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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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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7日周一
“现在国家一直在说形势好得不得了,就是要大家过节出去用钱。”
午饭时间,一如既往的是小道消息时间。喇叭扒拉着饭盒里的饭菜,唾沫星子乱飞地讲着她和家人到郊区亲友家的见闻,她的亲戚住得相当地远,她一家人假装看新房,坐了房产公司送顾客看样板房的小巴士去,省了十几元钱,非常得意,从早上讲到现在。“房子这东西啊,现在是越造越好,越造越大。绿化好得不得了。小区当中还有喷泉。就是地方太远,以后上班实在吃不消。”
李斌说:“可以买车嘛!现在有很多人买车了,以后大家都有车,象美国人一样,在市区上班,家里住在郊区。”
刘俊伟说:“对了。说到车我今天听到一件搞笑的事情。我们外勤仓库边上不是有几辆很旧的面包车吗?早就听说要处理掉了。可是一直没动过。今天突然少了一辆。那辆车的牌子末尾是‘1414’。这么旧的车,这么不吉利的车牌号,居然也有人偷。真是搞笑死了。”
“那种破车?”丁昌的眼睛在厚厚的眼镜下翻动着,突然大笑起来,差点把排骨喷在喇叭身上。
“听说专门有人偷车,到附近小地方去卖。生意很好。”刘俊伟说,“上次老李他们查的那个案子,主要嫌疑人连别墅都买起来了。”
“都是外地人太多!”喇叭愤愤然地说,“这里本来很太平的。都是给外地人、盲流搞坏了。外地乱得不得了,坏人多得不得了。以后要严格没有本地户口的人不能来这里工作。那些人算什么?户口没有也就不去说了,档案都没有!就算人家杀过人放过火我们都不知道。就好比我们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住着两房一厅的房子,过着太平的日子。他们一来一大帮子,把家糟蹋得不象样子,还赖着不走,还要和你在同一个饭锅里抢饭吃,你说气人不气人?”
丁昌嘟囔着说:“现在谁还稀罕档案这种东西?再说自己的档案自己又看不到。”他突然嘻嘻笑着说:“朱夜,我给你开个后门吧。我最近恰好无意中看到了你的档案,你想不想知道里面有什么?”
我低头吃着饭说:“无所谓。”
喇叭来了兴致,眼睛发亮地凑上来问:“是什么?哎,我也想知道我的档案里写着什么。先听听朱夜的也好,有什么东西可以说出来大家听听?”
丁昌嘿嘿地笑着说:“那我说了?”
我说:“随便。”
“那个…我拣不那么隐私的东西说吧。”丁昌清了清嗓子,“‘该同学性格热情,乐于助人,仗义执言,是非分明,是个有理想有道德的社会主义好苗子’。”
“哈哈哈哈…”饭桌上除了我以外的人笑成一团。
李斌指着我说:“喂,快说呀,那家伙是不是搞错了?这是你吗?真的是朱夜你吗?”
丁昌正色道:“我哪有做假?明明就是他的小学毕业评语。你要他说什么?十几年了,看我们的社会主义好苗子长成什么样子了?”
“就是。”我淡淡地说,“都长成歪脖子枣树了。”
喇叭吃吃地笑了几声,忽然压低声音,换了偷窥隐私的情趣,挤眉弄眼地朝我笑着说:“朱博士,听说你要高升了。”
“我不是博士。”我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尽量避免看她的脸。
喇叭佝偻着脖颈,挥着筷子,低声说:“哎!今天上午晚点时候重案组全体出动啦!肯定是重大恶性案件!是什么事情,到现在我也没有打听出来。我只听到重案组里有人打电话给老金,要他放朱夜给重案组去用。”
刘俊伟警觉地问:“哦?是谁?”
喇叭赶忙说:“我也不知道。我只听见老金反复说我们这里人手少,缺不了朱夜一个人。听口气那边有很要紧的事情。”她冲着我堆起笑脸:“哎呀,还是人家吃香,读过书和没读过书就是不一样。”
李斌跟着追问说:“我好象也感觉到点什么了。今天10点多突然通知要增加外勤和中午留守的人数,好象随时有什么要拿来。病理科只有我一个人到食堂来吃饭,其他人都就地待命。”
丁昌不解地问:“为什么你出来吃饭?”
李斌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白痴啊!我这种小人物,留下来也没什么用。最多帮他们搬搬东西,写写记录。”
喇叭追着刘俊伟问:“你有没有从巡警大队那里听到什么?不会是什么恐怖事件吧?”
“得了吧!”刘俊伟一脸不屑地说,“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中国,不是美国。老百姓手里没有枪,马路上也没有可以花钱雇的杀手。”
“但是那种外地人,全部都是亡命之徒,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喇叭瞪大了眼睛说,“象上次石家庄那个人,一下子炸了四幢楼。”
李斌感叹道:“其实这个人也挺厉害的。我们这种人,每天吃饭睡觉混日子。就算生气,最多回家摔摔碗,什么大事也做不了。”
“你可以的。”我说,“如果你不去尝试,整天想着我什么也做不了,那么你就真的永远也做不成什么事情”。
“什么?”喇叭和李斌一齐叫起来。喇叭哈哈笑道:“哎呀朱夜要做恐怖分子哟!”李斌嚷嚷着:“开什么玩笑?”
