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尽·红尘》明月为记

81、八十

　　佑霆放弃了将挽宁留在前边小镇的想法，他们没有时间，也无从选择，一头扎进崇山之中。梧桐山山余脉绵延到此没入南岚纵横的山脉之中，从此处开始地势一路走高，直至云天高崖。
　　云天断崖，岚山沟壑，俯仰天地，上通穹天下落黄泉。这样的陡峭地势，这样的高树深林，人际罕至山兽出没，虽然是躲避追兵掩藏踪迹的掩护，可也举步维艰。
　　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进入南岚的群山之中，无疑是一场惊心的赌博。然而挽宁却没有丝毫的抱怨，更没有显现出胆怯，她只是沉默的积攒着力气，紧跟着佑霆的每一个步伐，居然一路跟了下来。
　　她又一次让佑霆刮目相看，他也从不知道挽宁还有这样的一面，她知道自己的魅力，她不但知道，还懂得如何将它变成武器制服他人。她没有力量也没有权势，可她其实并不需要，就可以驾驭更多。
　　男人用尽智谋力量去获取拼搏，但她只需微微一笑。
　　自己呢？自己难道不是也落入了她的掌握？不是也一样无法拒绝？
　　一阵冷意笼罩了全身，心底尤寒。
　　他陡然停下，转过身，挽宁也只剩最后的力气，不及停下，撞到了他的身上，虚弱地问“怎么停了？”
　　她的声音如同游丝般纤细。
　　难为她竟然没有叫一声苦，佑霆的心又瞬间被怜惜占满，他低头望着挽宁苍白的脸颊，眸子闪烁不定。这样的女人……即使被她拒绝，即使被她左右，只要能够留在身边，别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怎么了？”挽宁清澈的双眸担忧极了。
　　“没什么。”佑霆浑身猛地一震，硬生生地将自己纷乱的思绪截断，他不要再想了，也不能再想。
　　他对她，仿佛也是陷入了无法逾越的崇山峻岭中般，举步维艰，无法进，亦无法退。
　　“没什么，你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儿。”
　　佑霆扶挽宁坐在一处腐烂倒地的枯木之上，也要坐在她身边，可挽宁却拦住了他，蹙眉道“我好渴，想要喝水。”
　　“我去给你找水。”他没有坐下，便又站起身。
　　“小心些。”挽宁似乎并不放心，不愿松开手。
　　“放心吧，当年在燕北军中，何止如此？”
　　佑霆笑笑，看了看山势林木，朝一旁而去，很快浓密的树木遮挡了他的身影。
　　挽宁收回眼光，眉一皱，自语道“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枯木的缝隙中竟游出一条通体幽黑的巨蛇，那蛇仿佛通晓人语一样，既不离开也不攻击，高高抬起半身，嘶嘶地吐着蛇信，冰冷的眼睛与挽宁诡异地对视着。
　　挽宁额头的抑灵印忽明忽暗地微微闪烁。
　　看了半晌，挽宁叹口气，摇头道“修行不易，你速速离开，便相安无事。”
　　黑蛇听了，忽张开嘴露出尖利的毒牙，与此同时，挽宁的抑灵印也红光大作。
　　黑蛇似乎畏惧了，缓缓地向后退去。挽宁轻吁一口气，抑灵印虽然对邪灵有所震慑，可终究是封印，力量很弱，若非带着仙气，恐怕连震慑也没有了。就在她稍有松懈的瞬间，那本已经退去的黑蛇竟一转，骤然间发起攻击，身子先弓后弹，如同利剑一样直射来！
　　抑灵印化作淡淡莲影，但却阻止不了剧毒的蛇牙钉入脚踝。
　　偷袭的黑蛇也受了伤，蜷缩在一旁但却依旧吐着蛇信，不肯离开。
　　冰凉的麻木也如同水波，瞬间从足下开始直至淹没全身，挽宁用手撑住身体不至倒下，指尖儿微微颤动，手里握着一块光华闪耀玲珑剔透的玉牌，而黑蛇冰冷的眼睛也盯着这块蕴满了灵力的寒玉。
　　“你得了玉中的仙灵之气又怎么样呢？难道就以为可以成仙得道了吗？”
　　黑蛇顿了顿，逡巡着朝前游来，挽宁的额上冒出冷汗，不为逼近的毒蛇，只为她分明听到了佑霆渐进的脚步声。忽然间，头上的密林枝叶中传出一阵尖利的吱吱叫声，好似警告，黑蛇闻声一凛，朝上望去，一块石头正自破空而落，当地一声巨响刚好落在蛇身之前。也不知道凶恶的黑蛇受了什么震慑，想也不想，转身便落荒而逃，竟消失不见了。
　　难道又遇到山林中更加凶猛的山兽了吗？
　　投石的却不是什么凶恶的猛兽，而是一只通体纯白的小猴子，可爱至极，它跳下树枝欢快地吱吱叫着，琥珀般的眼珠儿竟也盯着玉牌。
　　挽宁用仅有的力气探究地看着眼前活泼可爱的小猴子，长长地吁了口气，身子一软，但她没有跌到地上，而是落在了佑霆的怀抱里。
　　“挽宁！”他的焦急和呼喊将挽宁从沉寂的晕厥中唤醒，她听到他急促的呼吸，也能感受到他双臂害怕失去般的紧紧的拥抱。
　　挽宁奇迹般地又睁开了眼睛。
　　“我没事”她的眼睛仍旧清澈如水，嘴角还微笑着“快带我走，恐怕还有别的蛇。”
　　说完挽宁又闭上眼睛，没了声息，佑霆嚯地站起身，想也没想便按着她的话去做，他紧紧抱住她，好像怕不够紧就会丢似的。这个时候，他的心完全乱了。
　　阴森寂静山林就像是张口吞噬的暗兽，树木无声参差百态，在头上阻断了阳光，在脚下设置着一道道障碍，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这种时候，权谋争斗，心中大志，所有的较量和较力全都不重要了。
　　佑霆的心怦怦地跳着，他闭上眼睛，脸颊贴着挽宁的额头鬓角，修眉紧皱成一团。
　　原来生死难料的绝境中，他唯一不舍的是身边的这人儿。
　　在这特定的环境里，他就只有挽宁，无法忍受她有所损伤。
　　一阵风吹来，林木发出阴森恐怖的啸响，挽宁的腿自脚踝泛起片片蛇鳞，已布满暗紫色的毒纹，慢慢向上。佑霆掏出匕首切开蛇啮处，毒血凝滞却不流出，他便低下头，用嘴一口一口地将毒血吮出，纵然余毒使人口舌麻木，也并不在意。
　　那蛇的剧毒非常，但还是毒不死挽宁，只是需要耗费灵力化解，不多时，佑霆觉得牵着的手微微一动，他猛然欣喜万分，用多于千百倍的力量回握。
　　“你醒了？”
　　“你……”挽宁虚弱地看着他，眼神流转，千言万语，但只是道“谢谢。”
　　“傻瓜。”佑霆的身子摇了摇，低下头轻声答。
　　“我拖累了你，带上我你走不远。”
　　“不许再说，天色已经黑了，他们想必不会追来，等我生起火……”
　　他突然不说话了！

