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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中 ...

  •   泰安颤抖的手指用力扒着曾经是我家阳台的碎砖。我从背后扑向他,想把他拖开。我在对他怒吼。我在恐惧。我也在发抖。我徒然地阻止他去揭开,但是我不知道他要揭开什么。他甩开我,专注地扒。他的指甲断裂出血,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此刻他已经疯魔入骨。
      砖墙的缝隙里露出了深褐色皱缩的碎块。一个碎块一点点暴露,然后是另一个。小小的,扭曲的,破碎的,刻录着死亡的痛苦和绝望。
      在那一瞬间,所有真切的东西似乎一下子从尘封多年的封印下跳了出来,带着新鲜的血腥味和刺骨的寒意袭来,把我拉回多年前的同一地点,把那一切的一切全部堆积到我眼前。

      1980年春节前夕,这个南方的超级大都市正沉浸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几十年难得一见的瑞雪把崇德里的屋顶装扮得银妆素裹,掩盖了老旧失修和参差不齐的丑态。公用水斗旁,主妇们洗着平时属于稀罕东西的鸡鸭。窗台外面吊着刚抹上椒盐的腌肉和咸鱼。狭小的弄堂里,大一点的孩子们开心抓起灰黑的积雪,团起来挤去融化的水分,相互丢着打雪仗。要不就是放鞭炮,把从一长串鞭炮上拆下来的一个个小炮仗用蚊香头点燃,一手捂着耳朵,尖叫着扔出去。从弄堂的深处,跑出几个捉迷藏的孩子,最大的女孩不过10来岁,小的才会走,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穿过危险的鞭炮区,跑上16号幽深狭小的楼梯,尖利地笑着,肆无忌惮地疯闹着,寻找可以躲藏的角落。弄堂底里的墙角边,一个今年秋天才到上学年纪的男孩很有责任心地面对墙壁站着,捂着双眼大声数着数字。雪花还在断断续续地飘着,落到他穿的家制蓝色棉布罩衫和浅咖啡色毛线围巾上,很快化为颜色稍深的水渍。当他数到50的时候,甩下捂着眼睛的双手,端起用一截麻线挂在脖子上的硬纸板做的冲锋枪,高叫着“报告排长,敌人就在前面!同志们!冲啊!”,沿着刚才笑声消失的方向追去。
      他在忙碌的妈妈阿姨们身边跑过,撞上了几个大人的腿,不免招来几声怨言。水斗下的阴沟里,污秽的冰凌滴着洗肉滤下的血水。男孩的头上冒着雾腾腾的热汗,一路冲杀着闯进16号底楼的公用厨房,掀开各家的碗橱帘子,看清底下没有人,于是吸了一下鼻涕,气喘吁吁地捧着“冲锋枪”尽量蹑手蹑脚地往楼上爬。
      在亭子间门口,男孩警惕地停下来,用手拢着嘴,自言自语道:“报告排长,发现壁橱,里面可能有敌人!”他猫下腰,小心地凑近亭子间门旁的墙上那个落地大壁橱紧掩的门。他把“冲锋枪”端在胸口,紧张地把头扭向一边,把耳朵贴上壁橱的门。然而,亭子间的门实在太过老旧,门框和墙壁之间有一条明显的裂缝。虽然裂缝已经被贴上了报纸,不知是不是用来做糨糊的面粉质量太差,报纸剥落了一点,有足够的地方让男孩的眼睛看到更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他一时忘记了自己要追踪的“敌人”,专注地盯着裂缝里看。
      亭子间的地板上放着一只老母鸡,不安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咕咕”声。母鸡旁边是一只油漆剥脱的木脚盆。脚盆上方,2只长满皱纹青筋毕露的手拽着一条绳子的两端,绳子的中间绕了一个圈,栓住了一个光着身体的婴儿的脖子。另两只同样长满皱纹但小一些的手,一只托着婴儿的后脑勺,一只捂着婴儿的嘴。绳子被拽得紧得打颤。婴儿无声地抽动着双腿,两只小手交替地在空中抓握,额头渐渐发紫。过了一会儿,婴儿停止了古怪的运动,手足屈曲地僵在一个位置上。又过了一会儿,拉着绳子的手松了。婴儿被放在木盆里。
      一个穿着藏青色工作服的身影,手握一把切菜刀伸进木盆,胳膊一晃一晃地拉动着。屋里一个压低的上了年纪的女声念了几句佛,叹了一声:“唉,蛮乖的,一声也没吭......可惜是个私生子。”伸进木盆的手一刻也没有停息,一会儿提起一瓣滴着暗紫色液体的肢体,放下,一会儿又是一瓣。
      屋外的男孩打了一个冷战,突然有一种想要上厕所的冲动,顾不上他的“敌人”,悄悄地下楼,“噔噔噔”地跑上对面17号3楼的自己家。在半路上,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裤腿流下。想到可能接踵而来的责骂,他扁了扁嘴,强忍住哭,一溜烟地跑进自己家里,进门就大声嚷嚷:“阿婆(外婆)!姆妈(妈妈)!”
