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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3.
      “看这线条…看这颜色…”画师――或者更为确切地称为“行为艺术家”于悠然迷朦的眼睛看向窗外黑暗的夜空间里无限远处闪动不息的城市灯光,不知是在说阿迪还是在说这个城市。他干瘦的身影投照在紫色的尼龙床罩上,显得诡异非凡。床背后的木架上摆放着各种形状的大号玻璃瓶,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透明液体,浸泡旧齿轮、蜥蜴和用过的卫生巾。木架后的桌子上除了几个用过的杯子,还摊开着几本杂志,上面登载着先锋派艺术展的新闻和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并排放着几个瓶子,上面的标签从很远的地方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脑浆”。木架后的阴影里,一个比黑暗更黑的影子蹲伏着,影子里有个红点微微闪烁。这是市郊接合部一个奇怪的地方:这只是一幢二层楼的农民房子,周围是被这不可一世的城市抛弃的一片破旧仓库。桥下深色的河水缓慢地流着,桥头一个拐弯外就是繁华的开发区,如上古巨人般漠然矗立的办公大楼彻夜亮着灯。耀眼的灯光照着车流如织的高架路。稍远一点银河宾馆彩虹般拱形的轮廓闪着淡淡的银光。阿迪就是在那里搭上了看上去很阔绰的于悠然。
      现在他的左手腕上绕着大红色的丝绸长巾,右手沿着阿迪的额角抚摸而下,描画着他精巧的下颚和脖颈。在他的注视下,阿迪自己慢慢解开紧身衬衣的钮扣,眼光不敢过多瞟向窗外,心里却打着小鼓,叨念着:“泰雅你这死家伙,你在哪里?”
      于悠然推高阿迪的膝盖,把他的身体团起,猛地抱拢两臂,用紫色的床罩把阿迪包裹在里面。“别怕…乖…”他哄猫咪一样地说着,在阿迪光裸的臀部轻轻抓挠着。
      “你…你要怎么上?”阿迪害怕地问。他的手里抓着一只安全套。但是他吃不准是否现在就要拿出来。
      “我不急。”于悠然小心地折叠着紫色尼龙料子的边角,把阿迪全身细细包裹起来,只有脸露在外面。他一边做着手里的工作,一边带着欣赏稀世珍品的目光注视着阿迪,脸上甚至露出中世纪欧洲古典绘画中常见的虔诚而哀伤的神情。阿迪感到有跟东西开始固定自己的襁褓,他挣扎了一下:“那是什么?”
      “嘘!”艺术家气味如烟缸的嘴唇压了上来,“不要动,不要破坏了你的胎衣。”
      “喂!你到底要干什么?要上就上!少来这一套!”
      艺术家痴迷地说:“世界上最优美的东西莫过于纯真的婴儿,中医说婴儿是纯阳之体,集天地之精华,敛父母之精血….”他一边说着,脸上的肌肉狰狞地鼓起来,手中的长巾紧紧套住了阿迪的脖子。
      “救-命-啊!”阿迪奋力挣扎着,嘶声叫着,紫色的包裹怪异地蠕动着,如同即将分娩恶魔的子宫。一直躲在木架后阴影里的大块头站起身,手执数码摄像机,咯咯地怪笑着,走近大床,专注地拍摄着。
      门外传来“嗵”的一声响。但是门没有被踢开。

      泰雅抱着踢痛的脚,倒退了几步,在楼梯口稍作整顿,鼓起勇气猛地撞上看似不堪一击的木门。他哪里知道,这扇门经过特殊加固,门纽和贴脚处都包着铁皮,实际上非常结实。这也是于悠然看中这幢房子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他的撞击下,门纽只是摇晃了一下。门里阿迪的叫声愈发凄厉。
      “喂!开门呐!”泰雅的拳头“砰砰”地擂着门,然而里面正在品尝恶魔的飨宴的人充耳不闻他的抗议。他在门口转了个圈,掏出手机拨了110。

