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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24小时下午 3 追忆

      “小朱!你的信!”务员从传达室带来一个只写着姓名的信封,放在法医学实验室的桌上。
      朱夜疑惑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云海桑拿休闲中心的票子,和一张匆匆写就的便条纸:下班就来,小心跟踪。看到上面的字,他皱紧了眉头。
      朱夜穿着雨衣,迎着入骨的寒风,骑着自行车在布满各种酒店、俱乐部、KTV和休闲娱乐中心的繁华街面上走,一面偷偷望着身后。他找到了云海桑拿,在绿化带里找了个地方停车,匆匆走进大门。辉煌的巴洛克风格的大厅里,服务生看到他的打扮,迟疑了一下。他拿出票子往玫瑰红大理石台面上一放,问:“浴室在哪里?”服务生连忙弯腰鞠躬:“欢迎光临!这边请!”
      朱夜三步并作两步往他指的地方走。服务生在身后叫住他:“先生!请先换鞋子...”
      朱夜耐心地跟着服务生,按照指示寄放好鞋子和衣服,用白色大毛巾裹住身体,提了一篮洗漱用品,赤脚走进洗浴区。服务生周道地跟在后面,鞠了一躬,提醒道:“请先冲淋沐浴,然后享用其他设施。”
      朱夜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他往用磨砂玻璃隔开的淋浴间走去,目光一直在雾气中搜寻。他打开莲蓬头,用手背试试水温,伸头往旁边的淋浴间看。他来得早,现在整个休闲中心里人不多。两边的淋浴间都是空的。每次有人影走过淋浴间前,他都紧张地拉开磨砂玻璃门向外张望。他匆匆地冲洗完毕,用大毛巾裹着身体,仅凭脚下不同花色瓷砖区分走道,沿着弯弯曲曲的走道,往水疗池、健身房和按摩池一个一个地方地找去,然后仔细搜寻灯光晦暗的桑拿房和雾气缭绕的芬兰浴室。他来来会会地走,但目光始终落空。他沿着铺了红色地毯的走道走向可供喝茶吃饭休闲区,里面只有几个日本人在喝茶。他回身往通向按摩室的地方去找,旁边一扇门突然打开,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进去。
      “泰...”他还没有叫出声,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按住了他的嘴。
      “别出声!”季泰雅警惕地朝门外看了几眼,反手关上门。耳朵突然落入隔音间的无声中,异样的闷重感觉压住了朱夜的胸口:“怎么回事?”他小声地问。
      这是一间有10来张飞行躺椅的影音室。没有亮灯。墙上的投影屏播放着周星驰的喜剧,但音像关着,没放出声音来。每张躺椅有着宽厚的扶手,可以调节靠背的高低,上面放着铺好的被褥,躺椅前面还有搁脚凳。这个地方是特制的隔音间,外面的声音完全传不进来,只有空调系统低微的嗡嗡声给人的听觉一个基础刺激。这里的设置,与其说是为了让人观看影片,不如说是为了供人安静睡觉。
      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泰雅的轮廓在银幕的色彩变化中时明时暗。朱夜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在微微地颤抖。
      “有没有人跟踪你?”季泰雅压低声音问。
      “你这是怎么回事?”朱夜不解地说,“到底怎么了?”
      “有没有人跟踪你?我看你在浴池那边走来走去。”
      “你干什么呢!”朱夜不满地挑了一张躺椅坐下,“我在找你呢。你既然看到我,为什么不招呼我?害得我到处找。”
      季泰雅抱住双臂,浅浅地叹了一声:“你还是那么直的一个人。”
      朱夜抬起头,没好气地说:“是啊。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象个小孩子,一点也没有变,不如你伶俐。看,我们都这么久没见了,你肯定是更伶俐了不是?上次老虎和四眼结婚叫你,你都没来。忙成这个样子!怎么今天突然想到找我,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现在我只能相信你了。”
      “哦。那么你以前相信谁呢?”
