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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幕七 ...

  •   我坐在窗边,凝视着幽暗深遂的黑暗。凛冽的夜风夹带着冰冷的雨丝,悄无声息的漫延至整个旧市区。寂静中只听得见时间从不停歇的脚步声。滴、答、滴、答……

      《…当他以深情的双眸注视着我,轻声问道:‘寂寞吗?’,我终于止不住泉涌而出的泪水,生平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毫不掩饰地尽情哭泣……》

      不远处的教堂钟声低沉响起,袅袅余音荡漾回旋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暗示着世人韶光易逝,就像冷酷无情的恋人,总在最甜美的时刻离去。

      《……他摘下宛如滴血般艳红的玫瑰,递给我。我欣喜地伸手接过,手指却被花梗上的尖刺划伤。他笑了。‘没有刺,怎显得出玫瑰的高傲?’我也笑了,心中微微感到苦涩──那朵高傲的玫瑰,并不是我……》

      将双脚蜷缩在椅上,我胸口抵着膝盖,感到身躯禁不住寒意地微微颤抖,却任性地不愿关上窗户。

      拉法从不任性。他总是顾虑着别人的感受,总是介意着别人的目光。在他短暂的人生中,不曾有过一天单单只为自己而活。然而,终究连他深爱的男人,也并不在乎他。

      《……站在耀眼阳光下的两人,从容坦然地接受众人的欣羡祝贺。我连转身离去的勇气也没有,只能默默地站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低头避开这太过完美的画面……》

      一阵冷风拂过,飘进的雨丝濡湿了我的面庞。沿着颊畔滑落的水珠像是哀悼着早逝的生命,叹息着坠落地面四散迸裂。

      拉法并不愚蠢。他或许软弱,或许消极,却绝不愚蠢。他心里很清楚,那人的心中没有他的存在,也因此他感到痛苦,却又没有足够的勇气斩断两人的关系。

      那人或是因一时的激情,或者只是单纯的感到有趣,所以对拉法展现了虚假矫情的温柔。拉法并非看不出这点,却宁愿闭上双眼捂住双耳,仅仅为了一个如同沙堡般虚幻空洞的幸福假象,独自忍受内心的苛责及外界的指点。

      杀了拉法的,不是那把划过他手腕的锋利刀刃,而是一点一滴剥夺他生存意志的周遭众人。

      他们甚至不会遭受法律或是良心的谴责。他们只是行使正当的权力维护正义,他们只是同情地怜悯那些如同蝼蚁般低贱可悲的人。他们的高贵善意,是严酷寒冬中的暴风雪,温柔地,静悄悄地,谋杀了一个人的自尊。

      在拉法的内心深处,究竟期望着什么?那股存在这身躯之中、不惜叛天逆神也要将我拉入的强烈执念,又希望我怎么做?

      我静静阖上双眼,开始感到深深的疲倦。

      ※ ※ ※

      和夜晚的孤寂冷清相较,白日的灿烂阳光耀眼得宛若神所赐下的恩宠,温柔地驱散黑夜的阴寒。

      我站在被擦拭得极为干净的玻璃大门前,揿下设在大楼外壁的对讲机。

      “哪位?”温厚的低沉男声传出。我答道:“是我,拉法。我有话想当面告诉你,可以开门吗?”

      对方犹豫了片刻,接着我听见持续的轻微滋声,是入口的电子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推开门,我踏上低矮的阶梯,站在电梯前安静等候。附近设于一楼的门房室里,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抬头瞄了我一眼。我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他随即低下头继续手边的工作。

      我睇了下腕表,还差一刻钟便是下午两点。

      电梯门缓缓开启,一对年迈的老夫妇走了出来,我亲切的替他们压住电梯门,简单问候着:

      “午安,今天的天气十分适合散步呢。”

      “午安,也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年轻人。”

      老夫妇彼此搀扶着往外走去,满头银发以及伛偻相扶的模样让人深刻感受到他们相伴多年的鹣鲽情深。多么美好,我想着,走进电梯。

      按下楼层,我感觉到电梯缓慢上升的微微震动感。目光瞥向身旁的玻璃镜面,一个瘦弱的少年正朝我怯生生的浅浅笑着,看起来就像个害羞乖巧的邻家男孩。

      拉法笑起来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吗?

