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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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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好不容易熬过惊涛骇浪的之沂,在二哥哥之汶去世后似乎又回到了梅子死后的光景。整日里郁郁寡欢沉默不语,拒绝服药病情一日重似一日。苏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陪着她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立秋一过,天气开始转凉,拖至寒露,之沂的身体已像将要凋零的树木一般渐渐地枯萎下去。形容消瘦,精神萎顿,唇甲无华。深秋将至,气候阴凉干燥,更加重了之沂的病情。孙大夫来过几次,都是痛惜而回,虽没有明说,但心里清楚之沂的病情再这么发展下去怕是要成痨病。更何况之沂的祖母和父亲都是死于痨病。苏子每天都在想方设法使之沂开口说话,只要她肯开口说话,那就有可能肯服药。她找来过纳兰释天,拿来老太爷的画像摆在她面前过,之沂只是饮泣。急得纳兰释天不顾礼教闲言,天天往袁府跑。两人一步不离地守在之沂的床边,整整守了半个月,才哄得她开了口,服了药。两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些。
转眼已是霜降时节,之沂在纳兰释天和苏子的悉心照料下病情好转,每日都由两人陪同在园子里兜上几圈,活动一下筋骨。那日清晨,纳兰释天搀着之沂,苏子紧跟其后,在园子里散步。园子里那几棵粗大的梧桐掉了一地巴掌似的叶子,踩上去吱吱作响,抬头仰望赤条条的树枝,所剩的一两片叶子战战兢兢地抓着枝条,在深秋的寒风里瑟瑟地发抖。之沂久久地凝望着它,纳兰释天怕她触景伤情,立刻转移她的注意力,道:
“沂儿,你看,那儿的菊花开得多美啊!”
之沂的目光果然被他的话语迁移,但她并没有上前去欣赏菊花,而是缓缓地走向另一边的荷花池塘。只见圆形的池塘内,是一潭漂满了落叶的污浊的绿水,原本是清水出芙蓉的荷花,全然凋谢不见踪影,硕大的荷叶枯萎地卷成一团,枯黄或焦黑。往水里看去,隐约可见粗大的白色莲藕。纳兰释天正愁找不着话来转移之沂的愁绪,看见莲藕如获至宝,笑着道:
“哦,我们沂儿原来是嘴馋了,想吃莲藕了!”
之沂望着满目疮痍的池塘,轻轻地张口,语声低微:
“芙蓉落尽!”
“你说什么?”纳兰释天皱眉问道。之沂的目光飘向不知名的远方,气若游丝地道:
“芙蓉落尽,潺儿姑娘题得好,芙蓉——落尽,题得真好!”
纳兰释天心里一揪,但仍笑着说:
“潺儿姑娘?是香软楼那位前清格格吧,我也有所耳闻。这沾亲带故,她年纪轻轻的倒还是我们的姑姑呢。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出?怎么,你见过她?”
之沂微微地点了点头,望着纳兰释天道:
“此女不能见,若是见了,便忘不了,忘不了她,心就像她一样凉,心凉了,用什么能再暖回来?”
纳兰释天温和地笑了笑,轻轻将她揽在怀里,搂紧,柔声道:
“这不就暖和了?”
之沂虚弱地靠着他的厚实胸膛,苍白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纳兰释天像一个有魔力的神仙,能够把他的温暖送到之沂冰凉的心底,疗效怕是远胜于孙大夫的神奇药方吧。也许是在沙漠里生活久了的缘故,纳兰释天的心就像一望无际的黄沙般纯净简单,只是一心一意对之沂好。单纯地以为世界是那么美好,人们是那么善良,他与之沂是被所有人祝福的一对,甚至根本想不到会有什么障碍。这样的人,注定会在美梦破碎后痛不欲生。
纳兰释天暖暖地抱着之沂,抚着她的长发,轻轻地道:
“往后要是冷,就告诉我,我保证把你捂暖了!”