      “等一等,”季泰雅蹲下身,跪坐在深红色的地毯上,“我们先不谈这些事情好不好?我实在是很需要你。”
      “你怎么知道只要你需要的时候我必然会来?”朱夜抢白道,“我们已经1年没给联系了,连电话都没有一个。”
      季泰雅沉默片刻:“你不是已经来了么?”
      朱夜愣了一下,转过头去,舒服地躺下:“说吧。有话快说。我还忙着呢。”
      季泰雅犹豫了一会儿说:“你能不能借我些钱?”
      “钱?”朱夜仰起脑袋,“你问我借钱?真是不可思议啊!”
      “只是暂时借一下,我半年之内肯定能还给你。”
      “要多少钱?”
      季泰雅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你...你有多少钱?”
      “什么意思?”朱夜警觉地坐起来,“你到底要多少钱?不要告诉我是很大的一笔钱。”
      “恩...算不上很大,不过也不少。能有2、3万就好。”
      “什么?这么多?”
      “我知道你才工作没多久,能不能问你家里借一点?我可以写借条给你。”
      朱夜沉吟片刻:“你知道吗?俗话说,朋友的钱不能借。借了就不是朋友。”
      “你怕我不还吗?”季泰雅焦躁地说,“我有几十万的保单,我最近把受益人改成是你。我可以把这些保单都放在你这里做抵押。就算我死了,你也可以拿几十万,保证你不会亏。”
      “你在说些什么呀!”朱夜忍不住站起来,“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多钱?你不说这些钱是干什么的,我怎么敢借给你?”
      “我有抵押给你,你还不相信?”
      “泰雅!”朱夜撑住他的双肩,“我是在帮助你!我在帮你想办法,看看有没有可能不用钱就解决问题。到底是什么事情,要花你这么多钱?”
      季泰雅摇摇头:“抱歉...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朱夜盯着他的眼睛,眼神几近轻蔑:“是...女人?”
      “不是的!你想到哪里去了!”季泰雅猛地推开朱夜,在走道上困兽般来回走动。他神经质地走到墙边,用指甲剥着墙纸:“你也太看贱我了。如果是别的事情我会走到这一步吗?”
      “到底是什么事?”朱夜关切地走到他身后,“有很多事情如果用钱去解决,只会越搞越糟糕。我知道我没有你聪明。不过我是局外人,离你的鼻子太近所以你看不到的东西,也许我能看到。告诉我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泰雅缓缓地转过身:“现在离我的鼻子最近的,大概就是冰冷的铁窗了。”
      “说吧...说出来,你不会再这么害怕。”
      “你...知道tryglinene吗?”
      “不知道。是什么?是新药?”
      “没错。是治疗糖尿病的新药。”
      “用新药过程中出现医疗事故?要赔钱也不用你自己掏钱赔啊!”
      季泰雅急忙挥手说:“你轻一点!”
      朱夜着急地说:“你真的有问题!你怕什么呢!在这里杀个人外面都听不见!”
      季泰雅打了个寒战。电影屏幕上的光线照在他裹着白色毛巾的身上,显得光怪陆离。
      朱夜带着歉意垂下眼睛说:“不好意思。吓着你了。会有人要杀你?”
      季泰雅无声地点了点头。
      朱夜也打了个寒战:“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受不了!你给我痛快一点好不好!”
      “新药刚应用在临床上的时候,要先做人体试验,这个你知道么?”
      “恩,听说过一点。”
      “如果这种药曾经小规模地应用于临床,在扩大规广以前,要做三期临床试验。对医院来说,观察病人时监测的指标和医生观察所花费的精力比较少。所以药厂给医院的试验人头费也比较少。但是,如果象tryglinene这样的化学合成物质,从来没有作为药物给人使用过的,就需要做一期和二期临床试验,试验的过程很复杂,需要观察的指标更多,不仅花钱非常多,而且审查需要的时间很长。如果今年这个药要上市,前期的临床试验在2、3年前就得开始了。否则肯定来不及。”
      “那么,这几期临床试验做起来有什么不同?”