      “当”的一声,电梯门向两侧滑开。我走出电梯,停在其中一间公寓前,伸手轻按了两下门铃。没多久公寓的大门就被拉开,我朝来人温柔微笑。

      “午安,艾利西。”

      艾利西温和端正的脸孔带着一丝尴尬,嗫嚅着回答:“午安。呃…拉法,我现在有点……”

      “你正在忙吗?”

      “啊、嗯……”

      “我不会待太久的,可以让我先进去吗?”

      我客气地征询他的同意,眼中带著明显的期盼。艾利西迟疑了会,终于侧身让我进入屋内。

      我打量着室内简洁雅致的陈设。明亮的客厅里放置着一套沙发及一整面高及天花板的宽敞书柜。屋里随处可见精致的手工刺绣作品:沙发靠枕、茶几桌布,无言昭示着女主人的存在。

      墙上挂着几幅悠闲恬静的风景画,一旁的旧式壁钟缓缓晃动着钟摆,显示着一点五十三分。

      “呃…拉法,你说你想当面告诉我什么?”

      艾利西将两杯咖啡放在沙发前的矮几上,神色不安的问道,游移的视线一直不曾停在我身上。我端起咖啡,闻嗅着那股微微带着苦意的诱人芳香,淡淡开口:

      “艾利西,药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药!?……不,我、我不知道什么药……”

      “是杜罗克银行的公子告诉我的,他说是他亲手将药交给你。”

      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凝视着他哑口无言的惨白脸孔,语气转为沉痛:

      “艾利西,为什么要对我做出那种事?甚至还诓骗我是因为酒醉的缘故?我一直以为那件事会发生是因为自己的错,日日夜夜不断地被心中的罪恶感所折磨,几乎难以成眠。”

      “不是我的错,是你不好…是你不好…是你不该引诱我的!”艾利西突然大喊着将我压倒在沙发上,碧绿色的眼睛带着混杂着惊慌与愤怒的混乱。“我一直将你当成是最重要的朋友,但你的眼里却始终只有亚尔夫!!”

      他困难的吞了口唾沫,双手颤抖着扣上我的颈项。

      “当我看到你们两人那种异常亲密的样子时,心中的嫉妒几乎使我发狂!所以我必须让你明白,你对亚尔夫来说不过是个随手可扔的玩具,一旦有了污点,他就会毫不留情的抛弃!我完全是为了你着想……”

      我抬手按住艾利西的手臂,一边轻柔的劝哄道:“艾利西,放轻松,并没有人责怪你。相反的,我还要感谢你,感谢你让我发现了这一点……”

      我将他的身子拉低,直到两人几乎紧密贴靠在沙发上,才暧昧地伸手轻触他的脸颊,低哑呢喃着:“艾利西,告诉我……那一晚,你感到愉快吗?”

      艾利西怔忡的看着我,接着,他试探性的缓慢抚上我肩颈处的肌肤。在发现我毫不反抗之后,他的呼吸顿时变得紊乱,用力扯开我的衣扣,放纵自己吻遍任何一处可以碰触的地方……

      我闭上眼,无力的推阻着他:

      “不行…艾利西…如果被芙雅看见了……”

      “不会的,芙雅下午跟人有约,不会过来……”

      闻言,我低笑了起来,瞥向僵立在门口的纤细身影:“我知道,因为约她的人就是我呀!”

      两点整。墙上的挂钟低沉敲响报时的钟声,像是法官宣判结束时的钝重锤音。

      “你很准时,芙雅。”

      我冷静地推开因为过于惊愕而呆愣住的艾利西,起身走到芙雅的身侧。她直视前方的秀丽侧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握着提包的双手紧紧绞至发白,平时清澈温雅的嗓音此刻带着极力压抑的怨恨:

      “……这是你对我的复仇?因为我将刀放入你的手中、让你背上自杀者的丑名?因为我恨不得你坠入地狱之中,让永不熄灭的熊熊火焰焚炙你那充满罪孽的身躯?”

      “地狱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我撇嘴冷笑。“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芙雅──那晚拿刀划过我手腕的人,是谁?”