　　他们两个都听到，远处传来熙攘的人声，还有树枝断裂的声音。终于有人追来！火把组成的火线一点点地推移，可见人数庞大，吵杂的人声可以辨别出字句。
　　现在，他带着挽宁该怎么走呢？

　　挽宁的脸颊贴在佑霆的胸膛上，他们可以互相听到对方的心跳，一个坚强有力，另一个飞快轻盈。树枝扫到她的身上肩头，却觉不出疼痛。
　　忽然，佑霆匆匆的脚步停了下来，一阵劲风毫无阻碍地迎面吹来，吹透了衣衫。南岚崇山沟壑纵横，而他们面前正横亘着一处悬崖，往前一步便是深沟!
　　虽然悬崖，却不是绝路.
　　崖下有一块巨石突露，你若不跳下来更不会发现巨石连接着个石洞，刚好是极妙的藏身之地。白猴欢快地在洞内跳跃，发出吱吱地叫声，它摘下洞口藤蔓的叶子丢在挽宁踝骨的伤口之上，碧绿的藤叶甫一碰触到毒血，便奇异的迅速枯萎了。
　　是深山大泽之中奇异颇多，还是天佑于我？佑霆不能不惊奇，毒物栖息生长之处必有相克的解药，难道就是这种叶子么？他伸手也摘了片叶子，放在口中，舌尖儿刚一触到叶片，麻木便随之消失。果然！佑霆心中惊喜，将叶片嚼碎敷在挽宁伤口上，很快，蛇鳞褪去，连伤口也收敛止血。
　　挽宁眼睑微动，睁开眼帘儿，默默看着佑霆为自己包扎，又从包袱中拿出棉袄盖在自己身上。
　　“毒已经彻底解了，不用害怕。”佑霆理了理挽宁散乱的鬓发，将她拉进怀中。
　　“嗯。”她嘴角一翘，笑了。
　　“那些追兵，只要不能上天入地，也一定找不到我们。”
　　“嗯。”
　　挽宁伏在他的胸膛上，困倦地应声。
　　“你怎么知道这小猴子会带路，怎知道它通人性呢？”佑霆又问。
　　挽宁睁大了眼睛，看着蹲在一旁的白猴，道“金枝玉叶，皇天贵胄，自然有上天庇佑，怎么问我呢？”
　　“呵呵”佑霆笑起来“依我看只有你这样带着仙气的人儿，才能招得来它，是不是？”
　　“王爷……”她轻叹，语调中流露出埋怨，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却是不愿回答。
　　佑霆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深吸了口气，转头望向洞外，夜风吹来，吹起他肩头的长发。一身破旧的衣服，一脸其貌不扬的病容，却都掩不住那双可以睥睨初升星月之光辉的眼睛，熠熠光华。
　　看得久了，他眸色越发无法捉摸。
　　“飘飘于天地之间，你我像不像一对神仙眷侣？”
　　“神仙？”挽宁一惊。
　　“是……但我也不羡神仙。”
　　“为什么？”
　　“再高不过，能所追求的岂不是比我更少，更难，更可怜？”
　　“……这话，不像你能说出来的。”
　　“我怎么不能？我也是人，不过不太会伤春悲秋罢了。”
　　“即使会，有谁会在这种情况下伤悲？”
　　“你说得对，看来和你在一起，我也变得不同了。”
　　“又推到我身上啦？”
　　“……”听了她柔声调笑，佑霆嚯地收回飘渺于云月间的眼神，盯住挽宁。
　　“你呀——”
　　他似要说什么，但挽宁却已经低下了头。
　　“你累了，睡吧，好好睡一觉”他叹气，轻摩她的长发“我守着你。”
　　挽宁再一次伏在他身上，熟睡了。
　　佑霆的眼神却没有因为她沉入梦乡而离开，他怔怔地望着，嘴唇微启，声音轻而苦涩。
　　“我不羡神仙，此时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