩后却务必要等浮标入水再刺鱼。刺鱼动作要强、准、狠。提竿时使力要均匀。竿子和水面夹角尽可能大于30度。否则像你这样都拔河了——你打算另换鱼线么?”

      苍海:“小怪?喂妳不是大后天才来吗?”
      苍海这会儿整个人都化身俩大写加粗的“意外”,白瞎了桑神手把手现场教学。
      当然这也不能怪他,前天他俩用卫星电话联系时,桑湉还在外蒙阿尔杭盖大峡谷呢,这骤然突袭……是要查他的岗么。

      脑袋扭向桑湉,苍海见她同样防晒服遮阳帽口罩墨镜武装得那叫个严实。
      “鱼情好,拍摄任务提前结束了。”
      调整好竿子角度桑湉利落补刺了一记鱼,样品竿呈45度左右弯曲发力,水里的草鱼一回头,接着一嘟噜一嘟噜冒水泡儿。
      “我们前天连夜出峡谷,昨儿傍晚到的乌兰巴托,正好有一趟夜航,就都改签机票回来了。”
      抄网遽尔下水,伴着扑啦啦一阵水声,目测一尾八斤多草鱼被桑湉一兜入网。

      一手放开苍海,桑湉弯腰起鱼,鱼唇在护口挡针上一荡,鱼钩脱落,她将鱼扔回水塘。

      “提前回来妳不告诉我?妳怎么到的这?”
      菖浦隶属于C市,从S市至C市倒是通高铁,可是从S市机场出来去往高铁站,到C市下高铁再往镇上来……
      莫说桑湉人生地不熟,让苍海在不开车的前提下,他都够呛保证不转登迷糊了。

      结果桑湉从从容容回答道:“机场有直达这边的长途客运专线,两小时一趟,一百多块一张票。从市区到镇上的公交车就更多了。下了公交车,我换乘的计程车。”
      苍海:“……”
      好吧,桑湉的方向感有多强悍他不是没领教过,咋一关心则乱就忘了这么重要的知识点?

      But,“干吗不知会我一声?我去机场接妳,又不费工夫。”
      桑湉拈着鱼竿乜了他一眼:“怎么不费工夫?来回近四百公里,你又一堆事儿,我自己看看地图就能寻摸来,何必折腾你。”
      “可天这么热……”
      “你车空调能制冷了?”
      苍海被她噎得一错牙:“我哥把他闲置的一辆奥迪借我了。再说我那老普桑,早换氟利昂了。”
      顿了顿,苍海气咻咻问:“何况重点是车吗?”是他心疼她好吗!

      桑湉却不接他话茬儿了:“这是你一直藏着掖着的新品竿?唔,不错。”
      苍海觑了觑她后襟被汗溻透的防晒衣,即便得了桑神肯定也未感到欣喜:“别管竿了。马上跟我进屋冲个澡歇歇。”
      桑湉从善如流地说行,但手里并没放下竿。

      二人转身往办公楼走。苍海朝不远处抻脖儿卖呆的老耿说:“耿师傅,晓得这是谁伐?”
      耿师傅一乐:“晓则。上次你们来,我就轧出苗头咯。”
      “那麻烦耿师傅给烧几个拿手菜。你种的甜瓜西红柿什么的,也挑好的上点。”
      “好嗰!”耿师傅得令,喜滋滋先一步蹽了。

      桑湉望着老头儿的背影,摘掉口罩和墨镜,十八岁满满胶原蛋白的肌肤即使再奔波也不显憔悴,但比在日本以及云冰湖预选赛时,瘦了。
      于是心疼之余,苍海明知故问也要问:“累么?”
      桑湉说:“不累。”抑或说,她都习惯了。

      “拍摄本来就辛苦,你们还连夜往回赶……”明知抱怨有得便宜卖乖之嫌,可苍海奏是忍不住,“晚回来两天能怎么着?我人在厂子里,还能跑了?”
      二人进了办公楼,苍海扑撸掉自个儿的帽、巾、镜,一人身兼数职的他,又何尝长肉肉了。

      “我想给你新竿发布会站站台。”桑湉随着他拾级而上。
      后天是一年一度的S市渔具展,尽管承办规格是市一级,影响力在全国却是NO.1。
      “又是傅衍那兔崽子跟妳说的?”苍海拿面巾抹了把脸,恨得牙根儿都痒痒。
      知道了桑湉的行程,他一早就和大伙说,覅告诉她覅告诉她,免得她急三火四跑回来——可还是没瞒住!