      她猛然转过头,看向我的双眼灿亮得不可思议,艳丽的红唇划开一抹绝美的冷酷微笑,轻声叹息:

      “喔,拉法,我多想告诉你,那个企图杀了你的人是谁。我几乎能够想像当你知道真相时,你会有多么的震惊及痛不欲生。你将能够亲身体会,被一个你所信赖的、真心爱着的人背叛,是多么的令人绝望及憎恨。但是,实在是太遗憾了,我竟然无法告诉你,因为那一晩我并不在教堂里。我从来就不曾去过那间旧教堂。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将我摒除在视线之外,她越过我,上前温柔地伸手揽住几乎就要崩溃、满脸惊惶的艾利西,轻轻拍抚着他的背脊:

      “没事了,艾利西。有我在,任何人都无法伤害你。我将永远待在你的身边,永远、永远……直到死亡将我们两人分开为止,绝不离开你……”

      她脸上的表情充满着宁静与平和,就如同一个最狂热虔诚的殉教者,甘愿为她所深信不疑的爱情殉身──与她深爱的男人一起。

      那双美丽的眼眸中,有着绝望般的满足。

      ※ ※ ※

      该是揭晓谜底的时候了。

      我踏上平滑的石阶,矗立在眼前的新主座教堂充满着欢欣鼓噪的气氛。众多衣着光鲜亮丽的男女们面带笑容地端坐在缀饰着缎带的长形木椅上,铺设在中央走道的红毯尽头站着一对深情互望的男女及语调庄严的神父。

      “……不论健康或病痛,不论富贵或贫穷,直到死亡将你们两人分开为止,你都愿意接受这个人,作为你一生的伴侣吗?”

      “我愿意。”

      披覆着纯白婚纱的新娘凝视着身旁的男人真心许下誓言。接着在神父的宣告之下,两个新人充满爱意的甜蜜拥吻,清脆响起的教堂钟声似乎同样也在祝福着他们。

      我站在门口注视着这过于美好的一幕,感到极度的讽刺。

      相爱的两人并不会被死亡所分开──分开他们的,往往是更加实际的东西。

      直到这对新人在亲友的围绕欢送下驱车远去,我才走进恢复宁静的空旷教堂。圣坛前的神父蹙眉看了我一眼,伸手指了指左侧后随即转身进入内堂。

      原先充斥着观礼宾客的教堂如今只剩下一个妇人仍旧坐在木椅上,垂首不停的喃声祈祷。我望着那头干涩枯黄的深褐色发丝,注意到她的急遽消瘦──比起在医院见到的时候,她的脸色更加暗淡无光,几乎看不见生命的迹象。

      我在她的身边坐下,轻声道:“好久不见,母亲。”

      她愣愣的抬头看向我,茫然的双眼找不到焦距。

      “拉法?你怎么会来这里……啊、是因为妈妈忘了准备早餐吧?我现在就回去──”

      “不必了。神父打电话通知我,说你已经待在这里一天一夜了。母亲,你犯了什么罪,需要这样向天父忏悔吗?”

      像是虚假的平静被戳破,妇人突然回过神,表情凄楚的扯住我低声哀求:

      “喔,拉法、拉法,原谅妈妈,妈妈是为了你好呀!你在日记里口口声声说着想要死去,但是自杀者的灵魂是不会被宽恕的。我不能眼睁睁的看你坠入痛苦的地狱之火里,所以我……”

      “所以你就怀抱着崇高的母爱,拿起短刀,亲手将你的独子献祭给你所信仰的神?你爱你口中的神,更胜过你血脉相连的儿子?”

      我盯视着慌乱失措的妇人,低哑而冰冷的质问。

      “拉法,你不能责怪妈妈呀!妈妈那时太害怕了,所以只好扔下刀子逃走,但是…但是妈妈之所以这么做,全都是因为爱你呀!男人跟男人……这样可怕的事,神是不会原谅的!”