      丝巾勒得阿迪无法顺畅呼吸,却也不至于立刻昏迷。他垂死地挣扎着。数码摄像机的镜头魔眼般盯着他扭曲充血的脸拍摄着。突然他的左腿挣脱了捆绑,从床罩里伸出来,狂乱地踢到了摄影师的肚子。
      “啊!”那人后退半步,撞倒了木架。玻璃瓶唏哩哗啦地摔碎在地上,呛人的福尔马林味道充满整个房间。于悠然抬头叫道:“啊!我的杰作!”在他放松手下的间隙,阿迪挣扎出右手,挥拳朝他的下颚猛击。他怪叫一声,重新收紧勒绳,但是却勒在了阿迪的下巴上,没有勒到他的脖子。阿迪不顾手指关节流着血,一拳又一拳地没头没脑地往于悠然脸上、嘴上、牙齿上一阵乱打。在大块头从地上爬起来以前,他已经大半个身体挣脱了床罩。于悠然擦着嘴边的分不清是谁的血,嘶叫着:“抓住他!”
      大块头骂着脏话抽了阿迪一个耳光,把他打倒在床上,贪婪地舔着他立刻红肿流血的嘴唇,摄像机拍下了全部场面。阿迪抽泣着,双肘双膝往前爬,试图从床罩中完全爬出来。于悠然抓住他的脚踝,挥掌抽打他的臀部。阿迪曲起膝盖踢蹬他的脑袋,却被大块头抓住另一只脚。于悠然狂笑着爬上他的背,反剪他的双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拉起来,让大块头拍他的脸。

      泰雅跳下楼梯,绕到房子侧面,抓着落水管爬上晒台,操起长着枯死的太阳花的花盆砸碎窗玻璃。他挥动花盆把碎玻璃敲掉,伸手进去却摸到了屋里装着的防盗栏杆窗。他骂了一句,丢下花盆,从栏杆缝隙里伸进手去开通向晒台的门。一只沉重的凳子从屋里丢出来,砸在他的手臂上。他痛得大叫一声,但他没有缩回手,拽住门锁使劲一纽,门开了,他几乎跌进屋里。
      “放下他!”泰雅大吼着,接下大块头扔过来的第二个凳子,狠狠地砸回去,正砸中大块头的面门。大块头怒吼一声,丢下数码摄像机,朝泰雅扑来,扭打成一团。“阿迪!快跑!”泰雅叫道。
      阿迪乘于悠然分心的间隙挣脱双手,操起床头的烟灰缸,猛砸他的腰胁。于悠然始终死死抓着他的头发。他一路向前爬,一路哭,一路踢着打着身后死沉沉的身体。突然他觉得身后的拉力变轻了。他匆匆踩进自己的鞋,不顾一切地跑上晒台,踩着碎玻璃跑到晒台边缘,望着下面的黑暗,只是稍一犹豫,便纵身跳下。
      阿迪十分幸运地落在平地上。震痛从脚踝传到腰跨。他光着臀部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待痛得麻木的脚在几秒钟后开始服从大脑支配后,飞速跳起身,赤着身体哭着向外跑。他跑上大路的时候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警车。
      警车“嘎”地一声停下,巡警厉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迪趴在车前盖上,顺着前车盖的曲线慢慢滑到在地上,失去知觉。

      马南嘉从警车上下来时,救护车刚刚载着情绪激动的于悠然和鼻青脸肿的大块头离开。他踏进亮了灯的艺术创作室,只见满地狼藉。他戴上手套察看地上的各种碎片,寻找着任何的蛛丝马迹。
      “应该至少有两个人。”段涛说,“受害者声称遭到了洗劫和殴打。”
      “但他们不是打110报案的人。”
      “对。他们打110的时候我们的人已经到了,还发现了第三个受害者。他运气比较好,已经逃到了路上。报警电话是不是他打的呢?”
      “光着身子的人打电话?笑话。”
      段涛晃了晃脑袋,不以为然地说:“他是用手机打的110。可能手机掉在路上了,天亮就会找到。”
      马南嘉拣起外壳碎裂的数码摄像机,翻过机身看屏幕――完全的灰暗,没有任何图像。他把数码摄像机放在证物袋中,拍了拍:“我敢打赌,上面会有凶手的图像。”
      段涛笑道:“赌什么?一顿火锅?”
      “你发胖了,别整天想着吃。”马南嘉在段涛的肚子上轻捣了一拳,“第三个人在哪里?”