      “哎呀呀!侬迭只死小鬼(你这个死小孩)!”外婆放下手里的活计,招呼妈妈过来,一起翻箱捣柜地找干净的裤袜,打上热水。
      男孩被放在床沿上站着,剥下裤子用热水大力擦洗。妈妈和外婆一叠声地抱怨他不懂事,这么大的孩子居然在马上要去爷爷家以前把自己弄脏。然而男孩仍旧惦记着16号亭子间里发生的事情。站在床沿上正好能看到对面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口。不久,16号底楼的后门走出了端着木盆的老妇,木盆里是鲜血和死鸡。她把木盆放在公用水斗里,返身走进厨房,又拎着一大壶开水出来。
      走过的邻居问:“季家姆妈,杀鸡啊?”
      老妇点头答:“哎,杀鸡。”水柱兜着圈子浇在木盆里,冒起一阵白烟。
      男孩一个激灵,腿肚子打起颤来。他的外婆着急地说:“快把干净棉裤拿来。小鬼头(孩子)冷死了。”
      对面亭子间的窗帘终于拉开了。从男孩站的位子恰好可以看见亭子间的床上另一个婴儿靠着一堆棉被独自坐着,厚实的棉袄棉裤和尿布把他裹得圆滚滚的。或许是衣着的羁绊,或许是他实在太小,还没有足够的力量,他几次把身体向前倾,想要站起来向窗沿挪动,结果都落空了。这时,他抬起了头,无邪的目光对上了男孩的视线。男孩半张着嘴,下意识地端紧了手里的“冲锋枪”。
      外婆给男孩换上新棉裤和崭新的蓝色灯心绒外衣裤,虽然同样出自自家的缝纫机下,膝盖和袋口上却不失时髦地贴着小松鼠贴花。外婆不断地教导着男孩:“到爷爷家要懂礼貌,先给爷爷拜年,然后给奶奶拜年......吃晚饭的时候不要吃到一半就只顾着自己去玩,要耐心,听话......不许和堂姐堂妹抢东西吃,瓜子吃多了要拉肚子,最多只能吃一把,吃的时候不要把壳含在嘴里不吐出来......”
      男孩小声问:“阿婆啊,私生子是什么东西呀?是不是和瓜子、桃子一样,是可以吃的东西?”
      外婆温暖的手不轻不重地在男孩圆圆的小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板起脸说:“小鬼头瞎讲什么!不许讲这个字!难听煞了!没教养!”
      男孩打了一个激灵,脸上露出哭相。外婆迅速地把他转过来面对自己,扣上胸前的扣子。男孩回过头去的时候,亭子间的窗帘再次拉上了,什么也看不见。
      妈妈一边自己穿着打扮一边说:“我和季家的儿子讲好了,大年夜以前肯定会把阳台封好。他等一歇(过一会儿)还要过来继续做。”
      “哦?伊(他)回来拉?伊啥辰光(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子夜里厢(昨天晚上)一介头(一个人)拎着一只大旅行包悄悄回来的。伊(他)要回来,伊拉姆妈(他妈妈)忒邻居道里啥人也勿没讲起过(对邻里当中的任何人都没有说起过)。”
      “唉,过一次年不容易呐...”  
      “姆妈(妈妈),侬看弄点啥格(你看弄点什么)点心给人家吃吃啊?”
      “糖年糕里放点甜酒酿,再加个蛋吧?”
      “呃......蛋啊?阿拉(我们)自家做蛋饺不晓得够不够......”
      “侬迭个就是不懂事体(你这样就是不懂事)。过年辰光哪能好讲迭种不吉利的闲话(过年时怎么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蛋当然是够的。”
      “哦......”
       “人家做生活(工作)做得也蛮辛苦。要给人家吃得好一点。邻居道里(邻居之间)太小气要给人家讲闲话的。哎,他家女儿回来过年了么?是不是人家又在讲那个小人(小孩)的事情?”
      “这个倒是没听说。可能没面子回来了吧?”