之沂看着他温暖而又轻松的笑容,心绪便悲伤不起来了,笑了笑,道:
“我想去看看潺儿姑娘!”
“好,我和苏子陪你去。”
之沂正要点头,忽听得苏子“呀”地低叫了一声,纳兰释天急问:
“怎么了?”
苏子道:
“刚才看见院门口有个人影儿,一闪又不见了。”
纳兰释天笑道:
“八成是路过的丫头吧。”
沂园位于袁府的最深处,去哪儿能路过沂园?
二
纳兰释天,之沂,苏子三人乘坐马车来到了香软楼。进了门去,杳娘认出之沂,知道她是潺儿姑娘的贵客,立刻差小丫头引三人来见潺儿姑娘。小丫头代为推开了潺儿的房门,只见潺儿姑娘挽着干净的旗头,身着墨绿色宽袖旗袍,独自临窗而坐,目光落向远方,脸上仍是不悲不喜的表情。之沂轻轻地唤了声:
“潺儿姑娘!”
潺儿回过头来望向之沂,良久,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你病了?”
之沂苍白的嘴唇苦笑,道:
“素体病弱,复遭变故,一蹶不振。”
“就像前清朝廷?”潺儿道。
“无比贴切!”之沂笑得微微露出牙齿,潺儿也破天荒地笑了起来,笑得双目生光。两人就这么对笑着,越笑越大声,都是苦笑,笑得纳兰释天和苏子顿生寒意。许久,两人才止住了笑。之沂问道:
“潺儿姑娘那首《清平乐》残阙,可有下续?”
潺儿道:
“我想由你来续。”
之沂先是一愣,继而微颔首笑道:
“兴尽悲来,正是时候续你这首《清平乐》。”
之沂由苏子扶着,纳兰释天掀起珠帘,四人进了书房。扑鼻而来的是京墨的幽香,满眼望去是四壁挂着的字画,都是潺儿姑娘的手笔。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苏子磨墨,纳兰释天铺纸,之沂执笔,蹙眉沉思。想到国破家残,幼失双亲,祖父乘鹤西去,孤苦无依,病邪缠身,痊愈无望,兄长英年早逝,兄妹情深,柔肠寸断。不禁悲从中来,泪湿衣襟,挥笔一蹴而就。
“半世浮沉悠悠,流云野鹤杳杳。帘外清风冷月,孤酌遥听更漏。”
潺儿将诗稿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地欣赏着秀美玲珑的蝇头小楷写成的每字每句,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得遇知己的喜悦和欣慰。
“我要将它谱成曲,你来听我唱。”潺儿望着之沂说道,眼睛里有一种不容拒绝的,道不明是命令或是恳求的神色。之沂点了点头,芙蓉仙子的邀请怎可拒绝?