      “不,跟神没有关系,无法原谅拉法的人是你。你曾经是唯一能给予他活下去的希望的人,但最后,你却成了夺走这个希望的刽子手。”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妇人猛然攫抓住我的手臂,慌忙喊着:“拉法,你要去哪里?你又要抛下妈妈一个人了吗……”

      我淡漠的扯离她的手,不带感情的注视着她:

      “拉法已经死了,夫人,是您亲手杀了他。”

      身后传来悲恸欲绝的嚎泣声,我的脚步没有停滞,笔直走出教堂。外面的阳光温暖地洒落在我的身上,但我的内心依旧感到冰寒。

      ※ ※ ※

      这是一场以爱为名的犯罪。

      所有人都是加害者,所有人也同样都是被害者。

      碧菈恋慕着芙雅,所以为她双手染血;芙雅深爱着艾利西,因此捡起了那柄短刀;艾利西渴望着拉法,自私的行径却将他推向死亡。

      那么拉法呢?

      萧瑟的秋风吹过,在我的脚边卷起几片枯干的落叶。我缓步穿过偌大的庭园,一阵强风忽然迎面袭来,我下意识的抬起手臂挡在眼前,缠绕在左腕上的白色绷带因而被风扯离松脱,露出原本掩盖住的丑陋伤痕。

      丑陋,却很真实。

      跟随着仆佣的指引,我找到了站在玫瑰花圃之中的亚尔夫及薇若妮卡。

      在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火红晚霞之下,一大片鲜血般红艳盛开的玫瑰簇拥着俊美无俦的金发少年,那双优美薄唇所噙着的温柔微笑带有一种妖冶诱人的魅力,蛊惑着所有迷失其中的愚者。

      注意到我逐渐走近,亚尔夫伸出白皙的手指折下一枝玫瑰递向我,表情愉悦的笑问:“拉法,你来的正好。我跟薇妮正在争论关于红色玫瑰的花语。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怎么可能知道!”

      薇若妮卡气怒的伸手夺过亚尔夫手中的玫瑰扔开,一边愤恨的瞪视着我。那双眼中的怨妒是如此的强烈而直接,几乎令我欣赏起她来了。

      我俯身拾起地上的玫瑰,柔嫩的花瓣已经散落了一大半,残破的身躯再也不复先前的娇艳高傲。我收紧掌心,感受着枝梗上的尖刺深刻地刺进血肉之中,传来麻痹般的甜美痛楚。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以鲜血作为代价,以死亡作为终结;如同被地狱的烈焰焚身般、炽热的恋情。’就像我和你一样,对吗,亚尔夫?”

      我微微笑着,走近亚尔夫,侧首在那冰冷的薄唇上轻轻一吻。

      很简单的一个吻,只不过是嘴唇之间的轻触,但所代表的意义却十分明显。

      亚尔夫微感诧异的挑眉睇视我,我静默不语的回望他。忽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旁若无人的伸臂紧拥住我后,他放肆地占据我的嘴唇,烙下激情缠绵的浓烈深吻。

      “亚尔夫!”薇若妮卡颤抖着娇躯惊怒的大喊,美艳的脸孔满是扭曲的愤恨。“你别忘了,我是你的未婚妻!你不应该这样当着我的面羞辱我!”

      亚尔夫轻贴着我的唇瓣,戏耍似的伸舌舔吻着,同时轻缓说出残忍无情的字句:

      “薇妮,你还不明白吗?我需要的是一位未婚妻,至于后面挂着的名字是什么,并不重要。”

      “你──!”薇若妮卡死死咬着唇瓣,像是无法置信会听到这样轻慢侮蔑的话。

      “你该离开了,亲爱的薇妮,明天见。”亚尔夫斜睨着她,淡然的口气是一贯的从容傲慢。薇若妮卡神色苍白的瞅着他,脸上的骄傲逐渐剥落,显露出底下破碎不堪的心。

      我目送她狼狈逃离的背影,心中空荡荡的,什么感觉也没有。亚尔夫强硬地扳过我的脸,冰蓝的双眸紧锁住我,一边将略带凉意的手指滑入我的衣摆,挑逗地在背脊上来回抚摸着。

      “你这么做,应该很清楚后果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再次吻上他的唇,呢喃着:

      “告诉我你爱我。”

      “……我爱你。拉法,只爱你。”

      他笑了起来,倾身覆住我的唇。

      我知道这是谎言,他也知道,但是,拉法不知道。

      他情愿不知道。

      胸口像是有什么碎裂开来,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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