      “不是傅衍。是跟我同去蒙古的那几个摄像说的。他们和轻酱电视台还有‘路野旅拍’那帮人,都受邀去参展。那个谁……盛子浩是吧?也会去,说是给自己做的产品代言。”
      苍海无奈了,钓鱼圈终归是太小。

      “你展位布置得怎样了?展厅几点关?要不我们一会过去弄?”
      苍海说不用:“傅衍老丁和我新招的一个业务员全在那忙活呢。”
      “就傅衍内渔混子,一看就不是干活人,让他布置展位你放心?”
      苍海自裤兜摸出钥匙开厂长办公室的门,钥匙扣上桑湉击鼓的铃铛丁零零一阵脆响:“不还有老丁呢吗。老丁是干活人就成了呗。”
      按计划,他这厢出于谨慎最后一次试完竿,下午就去S市,傅衍老丁甚至把晚饭吃什么、在哪吃都掂量好了,还囔囔着要把褚轻红及“路野旅拍”几头也豁拉去。

      不过苍海这会儿打算放他们鸽子了,一是凭桑湉那性子,去了能杵着不搭手?二是,他想和桑湉安享这难得的二人世界。

      “那我们洗个澡休息片刻再过去。”桑湉仍是不落底。
      渔具厂兑下来迄今,除了几个海外代工的单,独立研发的产品没一项投入到市场。苍海老神在在地一直说不急,可桑湉晓得,他在等,等这次渔具展上一鸣惊人。
      那前期工作就必须要做好,包括展位的布置,否则偌大展厅数十家品牌商,拿什么吸引经销商驻足?
      仅凭刷脸么?她不觉得她和苍海有那么大的脸。

      苍海不接腔,进办公室揿开空调又去关窗户,余光掠过,他说:“妳怎么还拿着这竿啊?快放下。”
      桑湉未置一辞,只执竿细细端详。台钓竿不像路亚、海钓、飞钓、矶钓竿,讲究炫酷。台钓竿有点近似黑拉竿,垂钓山水间,越有古意越好。
      苍海设计的这款台钓竿,竿身碧绿莹润,似笠翁新裁春竹,可以假乱真。
      竿身除了三个烫金字,此外再无涂装。那三个烫金字用得是小篆,桑湉勉强认出俩,近而猜出是“三千水”。

      三千水。
      她中文再半瓶醋也听过那句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名儿取得不错。”桑神中肯点赞,“国内出的台钓竿,历来都没什么好名字。反倒是日本人,‘荒法师’,‘枯法师’,‘苏幕遮’,‘倦寻芳’……哪个都耐人寻味。你这竿一出,算是扳回一局了。九月份我带着它去名古屋打亚洲杯台钓大师赛,也拿得出手。”

      苍海咳了咳,一时有点受不住她的赞:“妳行李放哪了?”他抢下那支样品竿,“我让耿师傅送上来。”
      话才落,外头响起笃笃敲门声。
      老耿:“厂长,我把老板娘的东西带上来了!”
      苍海嗤一乐——老头儿real上道!