      “唉--真是前世作孽呀!迭种事体勿要来了阿拉屋里厢格小人(这种事情不要在我们家的小孩)面前讲。”  
      男孩被打扮得上下一新,手里仍然紧紧握着硬板纸做的冲锋枪,任凭大人怎么讲也不愿意放下。在他被牵在妈妈手里走出底楼门的时候,再次抬头望向16号亭子间的窗口。那里窗帘依旧紧闭着,什么也看不见。铅灰色的天空中,细瘦菲薄的雪花还在不停地飘飘忽忽地落下。望着不断落下的雪花,男孩感到一阵头晕,没来由地扯着嗓子哭了起来。他的妈妈疑惑不解地抱起他,边拍哄着向弄堂外面走,边说:“不哭不哭......到爷爷家去喽......”

      原来我早就知道,为了这家的嫡系骨肉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那个叫“季泰安”的被母亲遗弃在娘家的男孩已经死去。对自己清晰的记忆的恐惧,使我给自己加上了封印,以至于儿时的那几年在我脑海中一度是空白。我不知道泰安是怎样顶着一个他确知早已死去的名字度过那些岁月。也许正是同样的恐惧驱使他象大型猫科动物一样永远把自己埋藏在黑暗和敌意中。我们共同分享着上天赐予的神奇的记忆,也共同承担着命运带来的无助的恐惧。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妈妈!外婆!救命呀!救救他呀!”
      终于,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听到了这多年以前积聚在胸中没有发出的叫喊。
      “我死了!我被杀死了!就在这里!他们杀死我了!”泰安神志恍惚地趴在碎砖堆上哭叫道,“你看到了么?看到了么?”
      我从背后紧紧抱住他,边点头边大声说:“我看到了!看到了!全部都看到了!”
      泰安卡住我的手腕疯狂地重复着连声追问:“你看到了么?看到了么?”
      我满脸分不清泪水还是雨水,在他身后慢慢跪下,痴痴地一遍又一遍回答:“是的,我看到了。是我看到了,清清楚楚地全部都看到了…”
      我们两个象被恶梦吓坏了的孩子,着了魔一般在雨中又哭又喊。

      救护车开走后,我独自坐在脚手架下。我知道在那些窗户后面有无数双好奇而胆怯的眼睛偷窥着我。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我一动不动地坐着,任凭雨水浸蚀了我的头发,浸润进我的眼睛,苦涩而又毛糙。然而我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愣愣地盯着水沟里的一只塑料袋。那是阿刚从晒台上摔下来的时候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上面印着一个梳辫子的女孩,和桔红色镶黑边的三个字:“开心堡”。
      我支起身体,甩了一把头发上的水,向弄堂外面走。记录现场的警员招呼我:“朱医生,你去哪里?胡队长等着你呢。”
      “我去买杯热茶。”我说。
      我向弄堂外面走,脚步越来越快。风吹在身上湿冷入骨。长裤紧贴大腿绊住了我的脚步。使劲迈步的时候听得到腿上的汗毛和湿布摩擦的“唰唰”声。
      我猛地推开“开心堡”的门。抱着玲玲呆呆地站在柜台后的韩雯吓得身体一缩,“砰”地撞上了背后分隔店堂和她住处的廉价塑料分隔墙。
      我双手撑着柜台,头往前伸。雨水顺着我的手臂流下来。玲玲被吓得哭不出声,一抽一抽地打嗝。韩雯早已泪流满面,哏咽着说:“你…”
      我推开她,径直走进她住的后间。只有扇面大小的气窗的昏暗房间里,缝纫机台面上放着一个用塑料桌布遮盖的东西。我几步扑到缝纫机前,扯下塑料桌布,露出一台屏幕周围污黄褪色的电脑。我蹲下身前四下摸索电脑的开关。韩雯哭着跑进来拉住我的胳膊:“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那不是我的东西,是我开网吧的表姐淘汰下来寄放在我这里的…我本来只是想…”
      我站起身,漠然地看着哭得唏哩哗啦的她。
      她边哭边说:“我完全没想到会这样…我没想过他们看见纸条就会真的去杀人,我对那两个女人无怨无仇,我只是想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会去杀人…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不,你有办法的。”我轻轻说,“不需要杀掉他,你就可以过上安心的日子。完全没有必要杀死一个人去成就另一个人的幸福。否则,我们活着不是整天杀人,就是整天防备被别人杀。这样的日子还值得过吗?你愿意玲玲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成人吗?”
      她伏在我胸口大声地号哭。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为了玲玲,你不是什么都愿意做吗?那么,从现在开始忘记你是死亡天使,做一件最简单的事情――离婚吧。你愿意吗?”
      她在我胸口边哭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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