很快便到了潺儿首次登台演出的那一天,之沂和之涉都收到了潺儿亲手写的邀请函,两人决定一同前去一睹潺儿的绝代风华。于是之沂稍作梳妆后由纳兰释天和苏子陪同与之涉一道分乘两辆马车前去香软楼。香软楼门前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之沂一行亏得有杳娘派来的下人开道迎接才勉强挤进了门去。回头看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竟然发现有一半是女子。潺儿之美,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高贵,全然不是媚俗的令人厌恶的艳丽。这种气质,连生性善妒的女子也不得不折服,欣赏。爱新觉罗潺儿,怎一个“奇”字了得!短短几个月间,潺儿的芳名已传遍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上到统治者,下至老百姓,人人街谈巷议,盛极一时。潺儿的名字,成了传奇的代名词。然而潺儿对这一切有何反应呢?凄然一笑道:“果真今非昔比!”不管每天有多少客人守在香软楼的大厅里等着她,不管有多少政界商界高官巨贾一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潺儿都只是冷冷地回答:“袁家大少爷和三小姐来了再告诉我!”王孙公子又如何,挥金如土又如何,比不得之涉一腔怜惜柔情,比不得之沂一首凄词残阙。正当那些所谓的“大人物”在手段使尽仍无法获取潺儿的芳心而渐渐对她的冷漠清高感到厌倦甚至不耐烦时,潺儿却决定要在所有人面前登台演出,一饱众人眼福。消息一经传出,人潮便如黄河泛滥般涌向香软楼,一发难以收拾。大厅的位子早在半个月前就已预订一空,价钱涨到老百姓都不敢睁眼看的地步,杳娘收钱收到嘴都合不拢,心想总算没白满足潺儿那么多无理的要求,这棵摇钱树总算开花结果了。
进了大厅,之沂一行四人被安顿在二楼看台位置最佳的一桌,正对着舞台。之沂立刻被焕然一新的舞台吸引住了。仅能容纳五六个人活动的小巧精致的舞台,背景由原来的牡丹换成了清丽宜人纤尘不染的芙蓉,四周围着的白玉雕栏上缠着各色的彩绸丝带,舞台中央放着一把古琴,一张圆凳,整个舞台在自上垂下的白色帷幔的笼罩下成了人间仙境。之沂的嘴角露出笑意,同所有人一样,她也在期待潺儿的惊人亮相。苏子道:
“小姐,离开场还早,要不先去后花园歇会儿,这儿太吵,怕您又要不舒服!”纳兰释天闻言甚是佩服苏子细心,惭愧自己未能想得周全,便道:
“是啊,沂儿,这儿吵得人头疼,还是去歇息会儿,免得又不舒服。”
之沂笑着摇了摇头道:
“我好得很,能一睹潺儿的绝代风华,我不知道有多高兴。我要一直守在这儿,不能错过半点精彩!”苏子和纳兰释天又劝了几句,终于扭她不过,也就依她了。
客人越聚越多,二楼看台的贵宾席早已坐满,一楼大厅里也是座无虚席,更多的人站在大厅里,甚至堵在门口,伸长了脖子,急切地等待着。整个香软楼此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整个北京城万人空巷,齐聚于此,一睹绝代奇女的风采。
阴霾沉沉天将暮,香软楼里灯火辉煌,各色的灯笼将精美的小楼装点成了空中仙阁。华灯初上,繁星闪烁,人们的期待已至高潮。忽然,所有的光亮同时熄灭,整个厅里瞬间一片漆黑。人群哗然,立刻鸦雀无声,凝神屏息,等待着空前绝后的精彩。片刻之后,舞台上亮起了一盏红色的灯笼,还未适应光亮的众人眯着眼睛望向舞台,薄薄的帷幔背后,隐约坐着一个妙龄女子。人群骚动起来,惊呼着:“潺儿姑娘出来了!潺儿姑娘出来了!”激动之情不亚于见到了紫禁城里的格格。台下立刻沸腾起来,叫喊声,喝彩声,鼓掌声,震耳欲聋。突然,客人中有个人高声叫道:“小点声儿,别吵着潺儿姑娘!”说来也怪,客人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大厅里一片静寂。只见潺儿缓慢而优雅地站起身,台下的观众无不仰首定睛,真所谓“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啊!潺儿站起身来,对着众人,礼貌地颔首致意,点到即止。只见她挽着高贵的旗头,干净而纤尘不染;身着纯白色宽袖旗袍,颈子里围着白底芙蓉图案的丝巾,垂至胸前。容貌完美得令人窒息,脸上仍然是淡泊如水的神情,似乎对世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身后是高贵清丽的芙蓉,面前是轻薄缥缈的帷幔,潺儿在众人的眼里朦胧不实,正应了那句“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在昏晕的灯光下,众人惊艳的目光里,潺儿无疑是秋日的京城最夺人目光的风云人物,她的出现,为战争阴影笼罩下的古城带来了丝丝活力。
