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障目（文言耽美）》君南枝

1、正文

　　一叶障目

　　——谨以此文贺一叶障目同学二十周岁生日

　　金陵地界，东郊有村，名曰仙临，盖因故老相传尝有仙人降此之故也。村东有一童生，人称石生，幼失怙恃，虽有祖屋三进，薄田几亩，然其人之迂，竟不肯以功名之身躬耕垄亩。初时村人怜其孤弱，遂使授学于村塾，勉可维生。后，年渐长，及弱冠，仍不事生产，又兼屡试不第，村人不免侧目视之。村西员外金氏，闺中有女，乳名丽娟者。生尝闻人言其娟娟姝丽，人如其名；德言容功，亦皆翘楚。遂慕之。

　　祖屋地处偏僻，屋后有一枫林。时值年秋，石生对窗读书，见窗外枫林尽染，更有梢头一叶探入窗内，欢喜不胜。是夜，思及金氏女，寤寐思服，不得成眠，乃披衣而起。其时，月华洒然如水，生细察窗内枫叶，色作深红，光泽滟滟，滢滢可爱，不与众同。感应于心，赋得歪诗一首，曰：我思悠悠兮枫叶下，烛火如星兮暖秋凉。思君不绝兮流光逝，颜容憔悴兮北风起。欲绝相思兮焚秋叶，旧颜不复兮奈若何？……名之曰枫，聊解相思。所谓世事难料，千百年后，又有周氏杰伦，号周董者，为曲歌之，大江南北，竞相传唱，一时之间，风头无两。此乃后话。且说石生赋得歪诗，提笔书于枫叶之上，沉吟良久，颇为自得，遂起意效相如琴挑文君之故事，以叶贻女，以诗挑之。

　　明日，生梳洗毕，果袖叶于怀，施施然行至村西金员外府，俱上名帖，求谒员外。门房不许，讥之。生羞愤而回，郁结于心，不得疏解，竟至成疾。病中，恍惚有一人，侍汤喂药，悉心照料，生奇之。

　　及至三日，高热渐退，勉力起身，见晨光微露，枫林中有一人，负手背立，不见面目，容长身量，淡衣素服，风姿卓然，佼佼不群。生忖平生所见所闻，竟无一人有此丰姿，仅此背影，即令人心折，若得转身，又当是如何光景？正思及此，却见那人似有所觉，翩然转身，宽袍微摆，缓带轻扬。一时间竟如云开雾散，天光骤明，不似人间景致；红叶烂漫，流光飞舞，当是仙境迷踪。此人含笑而立，真个遗世仙人，令人心生倾慕，又恐亵渎神明。

　　正踟蹰间，那人已是悠然行至身前，揖了一揖，谢道：“在下姓叶，上落下枫，表字知秋，南中人士。为赴两年后春闱之试，一路北行，游山玩水之余，亦欲寻一僻静所在，安心于学。前日行至贵宝地，见此处枫林霜叶，颇得意趣，又有雅舍在侧，欣羡难当，方欲拜见，却见府门洞开，无人应答，兄台蜷卧于地，似抱微恙。权衡轻重，究竟擅入。料想兄台雅量，必当海涵。”

　　石生见其形容天然，意态圆转，更兼气度雍容，谈吐不俗，早有结交之意，只恐唐突。又感于几日来病中看顾之恩，忙抱愧道：“不才石更，愧未取字。叶兄高义，铭感五内，海涵之说，愧不敢当，活命之恩，无以为报。寒舍幸有土墙片瓦，尚可聊作休憩之用，如蒙不弃，愿洒扫屋舍，供君清修。”

　　叶生喜道：“若得寄居于此钟灵毓秀之地，自是妙极。吃穿用度所费银钱，亦当拜上。”说话间，取出一块大银，又道：“暂奉薄资，料应足够几日开销。”石生正色，道：“叶兄屈居寒舍，徒令蓬荜生辉，正是幸甚至哉，岂敢枉受银钱。”二人推谢再三，叶生只得收回，却又以之另置菜蔬果品，宾主尽欢不提。

　　乌飞兔走，斗转星移，转眼已是两度寒暑。其间，石生文章或得叶生指点，大有进益，愈发感佩于心，两人情好日笃。及至秋闱之期将近，叶生每出题试之，或圈或点，令其强记，乃中。村人以为异，争相登门。逢迎之言，不绝于耳；阿谀之态，尽收眼底。当知世情冷暖矣。然石生呆人，不以为意，唯洋洋自得耳。不为细表。

　　一日，叶生提及赴京赶考之事，石生道：“不若择一吉日，吾兄弟二人同行。”叶生悦：“善。”当下着手备齐干粮衣物之属，商定于十月十六启程。

　　十五夜，村人置酒，以为饯行。二人不胜酒力，遂相扶归家。其时正当满月，玉盘清辉，悠然曳地。石生乜斜醉眼，就月光而视，但觉叶生：蛾眉罥烟，柳叶青青；醉眼流波，秋水涟涟；腮凝新荔，明月皎皎；玉靥生晕，丹霞艳艳；鼻腻鹅脂，细喘微微；朱唇噙香，浅笑盈盈。竟是风致楚楚，身姿怯怯。虽同初见之日一般容光照人，却已非彼时之不可逼视。石生心旌摇荡，如蛊如惑，竟倾身相就。窗外，人声渐悄，四野皆寂，偶闻雀鸟鸣啼，亦愈显清幽。俄而月隐星沉，东方泛白。此间情状，不足为外人道矣。

　　翌日晨，石生惊起，见室内一片狼藉，叶生俯卧于侧，尤酣然未醒，颊上隐现泪痕。思及前事，顿感如坠冰窟，冷汗涔涔。不到片刻，叶生幽幽醒转，见石生一言不发，似已呆住，遂亦只将一双妙目凝注。却又见石生如梦方醒，倏忽跳起，胡乱裹了衣物，竟是急急遁走。

　　行至一处宿头，石生方才省起，去家之时，匆忙之间未取行李，只此时欲待折返，亦为不便。正不知如何，客栈小二却上前道：“客官可是金陵石举人公？”见石生应是，乃道先前一人为其定下客房，银钱已讫。如此，石生每至一处，皆有人在前打点，虽觉疑窦丛生，却又莫可奈何。

　　抵京，国都风物繁华，果非穷乡僻壤可比。不日，险中会试。三月，殿试赐同进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自是衣锦还乡，风光无限不提。

　　石生犹记当日金氏之女，遂具礼聘之，欣然允。成亲之日，大宴宾客，真扬眉吐气，报当日错待之恨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正是二美兼具。然石生犹觉茫茫然若有不足，欲说不能，不知何所以。

　　明日，悚然见屋后枫林，一夜之间，尽皆枯死。以为奇异。

　　拂尧君曰：吾尝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之语，岂非言草木无情欤?草木本无情，人与之。与之而不惜之，实可叹之。又尝拜读西戎安氏徒生之文曰《海之姬》者，唏嘘之余，亦觉与此故事绝类矣。乃知中西皆有，料亦古今俱同。不过蹈辙反复，令人徒生悲叹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