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街·灯火阑珊》梅三有语

47、Hidden clouds 47

　　今年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圣诞节已经过去了三天，可雪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
　　就像人的心情，总是在最需要阳光的时候，往往遇到的，全部都是阴霾。
　　自从那天帕瓦兹走后，比利的心里就仿佛覆上了一层灰色的膜，他很想把那层膜撕开一道口子，让自己能够透透气，可是却无从下手。
　　这样糟透的心情影响着周围的气场，好像无论做什么事都很不顺，而这种气场实际上也是很容易招惹一些有同样气场的人，就像是一种心灵感应，不约而聚。
　　比利打开包房大门的时候，确实吓了一跳，因为房间里除了柯里弗，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
　　柯里弗站在那个人面前，就像一个小厮，陪着笑脸搓着手，而至于能让他做出如此伏低姿态的这个人，比利根本连猜……都不用猜。
　　他走过去，洽巧柯里弗让开身，却看到那个人正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红酒，然后借着包房里的灯光，比利看到了那个人的脸，不免，又有些惊讶。
　　只不过是有些日子没见，眼前的这位就像是变了个人，他面容憔悴，眼睛微红，脸颊两旁还隐隐约约冒出了一些刚刚才长出来的胡茬，哪还有那个平日里嚣张狂妄，跺一跺脚就足以让纽约抖上一抖的沃森五代的半点样子。
　　房间里有些静，除了摩兰奇倒酒，举杯，喝下这一连贯的系列动作所发出来的声音，就再没有其他。
　　而既然要找的人已经来了，那么多余的人就最好识相地赶快离开，柯里弗拍了拍比利的肩膀，退了出去。
　　比利静静地站在一旁，半晌，却找不到话题。
　　“怎么不说话？平时话不是挺多的吗？”
　　比利叹了口气，静静地坐了过去，用手挡住了酒杯，“摩兰奇少爷，你这样喝，好酒都浪费了。”
　　“找个新词吧，你这种劝人的方法过时了。”
　　比利定睛看着他，慢慢地又把手移开了，“不，我没想劝你，其实喝醉了，也没什么不好。”
　　摩兰奇这时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抽了一口气说道，“你他妈的可真奇怪，看到我这样连句人话都不说。”
　　比利噗嗤一声笑了，“我可以说人话，但您能听得懂吗？”
　　“你……”
　　摩兰奇立刻就瞪起了眼睛，比利却不慌不忙地又提起酒瓶给他续上了红酒，继续说道，“尊贵的摩兰奇少爷，首先我要感谢您的再次光临与捧场，看您今天的心情实在是不好，我本来不想打扰您在这自怨自哀，怨天尤人的，反正您有得是钱，尽可以叫上一打几十万美金一瓶的红酒把自己灌得烂醉，没关系，您尽管喝，我会在一旁看着，不够的话我可以随时让人把酒奉上，不会断了您的兴致，如果你嫌酒不好的话，柯里弗那里还藏了不少上等的私货，再不然我还可以让他把艾温斯家的藏酒库打开，据我所知，有些酒已经是价值连城了，但如果是您摩兰奇少爷的要求，我相信艾温斯家应该会很乐意无私奉上，但关键是，您这样做，埃迪少爷就能回来了吗？”
　　摩兰奇怔愣了一下，紧接着啪地一声，扬起手把酒杯摔到了墙角。
　　“别跟我提埃迪！”
　　比利看着墙角的玻璃碎片，点点头，“好，我们不提他。”
　　摩兰奇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比利，然后拿起酒瓶直接又灌了两口，再一甩手，将那酒瓶也摔了个粉碎。
　　“妈的！为什么每个人都来逼我！”
　　“因为这就是生活，摩兰奇少爷。”
　　“这是他妈的什么样的生活！”摩兰奇突然回过头朝比利大吼道，“没有自由，没有自我，没有选择的权力，没有逃避的机会，我爱的人不能去爱，我想要拥有的，每一样都不是我的！为什么？为什么会样？难道就是因为我做这个破当家吗？他妈的，老子不干了！”他一边吼着一边踢翻了椅子，椅子撞到吧台上，震得桌面上的酒杯哗啦啦直响。
　　比利还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可再看到他此时有些歇斯底里的样子，又不免，有些心疼。
　　说到底，这位少爷一旦除去了他显赫的身份，其实就是个平凡的，还没长大的孩子。