      “对病人来说是一样的。他们签署一份知情同意书,然后从负责试验的医生手里领取药片,定时服用,然后定时来医院抽血检查。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可以直接联系负责试验的医生。当然,不同级别的临床试验抽血监测的项目差别很多。这个就只有做试验的医生知道了。”
      朱夜叹了一声:“我开始猜到是什么事情了...”
      季泰雅跟着叹了一声:“你肯定猜不到...我自己也没有猜到。普济每年都要做很多临床试验。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真正的有学术价值的研究。其他么,就只是让临床医生随便填一些表格,然后交给药厂,让他们拿钱出来。这是医院的一大笔外快。”
      “这个...没人管吗?”  
      “就是因为管得厉害,才改成这样。讲起来医院也算做过什么,比较隐蔽。现在医院要造新的大楼,正到处搂钱。今年的临床试验比往年多了很多呢。”
      “但是对于tryglinene就不能这样了吧?”
      “事情就出在这里。安利曼药厂的医学部代表钱同心找到我们的时候,他们是肯定来不及做一个正规的二期临床试验让tryglinene在明年6月上市了。这件事情是我自己陪着内分泌科的医生一手操办的,前因后果我都很清楚。但是公司非常急。最后提出,如果能及时做完,除了正式的劳务费以外,可以给我们这些具体经手的人一笔客观的谢礼。”
      “所以就答应了?可是临床试验总得有个观察过程,找病人就得花很多时间,快不了呀?”
      季泰雅的脸色变得晦暗:“我到现在还在后悔,金洁那个女人提出这个主意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反对。也许,真的是钱堵上了我的嘴。”
      “什么主意?”
      “开始听上去真的不错。她说她手头有一个贵州药厂的奇迹降糖片的临床试验在做。病人已经全部选好,基础的血糖检测也全都做完。我们只要告诉病人给他们吃的是奇迹降糖片,但实际发tryglinene给他们吃,最后数据供安利曼药厂用,然后随便编点数据给贵州药厂就可以了。这样能最快地加大速度,赶在安利曼的竞争对手的产品上市以前上市销售。这件事情除我们科长和金洁以外,就只有我知道。没有告诉钱同心我们会怎么做,只是保证到时候出数据给他。他很满意。”
      他停了下来。朱夜抱着膝盖坐在躺椅上不出声。他问:“你在想什么?”
      朱夜的声音象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你们给人吃...一种从来没有被当作药物在人体使用过的东西?然后告诉他们那是早就上市销售的药?”
      季泰雅急忙说:“trglinene健康人身上做过正规试验,没有发现什么毒性。”
      “在多少健康人身上做过试验?”
      “十来个吧?我不知道。金洁知道。”
      “如果出了事情怎么办?”
      季泰雅焦躁地捶击墙壁:“应该不会出事的。以前我们也做过正规的二期临床试验。都没有出事。可是这次,却有几个病人出现肝脏功能损害。有一个相当重,在普济的肝病联合病房住过院。病人家属找上门来,吵得挺凶。奇迹降糖片的配方只是几种维生素加上普通中药混在一起,没什么作用,应该也没什么副作用。如果真的搞到药厂去,象通常临床试验的规矩一样由药厂赔钱,奇迹药厂肯定会起疑心,这件事情就会给抖出来。如果找安利曼赔钱,他们可以借口我们数据欺诈,不但不会帮助我们给病人赔钱,反而可能连该付的临床研究费都赖掉。我们3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一起凑钱垫上,先陪给病人,把这件事情渡过去再说。可是我手头没有这么多钱。所以才找你。”
      “你怎么会没钱呢?真是不敢相信。”
      “上次你说起钱怎么花的事情以后,我想了个主意,把闲钱全部买了保险。银行帐户容易被查到,保险就不容易被查到。可是保费没那么快退回来。我现在实在没有现钱了。”
      “你可真是聪明啊!”朱夜幽幽地说:“可是,试验试验,就是因为不知道是不是会出事,所以要试验。如果早就知道,那不就不需要试验了吗?你们这不是明摆着自相矛盾吗?肯定会出事的!”