      随桑湉行李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大盘黄澄澄切薄片的甜瓜,一大盆鲜亮亮水润润的西红柿。
      “介是我自家种的,味道比菜场上那些喷农药涂激素的大棚货好不少。”老耿同志殷殷地安利,唯恐眼前这长相高冷的小姑娘嫌弃,“要么,我拿番茄切切小,拿糖拌一拌?”
      老耿自认为他说得是普通话,奈何桑湉听不懂哇听不懂,好在他意思桑湉get到了,挑了最大个儿的一只西红柿,桑湉吭哧咬了口。
      西红柿酸酸甜甜的汁液,吮一吮,仿佛连暑气都消去了大半。
      “真好吃。”桑湉由衷赞,“谢谢耿师傅。我正渴得不行呢。”

      老耿安利成功一时喜得见牙不见眼:“个么我去烧菜咧。”搓着手老耿退到门外,又问桑湉,“伲有嗲弗切嗰伐?”
      这句夹生南普桑湉就猜不出来了。苍海觑了觑她茫然的小表情,笑眯眯替她答:“别放糖!”

      办公室门再度关上,苍海说:“耿师傅做菜是不错,但炒个鸡蛋都要搁勺糖。指望他一星糖不放是不可能的了,但愿他能控制点。”
      彼时他已脱掉防晒服和防蚊速干钓鱼裤,通身只得一件挎篮背心和运动大短裤,防水鞋也脱了,很不讲究地趿拉了双澡堂拖。
      桑湉视线睃着他,这人总是能把别人穿显邋遢的装束生生拗出一股子洒落出尘的况味。
      “没关系。”桑湉说,“老人家辛辛苦苦做的东西好赖我都能忍。大不了少吃几口就是了。”

      “要不,我亲自下厨给妳弄几样小菜去?”苍海说着拉开副摩拳擦掌的架势。
      桑湉没拿西红柿的手杵了杵他肩膀头:“趁早消停吧你!赶紧去洗澡!你洗完了我好洗。”
      从前天开始连轴折腾到现在,她一身油汗快起腻子了,头发也馊得呛鼻子,若非如此,她早抱抱苍海了。

      说来真是哭笑不得啊,上次看完烟花回酒店,她家亲戚竟然不合时宜地造访了!以致她心心念念垂涎的美味小海哥,愣没吃到嘴儿!
      ——天知道她有夺郁闷!!

      苍海说:“行行行这就去。或者妳先洗?”
      桑湉心说我洗完你臭着,不一样影响口感么?遂摇头:“不,你先。”
      苍海说好吧,转念一想:“要不这样,你在我屋,我去阿衍他屋洗。哦,我把以前的小会议室改吧改吧给阿衍当办公室了。”
      一壁说,苍海一壁凑近她,就她手倏地也唆了口西红柿,继而迅速亲了亲她的唇,方施施然离去。

      桑湉失笑:“喂,你至少拿条毛巾吧?”
      苍海开开门,没回头,只冲她摆了摆手:“我晾干。”
      桑湉愈笑,横竖男人们大都能糊弄,譬如他爸和一干前同事们!

      三两口啃完剩下的西红柿,桑湉进到卫生间。
      卫生间很小,座便器旁边就是淋浴头,淋浴头两面墙上扯了根绳拴了块竖条纹防水布,就当干湿分离了。洗脸池下没有储物柜,苍海的剃须刀、刮胡泡沫、牙刷杯、洗面乳、面霜,连一瓶洗手液,挤擦擦堆在一角。
      毛巾则干脆挂在一根水泥钉子上。卫生纸筒亦毫不讲究地立在抽水马桶箱盖上。
      看着这样的卫生间,桑湉不由得一叹,难为苍海这自幼儿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怎么将就的。

      不过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落差再大只要苍海乐意就好。是以叹完气,她自行李箱翻出盥洗包和干净衣物,一股脑也堆在洗脸池上,痛痛快快涤尽连日的污垢。
      基础护肤品抹完,她想把脏衣服洗了,结果卫生间嫑说洗衣粉洗衣液,连块透明皂都木有。
      桑湉正踌躇,就听苍海在外头叩了叩门,问:“小怪,妳洗好了没有?”