　　他没经历过挫折，没经历过苦难，一出生就长在云端，从来都不知道在社会最底层渡日的滋味，或许自己可以只做为一个陈述者去给他讲一些事情，但他不认为以自己的那些经历，足可以去为摩兰奇开解，也不认为自己有那个能力，可以帮他解决他们兄弟间的难题。
　　但至少埃德蒙多有一句话骂的是对的，摩兰奇……确实该断奶了。
　　做为一个家族的掌舵人，即使摩兰奇的生命里没有了埃迪，他也应该依旧强大，永不会倒下。
　　因为走到最后，我们终究只会剩一个人。
　　而他相信，自始至终，摩兰奇对这一切，其实早就已经心知肚明，他只是不愿相信，一直从未与自己分开过的那个人，会走得如此潇洒。
　　他接受不了。
　　摩兰奇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犹如一只焦躁不安的野兽，而能让这只野兽冷静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
　　比利想了想，站起身，走到吧台里，拿起了内线电话。
　　“加比，给我的包房送五瓶四九年的拉斐和五瓶伏特加。”
　　摩兰奇突然停住脚步，有些吃惊地盯着他，“你干什么？”
　　“摩兰奇少爷既然想喝酒，我当然就得陪您！”
　　然后摩兰奇眼看着比利从吧台里走出来，拿出两个特大号的杯子，啪地一声撂在了桌子上，挑着眉问道，“你这种喝法不浪费？”
　　比利瞟了他一眼，“反正都是您出钱。”
　　五分钟不到，酒已送齐，摩兰奇看着一桌子的酒，反倒安静了下来。
　　“请问摩兰奇少爷，您先喝哪种？”
　　摩兰奇的手指刚刚才指向那整排的拉斐，比利就毫不客气地打开了一瓶伏特加。
　　“嘿……”
　　“想买醉就别婆婆妈妈，伏特加不加冰，四五瓶下肚，保证您能如愿以偿。”
　　“可我怎么觉着你是想要我的命？”
　　“呵呵！五瓶伏特加就能要了你的命？但我可是经常喝，摩兰奇少爷，您看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摩兰奇有点怔愣，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些酒，又看了眼比利。
　　比利一边倒酒一边说道，“那摩兰奇少爷以为我们这些人平时都在和客人做什么，聊天？谈理想？说自己都爱上过谁？然后像老朋友一样互说心事？开什么玩笑！人家请你喝酒是给你面子，你拒绝就是不给脸，下回谁还来找你？不再来找你还算是轻的，您再仔细瞧瞧这些人，能来得起King's Castle的都是些什么人物，一个个非权既贵，哪个能惹得起，一旦惹火了谁自己的小命还要不要？呵呵，摩兰奇少爷，您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若是还有闲情谈自由谈自我，是不是，就太奢侈了？”
　　摩兰奇接过了比利递过来的酒，透明的液体在杯中微微荡漾着，还没送到口里，就已经感受到了那股辛涩的味道和火一般的灼热。
　　“干杯，摩兰奇少爷！”比利仰头，喝下了第一杯。
　　轻轻的碰撞让酒杯发出了叮当的响声，摩兰奇的手稍稍收紧，仰起头也喝了下去。
　　没有经过稀释的酒液散发着刺喉的辛辣，流到胃里立即就能感受到一种酸腐的滚烫。
　　摩兰奇连连咽了几口唾沫，捂着嘴叫道，“嘿，小子……”
　　“摩兰奇少爷，虽然您的身份尊贵，但从年龄上来讲，您这么叫我好像还是有点不合适。”
　　摩兰奇挑了下眉，低下头又清了清嗓子，又重新叫道，“Billy……”
　　“嗯哼？”比利轻笑着，满意地点点头。
　　“你为什么会干这行？”
　　这个话题有点老生常谈，似乎每一个对这里的某个人感兴趣的时候都会问这个问题，然后他们这些人通常都会超常发挥自己的演技，把自己说得很可怜，以博得同情和怜悯，自然也就能多得些票子。
　　比利望着摩兰奇那双问得很真诚的眼睛，忽而笑道，“哪有那么多原因，其实这行跟其他职业一样，既然一只脚迈进来了，就索性把它做好。”
　　摩兰奇又看了他一眼，“离开这吧！”
　　比利正在倒酒的手抖了一抖，然后缓缓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摩兰奇。
　　“别在这里做了，我去跟艾温斯说，让他放你走。”
　　“然后呢？”
　　摩兰奇一愣，“什么然后？”
　　比利抿着嘴唇，朝他瞥了一眼，将添了酒的杯子往他那里一推，哼笑道，“然后我去哪？离开了这，打算让我做什么？”