      季泰雅怒道:“你不要乌鸦嘴!和你没关系!干什么咒我们?”
      朱夜冷笑道:“如果没出事,你现在为什么要来找我?”
      堵塞的气体从季泰雅的嗓子里挤出来,化作暴躁的咆哮:“你干什么呐你!现在全世界都等着看我的笑话,连你也插一脚进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不是要看你的笑话!”朱夜也拔高了嗓音,“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难得见你一次,每次看到你都更为你担心。下一次说不定就是在大牢里了!你又不是不明白!既然现在要害怕,当时为什么要做?你越害怕,就越想靠钱来让自己安心。不明不白的钱拿得越多,就越害怕。你还要在这条路上走多久?你自己有没有想过,如果事情败露你肯定是第一个被推出去当作替罪羊!”
      “你....!”
      朱夜搭住季泰雅的肩膀:“你好好想想!现在脱身还来得及。去向家属说明情况,给院长写个报告,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干完了你就不会害怕了。”
      “你完全不明白我的处境!”季泰雅奋力甩开朱夜的手,“万一真的搞得这么都大,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我?我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他们才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会杀了我灭口!”
      朱夜忪然缩回了手:“你在说什么?”他回手指着光影闪动的银幕:“你看看清楚!那是电影,不是真的。你生活在现实里,没有黑手党,没有枪战也没有汽车追杀。你这是怎么了?你真的已经把自己全忘了了吗?喂!给我醒醒!你只是中国一个医院的医务科职员,不是纽约黑手党收保护费的!你给我醒醒,回来吧!再不回来就来不及了!”
      季泰雅漠然地摇头:“你还是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你不明白我一个人过得多辛苦!我想要挣钱,他们便给我希望和机会,我知道机会后面就是泥潭。这个机会大到没法想象。这个泥潭也深到没法想象。每抓住一次机会就是多往泥潭里跨了一步。他们总想让我相信这没事的,不用担心的。他们拉我陷得越深,我便越不能背叛他们。你以为我不想清白脱身?可是现在就这个世道,能有多少出人头地的机会?我有什么过错?我只是想比别人过得好一点!你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一堆大道理!”他说完,几乎耗尽了力气,低头垂着肩膀。有一刻,朱夜以为他会啜泣。然而,只是过了几秒钟,他抬起头,冷静地问:“现在,只有你是我能不带条件地去相信的人。我知道你背后绝对没有泥潭。你能借给我多少钱?”
      朱夜冷冷地望着季泰雅,突然走到门口伸手拉开门就要往外走。季泰雅急忙拉住他:“你干什么?你真的见死不救?”
      朱夜推开季泰雅,大声说:“路我早就指给了你。如果你不往这条路上走,我便不想再见到你。”
      季泰雅急切地拽着朱夜的胳膊:“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我们这些年来交往的结局吗?”
      朱夜厌恶地低头看了看季泰雅抓着他胳膊的手,抬头怒道:“你放手!你让我恶心!”
      期待、焦虑、哀伤、绝望和愤怒依此在季泰雅脸上闪过。他明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暮。他的嘴唇半张着,颤抖着,终于没有吐出一句刻薄的反驳的话,而是抿紧了,咬住了牙,一声不吭地突然抡拳往朱夜脸上打去。
      朱夜抬起胳膊挡住他的攻击,叫道:“放手!你这畜生!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们一路扭打着冲出影音室。季泰雅咬着牙一拳又一拳袭来。朱夜高声叫着“放手”,抵挡着逃避。惊慌失措的服务生想来劝架,被朱夜一把推开,跌倒在铺着地毯的地上。吧台边,有人急急忙忙地拨了110。
      高效率的巡警3分钟就赶到。打架的两个人已经被4、5个服务生硬拉开,各自按在一个沙发中,背对着背,愤愤地喘气。巡警看到朱夜惊讶地说:“哟!是你!兄弟哎,怎么回事?”