      桑湉将门打开:“你用什么洗衣服?”
      “洗衣机啊。”换了件老头T的苍海探个脑袋一瞄,瞄到马桶盖上那一摞脏衣服:“给我。咱俩凑一桶。”
      桑湉说:“不是……”谁问他手洗还是机洗了!
      苍海已咂咂舌又道:“我忘了,洁癖不同人一块搅衣服是吧?那妳也给我,你的单独洗。”

      桑湉说:“呃,不是嫌你脏,是我这身太脏。再者内衣还是手洗好——所以,你有洗衣皂么?”
      苍海说:“没有。拿来,我用洗衣液给妳洗。”
      “那怎么成!”桑湉四岁起就自己小手手搓洗贴身小内内了。长到十八岁,反叫人帮她洗?简直匪夷所思好么。

      “妳事咋恁多!”苍海绕过桑湉,企图强行收走马桶盖上那摞脏衣服,“以后妳生娃,坐月子期间难道也自己洗内衣裤?我这不过提前适应下——妳至于吗妳!”
      这什么跟什么呀!
      桑湉哭笑不得,下意识一抬腿,咔地一个一字马,笔直横在苍海齐胸高位置阻住他:“我说,不用你洗——”她笃悠悠对苍海道。

      浴后她换了件石青色一片式及膝裹身裙,赤足踩着双人字拖。常年不见天日捂得nun白nun白的脚,轻轻向回一勾,苍海即噔噔退了两步,被她腿咚在门框上。

      苍海:握草!反了这丫头!他夫纲何在!

      “把腿放下!”苍海沉脸沉声命令,视线却如有自己意志般,溜向眼前自带PS效果的逆天大长腿。
      啊啊啊,怎么有人腿生得这么美?连膝盖与足踝都纤巧无比!嫩生生的皮肤细看也看不到汗毛,肤如凝脂不过如此。
      而她裙子V领略敞袒锁骨精致,石青色双层真丝雪纺柔滑轻薄,稍稍拧动间,并不会激|突或走光,但那两捧堆雪簇玉的坟起、轮廓娇稚,被熠熠莹莹的海蓝宝石一衬,尤其摄魄夺魂……

      视线盯回桑湉——她的素颜比灭霸还能打!苍海喉结艰涩地滑动了下,努力维持着“夫主”的威严:“我说话不好使是不?姑娘家家的,成何体统!”
      桑湉抿唇一莞尔,小腿一弯一收,苍海如被藤蔓箍缚,倏尔贴向桑湉。

      “喂妳别过分!”苍海色厉内荏。
      “嘘……”桑湉竖起食指,抵在了苍海唇珠上。

      “衣服怎么洗等下再说。我坐不坐月子、怎么坐月子也是后话。”她低低豆沙喉,似清风拂过向晚的林梢拂过他耳畔,这个时候的她,既有传承其母的极妍尽魅亦有少女的憨直。
      “小海哥,我洗香香了,你别啰哩吧嗦地墨迹,好好抱抱我,行不行。”

      苍海阒然,片刻后紧搂她腰肢,绕拥她在怀。

      “小海哥,我很想你,你想我么?”
      将下巴拱进他颈窝儿,女孩儿一点弯不拐的陈述与提问,让苍海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想。当然想。”苍海含着叹息的回答,既认真又肯定。
      下一秒,他低头寻到她的唇,深深吻住她。

      唇齿厮磨间,他听得见内里有兽在咆哮。
      他是一个男人,血气方刚正当年,他对她自然有渴望。
      AOTW预选赛上凭她如何狂拽酷炫地slay全场引全球钓友竞折腰,在外她是A爆的龙傲天,在这,在他这,她仅是他爱的小姑娘。

      抱着她,吻着她,甚至单单在电视里看着她,他都会有满心沉默的欢喜。因她努力的每一天,他从不觉辛苦,唯感快乐与踏实。
      是以他不愿甫见即急三火四地纾解。
      这……或许可以理解为他年龄感的另一种体现。
      二十八岁的男人老么?不老。但已足以对抗欲|望的潮涌。