“啊…那个…哪位是法医物证科的朱夜医生?”一个年轻的警官问我们旁边的一桌人。他们一边摇头,一边把手里的筷子和汤勺指向我。那年轻警官转向我们这张桌子。
刘俊伟悄声说:“是重案组的,姓段,叫什么我忘了。”
在段警官还没来得及开口前,我站起身说:“我就是。走吧。”
李斌、丁昌、刘俊伟和喇叭吃惊地看着我。
“真他妈的一片混乱呀。”陆凉扯下手套,靠近窗口,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我戴上手套,从工具箱里拿出成排的采样管,顺着陆凉的目光向窗外望了一眼。这是这个世界级的大都市一个平凡而忙碌的下午,走廊东窗外是熙熙攘攘的陕西北路,隔着马路可以看到对面南京西路口隆盛大楼的巨幅广告。从8楼向下看,路上的行人如同没有脚的玩偶一般匀速移动。然而对于中信大厦8楼的长凯国际贸易公司来说,“一片混乱”是再恰当不过的形容词。公司的正常业务已经停顿,很多地方贴着“公安”的封条。我可以想象今天早些时候到处是忙碌的重案组警察和法医的场面。那些法医精英分子都属于法医病理科。
“这味道太恶心了,”陆凉说,“排风系统怎么开都驱不散。我想想都觉得头大。现代化的大楼里居然有这么多管道和夹层,查起来太麻烦了。比在野外还要辛苦。”
“有这么多人来过,需要我干什么?”我端着试管架,想象着眼前成片的忙碌的同事们的背影。
“老胡对你特别有信心。他说让你来体会一下这个现场。”陆凉说,“好象是鬼干的一样。”
陈嫣菲的尸体是早上第一个来上班的人事经理发现的。他象平时一样乘中信大厦4部电梯中的一部到了8楼。大楼是“回”字形,电梯井在正中央,办公室沿周围绕了一圈。整个8楼都属于长凯公司,因此电梯两边的走道用大块玻璃做成的门一封,就成了封闭的空间。只有持有公司员工磁卡的人才能进出这两面的门。人事经理走出电梯时,两面的玻璃门都关着,门廊里完全没有任何异样。他划卡走进电梯西面的办公室的时候,闻到一股异味。他打了个电话给物业,抱怨国庆长假期间卫生工作太差。然后从办公室的走廊绕到位于电梯东面的打印复印室去复印一份资料。走廊上,腐烂的甜腥味异常浓郁。当他刚转走到打印间门口,差点吓得趴在地上。
我现在看到的和他当时看到的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这幢涉外高档写字楼在安全方面达到国际先进水平,主要楼道出入口都有摄像机,保安经过特别培训,有应付各种情况的整套应急措施。在警察到来前,已经把现场完好地保留了。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关上打印间的东窗,免得风把地上到处散乱着的沾满血迹的纸张吹得更乱。
据说陈嫣菲是9月30日和10月1日到公司来加班,做一些遗留下来的文字处理方面的事情。在加班的时候她给朋友打过电话,说自己要和新男友在1号下午出发去旅游,要她对家里撒个谎,说是她们两个女孩子一直在一起。在电话中她没有透露她的新男友的名字。朋友对她的失踪并没有吃惊,而她的家人也只是到昨天晚上才开始着急。因为过节放长假,8楼的空调和通风设备都关闭了,一个人加班的陈嫣菲打开了东窗通风。走出打印间的门,向左转弯走上没几步就是电梯东侧的玻璃门。走廊的墙涂着淡雅的乳黄色防水涂料。地上铺着深灰色的合成纤维地毯。整个办公室封闭的玻璃门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大楼的保安相当严格,形迹可疑的人很难逃过保安的眼睛。大楼外墙完全是现代化的装修,全部由固定在钢筋架子上的玻璃幕墙组成。大楼地处闹市区,东、南两面对着繁华的马路,除了蜘蛛侠和超人,大概没什么人能从外面爬进来。他会被成百上千双眼睛看到。
尸体早已抬走,我现在面对的就是被东窗的风吹了几天的飞满屋子的带着血迹的纸张。
我踏着临时铺就的塑料布,小心地走到东窗口,向外望去。
陆凉说:“我开始相信老胡说的话了:叫你来没错的,你这个人很有思路。不过他能摆上台面来的理由是你钻研过什么流体痕迹学,可能对侦查这个现场有用。”
“那只是大学里没人在乎的选修课而已,做做研究还可以,没人能指望它派上用处。”我指着对面的隆盛大楼说,“最近这里怎么这么不太平?那幢楼里不是刚刚发生过□□未遂案吗?”