之沂同所有人一样,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台上,望着那个娇小的倩影,那个看似弱小实则坚定刚毅的身影,那个经历过最最喧闹绚烂的繁华和最最痛彻心肺的寂寞的,形单影只的身影,只觉得眼眶温热,有股落泪的冲动。潺儿啊潺儿,你是如此令人神魂颠倒,如此令人无法忘怀,又是如此令人心碎!你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也许同年龄的富家女子正打着秋千无忧无虑,你却怅然望着窗外,思念着永远不能再见的亲人,哀悼着永远逝去的繁华。那么坚硬冷漠的外表,为何在之涉怜惜的目光里融化得一干二净,为何在他的面前放弃了冷傲和刚毅而流露出女子的娇怨?也许这眼神,是她多少年来所寻觅的,所渴望的。不是惊艳,不是着迷,不是嫉妒,不是同情,而是怜爱,是疼惜,是这世上最最温柔最最小心翼翼的爱护,无关于金钱,无关于□□的爱护。如母亲般的慈爱,如父亲般可以依靠,抚慰了她心中流着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叫她如何能按捺住扑进他怀里痛哭的冲动?而她又是如此自制,她只是娇怨地看着他,只要看着他,心就不那么冰冷,不那么痛了。
苏子拿出锦帕轻轻拭干了之沂腮边的泪珠,一转头却见之涉的眼里也闪着晶莹的泪花,想为他拭泪的手举到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轻唤了声:“大少爷!”之涉回头看了看她,会意地笑了笑,目光落向远方,哑声说道:
“她不属于人间!”
“她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之沂流着泪道,“我好怕一眨眼,她就拍着翅膀飞走了。太美的东西,往往转瞬即逝,那将是多么令人心碎的事?”
之沂越说越伤心,流着泪的嘴角,竟还含着一丝笑意。她隐约感觉到,也许今晚,潺儿将远远地离开了。当一个女子美到极点的时候,也许就该是她的人生谢幕的时候,否则岁月的蹉跎会一点一点将她的美丽侵蚀,于心何忍?红颜命薄,英才天妒,自古如此。而潺儿呢?红颜当之无愧,英才无人能及,怎能不命途坎坷,泪多寿短?
之涉望着之沂,没有说话,眼里的泪珠越噙越多,别过头去掩饰。纳兰释天性单纯,不如之涉的感性,没有觉察出不对,笑着安慰之沂道:
“怎么会呢,看潺儿姑娘多么光彩照人啊,高兴点!”
站在舞台上的潺儿,一袭白衣,白得清澈耀眼。乌黑浓密的青丝挽着她从小到大一如既往的旗头,她一生的旗头。身着从小穿到大的旗袍,每一粒盘扣都精致得不亚于一件艺术品。她是爱新觉罗潺儿,一个旗人,到死,都是旗人。
她颔首致意,缓缓地委身坐下。四下无声,万籁俱寂。她伸出嫩如莲藕的双手,纤纤玉指轻轻地抚上每一根琴弦,顿时整个大厅里如高山流水般响起了琴声。试完音后,她挥袖抚琴而歌:
“朝花夕拾,芙蓉香满池。叶间蝉儿不住嘶,奈何夏生秋死…”
朝开鲜花夕拾残梗,芙蓉盛开香溢满池。树上的蝉儿躲在叶间凄切地悲鸣,奈何今朝有酒今朝醉,夏去秋来无处生…
琴声悠扬,歌声清亮,满座宾客无不面带微笑,暗自喝彩。只是这曲这词,未免太过悲切,竟能勾起了心底深深的悲凉,有股无以言喻的感伤。
“半世浮沉悠悠,流云野鹤杳杳。帘外清风冷月,孤酌遥听更漏。”
往事悠悠,半生已过,梦境般恍如隔世,如流云踪迹无存,如野鹤一去不返。冷月垂轩窗,清风打秀帘,形单影只的女子,远远地听着声声更漏,举杯浇愁。清冷如酒,滚烫如泪,寂寞如夜。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一曲终了,音犹在耳,绕梁三日。台下迟迟没有出声,直到潺儿缓缓地站起身,颔首致意,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掌声经久不息,今夜,整个北京是属于潺儿一个人的舞台。客人仍然用力鼓着掌,直到潺儿在掌声里慢慢地仰面倒了下去。满座宾客顿时乱作一团。之沂惊得愣在原地,浑身冰凉。虽然心中早有不祥的预感,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之涉箭步冲上了舞台,抱起潺儿的柔若无骨的身子搂在怀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打湿了潺儿的白色旗袍。潺儿笑着,嘴角溢着暗红的血,她在上台前已饮下了鸩毒。看着之涉,深深地看着。之涉抱紧潺儿,嗓音哽咽: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潺儿喘息着,艰难地喘息着,脸上带着绝望的满足。她纤长而苍白的手指抚上之涉流泪的脸颊:
“你知道什么?”