      朱夜缓过气来,揉着鼻子说:“我没事。”他转头对服务生说:“不好意思。我没有砸坏什么东西吧?”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对巡警说:“我和那个人有些争论,不过已经解决了。没想到惊动了你们,我很抱歉。”
      巡警绕到他背后看看季泰雅:“你有没有受伤?”
      季泰雅脸冲着自己的膝盖摇摇头。
      巡警呵呵笑道:“就只有这点小事?哦,那么就结束了吧。兄弟哎,下次头脑冷静一点。”
      朱夜点头称谢,站起身,重新系好毛巾。
      季泰雅抬起头说:“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求你任何事。”他摒住呼吸,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齿。
      朱夜缓步向前走了两步,停下身,望着前方,神色空洞。眼前是长长的铺着暗红色地毯、笼罩在水晶璧灯柔和光线里的走廊,走廊尽头浴室的瓷砖在雾气中闪着谜魅的光。
      他没有转身,冷冷地说:“钱我会寄给你。不过,在你变成尸体以前,我不想再看到你。”说完,他大步走入远处的雾气中。
      2月18日下午5点23分
      结束了询问,陈涛生走上露台,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陆凉跟着走上露台,笑嘻嘻地说:“搞临床试验变相向给医院回扣,私吞医院退回的保证金,伪造变造驾驶证等证件,呵呵,今天还是你收获大呀!咦?你也吸烟?”
      陈涛生闭着眼睛,揉了揉额头。
      陆凉说:“我以为你会很兴奋,然后和你的兄弟们去喝一杯。”
      陈涛生微微一笑:“那是你的作风。”
      陆凉笑道:“你这个人真的很特别。”
      “已有的情报告诉我现在还不是轻松的时候。现在看来,普济医院需要深入调查的事情太多太多。”
      “休息一下,明天再接着干吧。”
      陈涛生扬了一下手里的香烟:“我正在休息。”
      陆凉感叹地笑着。
      突然,陆凉的内部通话手机刺人地响了起来。他接起手机,话筒里传来赵强急切的声音:“快!快!赶快回普济医院来!有突发情况!”

      2月18日下午5点12分

      过了下班时间,行政楼的办公室差不多都已走空。阴暗的走廊里,郑怀德摇摇晃晃地大步走,一手扭着胸前的衣服,边走边粗重地喘着气。他的步伐逐渐放慢,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伸手从内袋里掏出药盒,颤颤微微地打开。里面还剩下最后一粒药。他哆嗦着手去剥封住水泡眼包装的锡纸。药丸一半探出了包装。他把嘴凑上去含那粒药,手一晃,药丸跳了出去,落到走廊墙角边的门缝下。他喘着粗气弯下腰去拣,粗肥的身体痛苦地佝偻成“3”字形。那粒药离他的脚只有2厘米,在晦暗的木制地板上白得刺眼。他向药丸探手,手指已经触到了药丸光润的冰凉感觉。突然,他一阵眩晕,濒死的剧痛排山倒海般压在他胸口。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倾向墙壁,撞在泥灰剥落的墙上,把白大衣蹭得灰一片白一片。他撑着墙壁勉强向前,一手痛苦地抓着胸口,再望去,那粒救命的药丸已经卡进地板缝里。他抬头看着走廊的长度,绝望地低下头,不顾地板的肮脏,蟾蜍般伏下去舔那粒药丸。他越舔,药丸便越往地板缝的深处去。弯腰曲背使厚重的肉身压迫着他衰竭的心肺,让他不堪重负。他最终放弃,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行政楼通向门急诊楼的斜坡,撞开弹簧门,倒在门急诊楼的放射科前水磨石地面上艰难地喘息。看到他的白大衣,路过拍片的病人家属好奇地凑上前。
      郑怀德面如死灰,嘶哑的嗓子里重复着无意义的丝丝声,手指着走廊。
      担架,急迫的脚步。
      心电监护机,盐水架。
      呼喊的护士。
      焦急的医生。
      心电图拉出一条沉重的长线,然后是凌乱细弱颤动。
      “call麻醉科准备气管插管!准备心内注射!准备电击除颤!call院总值班!call院长!”急诊内科当班医生一叠声地叫着。

      2月18日下午4点50分

      朱夜给司机指了边门的方向。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走下出租车,瞿省吾摸着头说:“靠!真有你的!你现在回到这里不怕吗?”