“嘿嘿,”陆凉叉着手笑起来,“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大概不会特别吃惊:我们从陈嫣菲手机里留下来的短信息知道了她的男朋友的手机号。那起□□未遂案的嫌疑人方华有两部手机,一部联系业务,另一部是刚刚买的,只有很亲密的朋友才知道号码。这部手机的号码就是陈嫣菲的男朋友发出短信息的号码。我还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情,陈嫣菲和那起□□未遂案的受害者孙思诗是同一所大专同一届同一个专业毕业的。她们之间的关系曾经相当亲密。哎,我看无论这具尸体上查出什么新花样,结局都是老一套,最原始最常见的杀人动机:报复情杀。你猜会怎么样?”
“我不喜欢猜。”我说,“我只想知道真相。”
从地上画的尸体的位置来看,陈嫣菲最终倒在放着传真机和打印机的办公桌旁。在此之前她可能在屋子里滚动翻爬挣扎了很久。在她受到致命伤倒下之前,正好碰翻了一个纸品架,她在飞散的纸张上印下了无数血印。再由风把这些怪诞恐怖的抽象画吹得满屋都是。倒在地上的纸品架上和桌脚边有血手印,墙上却很干净。
所谓流体痕迹学,是靠观察液体滴落在物体表面后凝固的形状来判断液体流动的方向和趋势。通常研究的对象就是血。观察血迹有助于重建案发当时的现场,推断行凶手法和凶器。熟练的流体痕迹学专家光看照片就能用导演解说剧本般的手法向人描述杀人经过。且不说我只上过这么一门选修课,对流体痕迹学的精髓才摸到一个边。就算再厉害的目光,遇到在这几天内变动了无数次位置的纸张,要推断出精确的现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采了做常规血型检验的标本,试着观察了几张被污血浸渍变形的纸,决定放弃这条线索。
我站在屋子当中,环顾狼藉的地面,一个接一个念头不停地从我心里冒出来。
有人被杀死了。
这件事情肯定是另一个“人”干的。
这个人不可能是蜘蛛侠或者超人。他/她必定得和普通人一样,找个地方走进来,杀人,然后离去。
我走到打印间门口蹲下身仔细观察陆凉脚边的合成纤维地毯。陆凉说:“哎,别白费劲了。早上多少人试过了。”
“屋子里的纸有飞到走廊里来的吗?”
“有,不少。”
“最远的到哪里?”
陆凉用脚指了指走廊上一个贴着黄色标签的地方:“喏,这里。这里贴过标签的都是。看,很不少吧。”
我趴在地上,在这些标签到打印间门之间的地上一寸一寸地搜索。我听见陆凉叹了一口气:“我说过没用。早上他们都试过了。哎,现在学校里教出来的法医好象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想法都一样。”
我跪在地上,视线不断从标签纸移到门口,移回标签纸,再望向走廊远方。标签纸在合成纤维的地毯上铺成歪歪扭扭的一条道路,如同冬日夜空中稀淡的银河。这是风的轨迹。如果房间完全密封,风即使从窗外吹过,力量也不会很大。而在大楼中,由于设计的问题,常常会引起穿堂风。这样的话,有打印间的窗为入风口,必定还有出风口。我抬头看看走廊顶端的通风管道口,下意识地摇摇头。不可能。标签纸的走向和通风口的分布没有关系。而且陆凉刚才说过到发现尸体的倒霉蛋来上班以前,通风一直都没开。我四肢着地,沿着标签纸的轨迹往前爬,想象着自己被风吹动着往前漂浮的感觉,一边想着,不时回头看背后的标签纸。陆凉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我。
我在最后一张标签纸的地方停下来。我抬起头,正对着电梯东侧的玻璃门。玻璃门的中央并非完全密封。电梯前天花板上的通气口不属于办公室装修,而归大楼物业管理,因此在长假中始终都有气流通过。从东窗里吹进来的气流,穿过走廊,漏出门缝,飘进电梯口前的通风孔,顺便带出了那些染血的纸。
我站起身,走近仔细观察门缝,门框。
陆凉打了个哈欠说:“都看过啦。没有血迹。开门按钮上有不少指纹,对比结果还没出来。看样子多半是死者自己的,或者是这里的同事的。”
我再次四肢着地,伏在地上拿着放大镜仔细查找。
陆凉不耐烦地在走廊上走动着:“唉,我说,门口都有人搜过了。不可能有什么的。不要重复别人的劳动吧!国庆期间的重大恶性案件限时破案,时间很宝贵呀!”
我拨开放在门边做装饰的橡皮树的叶子,在棕色的叶柄到茎干相连的地方,有一道蝌蚪形的深色污迹。底下泥土里还有一滴。
我抓过照相机,把光圈开到最大,对准橡皮树按下快门。
“天呐…”陆凉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么远的地方也有….这个是?”
我点头。
“你肯定?”陆凉追问了一句。
我朝他淡淡一笑:“还没依据。只是直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