      阿迪从昏迷中醒来,目光在泥灰脱落的天花板上游移了一阵,逐渐转移到白色的墙,白色的床褥、巨大的褪色的红十字和门窗上的铁条。突然,马南嘉的面孔进入他的视野。他吓得一缩,才发现手足都被宽纱布带绑在床脚上。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看清马南嘉的制服,他尖叫起来。
      马南嘉温和地说:“你冷静一点,现在你没事了,安全了。能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吗?”
      阿迪打量了马南嘉的肩章和帽徽一阵,别过头去说:“我不知道。我是精神病,我什么都不知道。”
      马南嘉笑道:“精神病人不会知道自己是精神病人的。你这么说不是打自己耳光吗?”
      阿迪说:“我发病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发病的时候人家告诉我说我是精神病。”
      “人家说你是精神病,你就是精神病了么?”
      “……”阿迪一时语塞,闭目不语。
      马南嘉说:“我正在想法帮助你,如果你配合我,那么我便可以帮你抓住伤害你的人。如果不去抓,他们会伤害更多的人。”
      “你说你会帮助我,你就真的会帮助我吗?”阿迪喃喃地说。
      “典型的不合作型呐!”马南嘉叹了一口气:“至少告诉我你家属的姓名地址,我们好联系他把你送回去。”

      马南嘉吃早饭的时候,段涛打着哈欠,一手摸着脑袋,一手提着帽子走过来:“老马,你欠我一顿饭。那个数码摄像机彻底摔坏了,里面什么照片都没有。”
      “那是因为它摔坏了,不是因为没有。我再去找个人试试。”
      “嗨嗨嗨,你真的是要发疯了。”段涛坐在马南嘉身边,“你还记得这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证物保护管理条例’吗?物证科搞不出来的东西,没有批准程序不能让外面的人来弄。否则就失去证据的效力。”
      “我不急于让它作这次案件的证据。我要抓住连续作案的人。再说,物证科不是没弄出来吗?”马南嘉看到段涛尴尬的面孔,笑着说,“不用担心,我会及时申请。不会连累兄弟们。”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冒着热气的肉馒头递给段涛。
      “哎呀,我不是说你什么,”段涛接过馒头咬了一口,“我是被连累怕了。如果不是上次丁杰那家伙搞的烂摊子,我也不会给塞到这里‘杀鸡’。再出什么岔子,只怕要去巡街了。其实我也觉得这第三个人很可疑。那两个画家咬定这小子是他们找来的模特儿,但是完全说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的话相互矛盾。而且,贺迪这小子说的那个手机号码正是打出110的电话号码。对此他完全没有解释。我想这里面事情肯定很复杂。唉,不去想它了。快点结案吧。我累得脑子一片浆糊,快要崩溃了。有这口饭吃不容易。”
      “不要着急嘛,”马南嘉说,“一步一步慢慢来。总会有结局的。我想跟踪贺迪一段时间,排查一下他的社会关系,看看能不能挖出大鱼来。”
      段涛满嘴是食物,含糊地说:“老马,为什么你总能保持冷静呢?如果什么事让你崩溃,那肯定全世界的人都发疯了,天崩了,地裂了,地球灭亡了…”
      “你再不快点豆浆要被我吃光了。”马南嘉淡淡地说。