之涉一把握住她冰冷的手,放到唇边,用力地吻,久久地吻着。浑身颤抖,热泪泛滥,拼命抑制着喉间的声声饮泣。
“我知道潺儿不会让她美丽的人生留下任何污点,而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它最美的时候,结束它!对吗潺儿?”
潺儿仍然笑着,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她笑的表情比冷漠淡泊的神情更为迷人。她笑得那么美丽,那么满足,那么绝望。
“我知道潺儿是个自私的人,她不管我会为她伤心到何等的程度。她说走就走,头也不回…”之涉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潺儿抬头,看见了站在眼前,娇喘微微,泪流满面的之沂,哑然一瞬,凄然笑道:
“对不起!”
之沂说不出话,在苏子和纳兰释天的搀扶下才勉强站住身子。潺儿望着之涉,又望望之沂,点头微笑,笑容里怀着极大的满足,幽幽地潜进了心底。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气若游丝地吟出两句:
“质本洁来还洁去,芙蓉落尽香犹在…”
潺儿在之涉的怀里平静地闭上了双眼,之沂昏倒在纳兰释天的臂弯里,一切是那么突然,又似乎命中注定…
三
“质本洁来还洁去,质本洁来还洁去…”
之沂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口中含含糊糊地呢喃着。半梦半醒,睡得极不安稳,翻一下身,仍是不停地呢喃。
“质本洁来还洁去,质本洁来还洁去…”
在香软楼晕倒之后,之沂便一直昏睡不醒,高烧不退。孙大夫住在袁府的别院里,每天定时为她诊治。纳兰释天、苏子日夜守在床前,大少爷之涉和大少奶奶虞竹溪也时时来看望,心急如焚。之沁每天都来帮着照顾之沂。
十六岁的小妹妹之沁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的洗礼之后,迅速地成熟起来,甚至变得超越年龄地成熟。不再与世隔绝,醉心书本,开始像个大人般帮着管家料理家务,照顾卧床的二太太,二老爷的饮食起居也渐渐地由之沁负责。她不再天真活泼,不再笑语连连,而变得沉默寡言,懂事得体,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十岁。在照顾之沂的日子里,她时而以自己独有的乐观和活力安慰苏子,给她信心;时而痴痴地靠在门边,望着纳兰释天伟岸的背影发呆,若有所思。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意,沁儿这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已经在风霜的催打下怒放了。
“质本洁来还洁去…”纳兰释天听着之沂的声声呢喃,眉头打成了死结,心道:“你是我纳兰释天的妻子,谁答应你质本洁来还洁去了?”才几天的时间,纳兰释天已憔悴了许多。形容消瘦,眼睑浮肿,满脸胡髯,几乎面目全非。在孙大夫的全力医治和苏子、纳兰释天、沁儿的悉心照料下,之沂的病情渐渐好转,热退身凉脉静,神志也渐苏醒。纳兰释天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这天,大太太叫来了纳兰家的人,以“不成体统”为名,要将多日未归的纳兰释天带回家。纳兰释天无奈,只得服从。临走前依依不舍地对之沂告了别,劝慰她多时。又不放心地嘱咐了苏子和沁儿,一切交待妥当后,才回了纳兰家。
入了冬去,之沂的身子如寒霜中的枯树般瑟瑟发抖,苟延残喘。思念着早逝的父母、视自己为掌上明珠的祖父、赤胆忠心不畏强势的丫鬟梅子、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的二哥哥、风华绝代的潺儿…未察觉间,他们已经一个一个地离开了。他们去了哪里?有生之年将永远也无法见到他们了!为什么老天要将这些如此重要的人一个个地从她的生命里夺走,让她痛断肝肠,心灰意冷,如行尸走肉般活在天地之间,就算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游荡亡魂。袁之沂何以落到如此地步?苍天无语,大地不言。之沂悲痛欲绝,每每想要放弃这不堪的生命,唯有想起纳兰释天,心里才略略升起一丝暖意。
“往后要是冷,就告诉我,我保证把你捂暖了!”