      未来那么长,他想像寒冬夜的守火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
      ——哪怕她比他强,哪怕她不需要。

      由此,内里的凶兽被压制后,他结束了这个吻。把她一字马的那条大长腿掰下来盘在胯骨上,另一条腿亦如是,随即他托孩子似的托抱起了她,踱回办公室。
      回了办公室他也没放下她,而是在桌椅书柜与沙发的空隙间一圈圈遛。

      桑湉笑:“干吗?小心别给我悠着了。”
      苍海也笑,笑声还带着生生按抑后的暗哑:“那就消消停停地睡——这点子力气我还有。”
      又道:“要不我唱首歌给妳听?嗯,唱什么呢?嗯,这首吧——”

      言罢他果然唱起来。桑湉始发现他唱歌好好听。这么悠着她也不显声喘气促。柔柔的,闲散的,于漫不经意中,予她满满被珍惜宝贝的幸福感。

      更巧的是,这首歌她竟然听过!
      她清楚记得它的歌词,包括中间那段闵南语——

      『tin o o mie lo ho
      tin o o o o 』

      她的小时候,也有吵闹任性的时候,没有外婆,是她老爸,唱歌哄她。
      夏天的午后,老老的歌安慰她,慈父坚实宽厚的胸膛,弥补了她成长路上的所有残缺。
      可惜,慈父尚未来得及教导她怎样与相爱的人相处,就永远地失智了。

      不知道能怪谁,也没什么好怪的。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
      孤独遨游的雏鹰,慢慢打磨出尖利的爪喙,她不会像歌里唱的那样“爱总是让人哭,让人觉得不满足”,她只是在对待爱人时,粗蛮且懵懂。

      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
      所幸有苍海,在恰当的时候启发了她。
      使她直到这一刻才领悟,为什么之前浴室他吻她时,明明亢奋成那样,也能蓄势不发,偃旗息鼓。
      是他老古板么?不。
      是真正想念一个人,可以亲无间,亦可以思无邪。

      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
      真正想念一个人,是属灵的。

      双臂揽住苍海肩,桑湉在熟悉的弦律与熟悉的歌词里彻底放松下来。

      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
      休息室新换的小双人床上,他放落她一如放落一片轻盈的羽。
      细密的吻纷缤。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缱绻回应他。

      窗外并没有天黑黑。窗内有粉樱坠如云。
      云卷侧,云舒展,云逶迤,云流离……
      云蜃幻一座辉煌炫目的城,那是她梦中的伊西朵拉啊。
      而他是伊西朵拉城中,她十年未忘的纳西索斯少年。

      她向少年伸出手,一霎仿佛回到昔时盛夏的小水塘。
      她向他伸出手,做她十年前就想、却不敢贸贸然做的——

      如果爸爸不能赶过来救我,你可以么,你可以么?

      钓技烂成渣的大哥哥,笑起来又痞又丧没正形儿的大哥哥,除了给她清水借她手机用,你是可以信任的么?

      用力握住她的手,他在她脸上捕捉到转瞬即逝的软弱,这是她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的,即便十年前她八岁,异国异乡身陷沈宅,她也装得贼镇定——呵,僧哥打小儿就skr狠人儿!

      樱花坠落桑湉胸口,那里连着她怦怦跳动的心器,苍海说:“小湉,别怕,以后都有小海哥了。”
      垂睫望着苍海头顶的发漩,桑湉半晌恍恍应了声“嗯”。
      苍海低低笑着说:“好乖。”他是真的拿她当小姑娘宠。

      樱花洋洋开遍桑湉胸口,锦重重晃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

      心里这时一个小人儿惶惶喊:“喂,妳这样卸下戒备毫不设防真的好?”
      另一个小人儿立马怼回去:“安啦。她又不是自废武功从此甘做傻白甜,便在他面前做一回小姑娘,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她绷得太久,撑得太苦,天宇寥廓她也会寂寞会孤独。