      凌晨的急诊室处于短暂的和平气氛中。灰蒙蒙的天色下,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泰雅跳下出租车,捂着胳膊,四下张望一番,贴着墙根绕到急诊室背后的厕所门口,悄悄地从观察室后门进入。他穿过急诊观察室,观察室里睡满裹着白被子的病人,要不是每个病人还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如同放满了成排的尸体。他凑近观察室和急诊室之间门上的玻璃,仔细看墙上挂着的当班医生工号。当他看到自己期待的数字,便悄悄打开门,避开护士台挂号护士的视线,闪进创伤科诊室。
      创伤科没有病人。朱夜正伏在桌上摊开几大张外语参考文献的复印件,在一张纸上划划抄抄。感觉有人进门,头也不抬地说:“看急诊请先挂号。”
      泰雅突如其来地扑到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手中的钢笔掉在地上。
      “你?!又是你?你这次是要干什么?”他气恼地问,脸色却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嘘!”泰雅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回身关上门,“这次是我自己要看病。我不想挂号,就请你给我看一看。我还有事情,马上要走。”
      朱夜为难地说:“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医生有多么难做,一只脚踩在医院,一只脚踩在法院。如果你不挂号,没有记录,万一误诊漏诊出什么医疗事故,我可怎么办?最起码你不挂号没法拍付费拍片子。”
      “我知道!知道!”泰雅不耐烦地说,“我没时间拍片子。你也得为我想想,我现在急需你的帮助!”
      “哎呀!我也需要你帮助!朋友!你帮帮忙,不要叫我做这种事情好不好?算我看到你怕了行不行?”
      “不行!”泰雅用没有受伤的右胳膊脱下外套,捋起袖子,把左胳膊伸到朱夜鼻子底下,“帮我看一下!就一分钟!你有空和我说一堆废话还不如快点帮我看一下!”
      “又来了!又是这套!”朱夜不满地嘀咕着。
      “我是自费病人,没有工作单位,没有医保记录,来无影去无踪,活着没人爱,死了没人埋,不会去法院告你的。我吃饱了撑的?你倒是快点看呐!”
      朱夜不情愿地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泰雅身边。他低眼看着泰雅的胳膊,两手握着他的手腕和胳膊肘,把他的胳膊抬起一点点。泰雅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朱夜一抬头,发现自己眼镜框离他的脸不到20厘米,顿时红了脸,改为用两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他的胳膊,一节一节地捏过去:“哪里痛?”
      “哪里都痛…哎呀!对!这里最痛!”
      “怎么会受伤的?”
      “摔了一下,砸到凳子上了。”
      朱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说谎吧?你是和人打过架了吧?你对我说谎我怎么给你看病?”
      “我没说谎。第一我摔了一跤,从屋外摔到屋里,正跌在一堆碎玻璃上,差点割开脖子,瞧我的外套也废了!我是说谎吗?第二我被一个凳子砸了,凳子边正中我的胳膊,伤痕就在这里,瞧,都青了,这里,就是这里!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诚实的人吗?”
      “你……”朱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这就对了么。世界上真的很少有比我更诚实的人了。”
      “你这人…”朱夜咬紧牙齿两手交错一掰,泰雅痛得歪过身子:“啊――你要干什么!”
      “我在检查你有没有骨折,”朱夜面无表情地说。
      “有吗?”泰雅瞪着眼睛问。
      朱夜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假关节、骨擦音,应该没有骨折。只是一般的瘀伤,两个星期就会褪干净。”
      “你平时都这样检查病人吗?”
      “不愿意拍片子的就得这么检查。”
      “你知道这样有多痛吗?”
      “不知道。以前我看过的所有的病人都叫他们去拍片子。”
      “你…也真是诚实呀!”泰雅没好气地说,“算了算了,碰到你算我…怎么说呢?还是算我运气好吧。谢谢了。”他努了一下嘴唇,装出要亲吻朱夜的样子。不知是由于他的嘴唇的丰盈,还是由于诊病的医生离病人太近,这个礼节性的装装样子的吻差点变为现实。
      “你干什么呀!”朱夜反射性地推开了泰雅。他的脸早就红到了脖子跟。
      泰雅暗笑着,做了个“拜拜”的手势,一溜烟地出门从原路返回。
      朱夜叹了一口气,低头拣起钢笔,重新坐下,无聊地面对桌上的参考资料,却再也没有兴趣读一行字。他低下头,一边咒骂着“该死”,一边握拳敲打着自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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