      “他们认为我肯定不敢再来。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朱夜冷静地说。
      “你真的要陪我找病人的病史?”
      “我会比你更快找到。”
      “其实你并不知道肝功能损害的是那几个病人,你更不知道什么人最后会死掉。他们不一定死在普济。”
      “他们最有可能在普济的联合病房住院。那是几家被普济管理的地段医院。因为不在普济本院,影响范围可以控制得比较小,同时又便于管理。如果病人病情加重,联合病房治不了,就会转来普济的急诊。”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揭发医院的黑幕?”
      “没有证据以前不能随便打草惊蛇,否则他们很容易就可以销毁所有证据。”
      他们一路走着。边门进去是垃圾房和供应室灰色的平房。朱夜面色凝重而坚定。
      瞿省吾问:“你最后寄给他多少钱?”
      “3万。”
      “靠!这么多!哪里来的钱?”
      “自己的一点积蓄。问父亲借一点,再问同事借一点。”
      瞿省吾意味不明地笑着说:“然后他就把保险合同给了你?”
      “寄给我。”朱夜纠正说。
      瞿省吾呵呵地笑:“你可真是有洁癖呀!”
      他们到病史档案室的时候,鲁巧音正要下班。朱夜在走廊对面门框的阴影里等待。瞿省吾耐心地和她交涉。最后在瞿省吾保证绝不偷拿病史,且看完病史会锁门的前提下,用自己的身份证做抵押,加上100元强生出租车代价券换得了她的同意。鲁巧音一走,朱夜便闪进档案室,关上门。他们在各个抽屉里翻找了一阵,找到了几本重要的出入院登记。打开去年第三季度的出入院登记本,望着密密麻麻的记录,瞿省吾倒抽了一口冷气。
      正值下班时间,院子里陆陆续续传来人声。下班的人相互打招呼。来探望病人的家属互相讲着勉励的话。暮色如同随风下坠的落叶,开始轻柔而缓慢,风过了,遍笔直地落向地面。
      朱夜拉亮电灯。背后墙壁里传来隐约的隆隆声。瞿省吾吓得手心一阵汗。他从桌上抬起头,尴尬地问:“这里怎么到处都是怪声音?”
      “没有啊!”朱夜说,“只是氧气管道在压力调整的时候的声音嘛。这楼原来是病房,改作办公室后氧气管道没有拆掉,房子又老了,所以有这种声音。我们以前实习的时候就是这样。”
      “病房啊...”瞿省吾的背后也开始冒汗。他回头看了一眼。通向病史库的走廊门关着。然而,不安仍然沉沉地压在他心头。他小心地问:“那么说,这里以前也死过人?”
      “笑话!医院的病房怎么可能不死人?”朱夜指了指天花板,“你怕鬼?”
      “我...不怕...”瞿省吾嘴上说着,心里却无甚底气,“我只是讨厌怪声音。刚才好象还有什么响动,好象很远,不过也可能隔着几层墙壁,其实就在很近的地方。”
      朱夜说:“声音多的是。医院么,手推车、病人的呻吟、供应室的蒸汽消毒设备,声音自然要比别处多一些。仔细听听就知道是什么来源。不信,你听。”
      他们竖耳倾听,四周却无缘无故地安静下来。
      “你瞧,没什么可怕的。”朱夜说。
      深深的走廊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嘶哑的刮擦声,在两人的耳膜上掠过,激起胃部一阵阵痉挛。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屏息再听。
      又是一声,这次比前一次更强烈而决绝。然后是令人恐惧的“咯咯”声,仿佛临死的人最后的喘息和呛咳。
      朱夜和瞿省吾几乎同时跳起。
      朱夜抢先推开门往外跑去:“是人!那是人的惨叫!”瞿省吾跟在后面边跑边叫:“怎么办?怎么办?在哪里?警察是不是还在医院里?”