纳兰释天温暖的话语,音犹在耳。
“释天,我现在很冷。很冷很冷!”她的心泣涕涟涟。
而此时,压在袁家人心中最大的石头是顶梁柱大老爷的病。入冬之后,大老爷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咳嗽发热,盗汗咯血,症状与之沂甚似。依孙大夫来看,两人得的都是痨病。这样一来,算上已去世的阮氏和三老爷季安,袁家共有四人患上了痨病。大老爷年老体衰,又劳倦过度,病情发展甚是迅速,小雪过后,大老爷已卧床难起了。袁府里一片愁云惨雾,死气沉沉。袁家的产业也是一落千丈,每况愈下。外界更是传得沸沸扬扬,视袁府的人为传播痨病的瘟神。大太太看似坚强,不露声色,实则心如刀绞。只是为了撑住袁家的门头,就算拼了命也要稳住阵脚。
大雪过后,北京冷得像个大冰窖,大老爷已水米不进,只剩下一口气。一世精明的大老爷自知不起,便将家人都叫到床前。众人站在床前,大老爷艰难地抬肘,示意大少爷近前说话。大少爷之涉缓缓地走到床前,只觉得双腿似灌了铅般沉重。走到大老爷的床边,之涉在床沿坐下身,大老爷以手示意他俯下身子。之涉以为大老爷有话要交待,便俯身将侧脸将耳朵贴上去。谁知大老爷竟一语不发,捉住之涉的右手拇指放进嘴里一口咬了下去。之涉措手不及,不禁“啊”地痛叫出声。大少奶奶怀抱着的渚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惊得大哭,屋里顿时乱成一团。之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眉头紧皱,道:
“爹,你这是干什么?”
大老爷仍不松口,双目炯炯地盯着之涉,用尽力气,死死地咬住之涉的拇指。之涉痛得眼圈发红,却怎么也拔不出手来。
“老爷,您有话好好跟涉儿说,做什么咬他?”大太太走上前来边说边帮着将之涉的拇指往外拔。实际上,大老爷早已病得奄奄一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以简单的动作来表达意愿。
眼看着之涉的手指已被咬破出血,大老爷仍不松口,双眼死死地盯着之涉——他唯一的儿子。之涉看着弥留之际的父亲,看着他炯炯的目光,看着他死死咬住自己手指的动作,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他起身跪在父亲床前,道:
“涉儿不孝,让父亲痛心了。十指连心,父亲啃指之训,令涉儿痛彻心肺。往后执笔举箸,隐隐作痛,自当牢记。父亲尽可放心了!”
言罢,只见大老爷神情渐缓,目光柔和下来,似放下了心中大石般,松口,气绝而死。微睁的眼角,落下一滴泪。
这泪,不知是对之涉浪子回头的欣慰,还是对风雨飘摇的袁家的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