      一手与她十指相扣,他另一手柔柔抚着她,温存犹似拂拭逆旅跌宕的浮沙。
      他不会嫌她脏。
      他不会觉得她的存在是多余。
      他不会离开她。
      ——她信他。

      白墙上挂着几大排木相框,桑湉起先没留意,遽尔瞥到原来多是他俩的合影——
      有在贝诺勒尔湖,她阔别重逢第一次同他说话,他大大咧咧扑撸她领缘的毛,且十分欠揍地叫她小怪兽;
      有颁奖台上他在后她在前,他弯腰对她咬耳朵,说收收妳的狗脾气;
      有预选赛结束后的庆祝趴,“千里扯”初代成员首次大同框,傅衍嘴快咧到耳根了,他挨着傅衍笑得懒洋洋;
      有月琴湖他从峭壁石台上纵跃,她展臂一把稳稳接住他,阴天晦日他微窘微怔的脸愈朗朗昭昭;
      有他奶奶寿宴,他揽着她腰和家人一起全家福;
      有他在日本,左搀她爸右挽她,星野薰抓拍的合照……

      还有还有,还有很多——云冰湖开幕式,哈巴罗夫斯克自然博物馆看标本,北朝鲜餐厅隔桌对酒,阿穆尔流域乘快艇、入丛林、找钓点……

      除此另有一些她的单人照——有的是她在睡觉,有的是她在做钓,有的是她打水漂,有的是她接受采访或领奖……

      几乎一面墙的木相框,原来天南地北,不知不觉,她和他竟也共同经历了这许多。

      “Hi,走什么神?”他在她锁骨轻轻啮了啮。
      桑湉掉回视线凝神望着他,她忽然理解了他之前说的仪式感。
      “小海哥,注完册,我们抽时间去拍一组婚纱照吧。”
      她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他,她还会在最美好的年华嫁给她。这是一份幸运她要珍惜不是吗。所以她理应点点滴滴地记下来。

      苍海只一愕即笑道:“当然。用妳说。”
      “不晓得‘路野’的人拍婚纱照行不行?或者我问问渡边、山田他们认不认识好的婚纱摄影师。我们可以请摄影师跟我们一起四处走,看到哪儿的景色好,就拍一下。”
      她认真思量的模样太可爱,尤其她思量得是与他结婚的事。
      苍海欢喜得眼里似落了星:“不用妳操心。交给我就好。”

      “交给你?”桑湉赤果果地质疑道:“婚纱总要我自己选吧?你一个直男能有什么审美啊?交给你不如拜托彭小蓬。我爸以前说,婚纱一定要选顶好的,这样以后生了女儿,就可以传给女儿了。”

      苍海喉咙哽住了,不期然他想起他母亲也说过类似的话。
      彼时他母亲刚刚确定怀孕且尚不知他渣爹在外头的腌臜事儿,电话里喜孜孜地同他憧憬着:“希望这胎是个小囡囡。这样等小囡长大了,就能穿妈妈的婚纱嫁人咯。”
      彼时他打趣他妈妈:“万一又是个儿子呢?”
      “那就看哪个儿媳妇不嫌弃,就把婚纱送哪个儿媳妇呗。世界顶级设计师作品,怎样也不算辱没吧?另附赠配套首饰哦——是不是很划算?”

      “小海哥,你怎么了?”察觉到苍海的不对劲,桑湉轻声问。
      苍海偏过头,瓮声瓮气说:“没怎么。”
      他又不是内些专门揪着小姑凉卖惨的中年油腻猥琐男,他哪儿好意思跟桑湉说自己想妈了?