      他们急速在走廊里跑。迷宫样的走廊仿佛吞吃了瞿省吾的感官,他远远地跟在朱夜身后,唯一能接受的外界信息是走廊顶灯昏黄亮光和无灯处黑暗交替的信号。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
      “在哪里?”他听见朱夜大声吼,仿佛□□在潜水的人耳边炸响。
      “那里!”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刚刚跑过去!”
      “快送他去抢救!我去追!”他看见朱夜俯了一下身,接着听见朱夜砰砰的脚步声。
      他喘息着,远远地站定,两腿不住地发抖。然后才看见穿着白大衣的身影俯在流血的小小尸体上。一张苍白无血色的孩子的,左额有一块胎记。那个穿白大衣的女子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抱着尸体沿走廊的另一个方向吃力地走了。
      他拖着步子往前走,逐渐接近事件发生的地点。然后他发现自己独自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四周是通向各个方向的走廊,墙上一片飞溅的血迹,蔓延到地上,粘稠而污浊。空气中充满了空屋的宿潮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倒退了两步,惊惶地四望,努力回忆来时的路,然而脑海中只有光影交错的斑驳。迷路的恐惧牢牢地揪住了他的胃。他一手捂着鼻子,一面抬头看头顶的灯光,希望从中发现一些可以指路的蛛丝马迹。
      这时,他的目光扫过墙壁顶上接近天花板处的木框气窗。窗玻璃还算完整,但早就积满灰尘,在昏暗中诡异地透着不知何处来的光线。他的目光沿着气窗排列的方向震荡了几次,终于停在其中一扇半开的气窗上。
      一双灼灼的眼睛,正从灰尘后面死死地盯着他。
      “哇--”他张大嘴巴,猛烈地呼吸着,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上。
      那双眼睛消失了。瞿省吾惊魂未定,抓着自己的脚踝哼哼着。他的目光追随着老旧木板缝隙里模糊的隆隆声,从上往下,沿着墙壁的踢脚线,越来越接近他的身边。他赫然地张大眼睛,面前的一扇擦痕遍布的木门缓缓拉开,现出一双套在病房拖鞋里的光脚。
      瞿省吾哆嗦着沿着那双腿向上看,呆了半晌,终于爆发出噎在喉咙里好几分钟的一个字:“靠!!”

      朱夜奔出大楼,跑上停车场边的路。他目力所及之处,除了行色匆匆的探病家属,并无飞奔逃命的人。他揪着路过的卫生员吼道:“有没有看到有人跑过?”
      那人惊恐地摇头。
      正在警车旁说话的警察的目光转向吵吵嚷嚷的人。老王叫道:“哟!那不是朱夜嘛!我们找了他一半天,他却在这里!”
      他们走上前去,老王隔着老远问:“朱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朱夜喘着气,愕然望着走过来的警察,松开了手。那卫生员惊魂未定地缩到一边。
      朱夜定了定神,问老王:“刚才里面出事了...有个孩子被杀了...凶手应该是从这边跑出来...你们正好站在这里吗?”
      警官们不约而同地点头。
      朱夜急忙上前问:“有没有看到有人从这里跑过?”
      警官们不约而同地摇头。
      那卫生员咕哝说:“谁跑过?这儿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跑么?”
      朱夜悚然站定,思忖片刻,倒退了一步叫道:“有人被杀了!必需马上采取行动!我们必需马上...”
      他的话没有说完,赵强握住了他的手腕,沉声说:“不要着急。我们找了你一天了,你肯定有很多话要说。这下可以有机会慢慢说,把一切都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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