　　“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任何事？”比利玩味地笑道，“摩兰奇少爷，你知道我在这里一个月的收入是多少？当然，这个数目在您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可您知道吗，这个数目却可以抵得上那些在外面辛苦打拼了一个月薪水的数倍，十倍，二十倍，甚至是，比一些高层的白领们挣得还要多，离开了这，您认为我还有机会挣到这些钱吗？”
　　“就为了这个？”
　　比利举起杯，“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摩兰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满是嘲笑地说道，“钱可真是个好东西，为了这个居然什么都可以出卖！”
　　比利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鄙夷，然而，还是不紧不慢地喝下了手里端着的那杯酒。
　　“摩兰奇少爷，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追求都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喜欢权，有些人喜欢钱，有的人向往高高在上，有的人……向往自由，就比如说您，您说您没有自由，可您却拥有其他人所没有的权力，金钱以及无人能及的地位，但为什么这些好处您却看不到？因为这些通通都是你与生俱来的，可以说是，呵呵……不劳而获。那么你所向往的自由呢？您有没有想过，您向往的自由，又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呢？它真的……会是您想像中的那么美好吗？”
　　摩兰奇被比利这一通话问得有些发愣，的确，这些……他完全没有想过，甚至一点概念都没有。
　　他只想到，如果自己不是身处在这个位置上，那么他的身边就不会总是围绕着那么多人，总来提醒他，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不用再顾忌家族的什么前景，未来，不用再背负着那么多责任，而埃迪，也不需要再留在意大利。
　　至于其他，那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世界，又怎么可能想像的到。
　　连续四五杯下了肚，两个人都有些微醺，目光也变得有些迷离。
　　单向的落地窗外的一个妖娆的世界，野性，梦幻，骚动着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舞台上的人影与光影在相互交替着，劲歌热舞，激情澎湃。
　　人海如潮，一波又一波，可沸点过后，再大的风浪依旧还会归于平静。
　　人之向往，通通不过是梦想未形成前的一种期待，而那些拂手而过的，又怎知在别人的眼里不是另一种夙愿。
　　“Billy，还是离开这吧，你想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摩兰奇说话已经有些绕口，手里的酒杯微微地有些晃动。
　　比利回过头来用迷蒙的双眼看着摩兰奇，倏地发笑，“摩兰奇少爷好大的手笔，干嘛……想买我？”
　　摩兰奇摆摆手，“你想干嘛就干嘛去，我才不会管你！”
　　比利抿了一口酒，垂着头，想了想，又忍不住好笑地说道，“听着挺诱人，但是……这个恩情实在是太大了，我怕我还不起。”
　　“谁要你还？”摩兰奇吼了一声。
　　“可是……”比利叹了口气，摇摇头，喃喃道，“有些账若是算得不明不白，那就不太好了！”
　　“哼，刚才还说是为了钱，现在怎么又装起清高了？”见比利没反应，又讥讽地说道，“那就是人不对，其实你是更希望出这笔钱的人，是雷纳德吧？”
　　比利没回答他，咕噜一声，仰头又是一杯酒灌下，没来得及咽下的酒液顺着嘴角流到了脖颈里，让摩兰奇眼花地以为，那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一行泪。
　　“嘿……Billy，你该不会……爱上那家伙了吧？”
　　比利捂上眼睛，强扯动着嘴角，他想告诉摩兰奇这个笑话真好笑，可自己，却怎么也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