      可他这种神情,桑湉见过两次,以致多少能估摸出一点儿。静了静,桑湉说:“小海哥,我们会好好的。”
      好好的组建一个家庭,好好的生儿育女,好好的给儿女创造相对优渥稳定的成长环境,再好好地看着孩子们长大。
      她没有说诸如“你母亲在天有灵定会含笑相望”这种话——太玄乎了,她不信。
      但她相信只要他们过得好,就没白瞎在乎的亲人们生他们一回养他们一场。

      “你妈妈的婚纱呢?有没有留着?”隔一会,桑湉似是闲闲地问。
      苍海一震,含糊说:“嗯。”
      “那改一改,借我穿穿可以么?”桑湉貌似挺期待,“人家女儿都有偷穿妈妈衣服高跟鞋的经历,我没有。想想也蛮遗憾的。”
      埋脸在她胸口,苍海竭力使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抖:“妳……不介意么?”
      “介意什么?”桑湉仿佛不明白。
      “我妈妈她……毕竟……毕竟……”苍海说不下去了。

      “戴妃和查尔斯王子一场婚姻半生郁郁,后来总算脱离王室却死于车祸。可威廉王子大婚时,照样毫无顾忌地送了生母生前最爱的戒指给凯特王妃。结果你看人家凯特王妃,娃一个接一个地生,过得不要太幸福。”
      一下下揉着苍海的后脖颈,桑湉沙沙的嗓音像是抟住了苍海搐痛的心。
      她想或许这种形式,对丧母的儿子真是个极好的安慰吧?那么她有何理由不让苍海好受一点呢?

      胸口有温热行行缓缓地洇开。终于,被苍海死死按抑了十几载的情绪随泪倾泄。
      他说——呜咽地涩滞地说:“小湉,我……我很想她……”
      这话一出口,所有的负担都放下了,不再担心他会不会像专门揪着小姑凉卖惨的中年油腻猥琐男,亦不担心挺大个老爷们儿暴露软弱跌不跌份儿。

      因为她是他的爱人啊,是他决意执子之手死生契阔的爱人。

      就这一次……
      苍海告诉自己,他心里有个坑,那里在流脓,那里在淌血,那里在溃烂,老也长不好……
      他太痛太痛了,痛悔不堪……
      而举世还有谁,比桑湉更能感同身受呢?

      是啊,她懂。她都懂。甚至她知苍海比她还绝望。
      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苍海是再没机会弥补挽救了。
      同时她亦知,如此至恸,任何言语都既无力又虚妄。
      这样,不复言,不复问,她只愈加轻地摩挲着他。

      他是疏于锻炼,但仍葆有年轻男子劲瘦的腰线。肩背平直宽阔,想有担当,就能有担当。

      休息室空调温度设太低,长久不动,微有凉意。
      桑湉长腿一伸,脚趾夹起床尾空调被,却是堪堪盖住苍海小腿肚,锦重重粉樱再次朵朵绽。

      于他这般,桑湉亦是懂的。
      浮生如荒梦,却不能真的大梦经年。与其陷溺于绝望,不若耽溺另一些事。
      好比她苦练拳脚和钓技,渴饮转山路上清净雪。

      月全食的夜,星依旧耿耿。虬眉行者过,有山恍初开。

      苍海鼻音浓重地喃喃:“小湉——”
      这是一次涅槃吧。他希望。
      新的泪止了。旧的泪凝了。泪痕烙在她心上,曳芳如菲雪,盈盈染清溪。

      粉樱愈盛。深歌悠长。
      有人溯剑逆行。有人展霓相应。
      金箔熠熠飘散,天地鸿蒙,大海落叶。
      冰与火。明灭与呜咽。斧柄磨就掌中痂。谁怀抱凛冽,卫此飘零魂。谁俯仰生姿,荡一川烟和雨。

      她问:“小海哥,你会一直在么。”
      他说:“会。我会一直在。”

      她用血汗拼得出道即巅峰,未来注定鲜花着锦般光灿,而有他,才殊不寂寞啊。

      如是,她笑了。
      笑的时候她不是桑神。
      笑的时候她只是,苍海的桑湉。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第 10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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