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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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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之沂的脑袋“嗡”地响了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向老太爷奔去。她握住老太爷的的手,心急如焚地叫道:
“爷爷!爷爷……”边叫眼泪边不停地往下掉。她预感到大事不妙,心里害怕极了。她拼命对自己说那感觉不是真的,没事的,爷爷只是太累了而已,叫醒之后便一切如常了。她不停地说服自己,心里却越来越害怕。她不停地叫着,叫着,不知道自己叫了多少遍,直到周围都静了下来。
“爷爷!爷爷……”之沂仍不放弃地叫着,竟没发现,正堂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大老爷的手轻轻地搭上她瘦弱的肩,沉声道:
“沂儿,别叫了,老太爷走了!”
之沂的脑袋顿时炸开了!其实她早就知道,可是她不相信,她怎么都不愿意相信。不,不会的,这不是真的!爷爷只是睡着了而已。他会醒过来的,一定会醒过来的!之沂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继续叫道:
“爷爷!爷爷……”
大老爷轻拍她的肩,道:
“沂儿,别叫了!沂儿!”
“爷爷!爷爷!爷爷啊!爷爷呀……”之沂对大老爷的话充耳不闻,继续不放弃地叫着。大太太一下子哭开了,哭声渐渐地感染了所有人,正堂里一片哭泣之声。之沂还在叫着:
“爷爷啊!爷爷!爷爷……”她好像疯了似的,不停地叫,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阻止不了。苏子捂着嘴走到之沂身边,抽噎地道:
“小姐,老太爷走了!小姐,老太爷真的走了!”
之沂忽然抬起头来,长啸一声:
“不——”她竭尽全力,那撕心裂肺的叫声在正堂里久久地回荡,连屋顶都震动了。然后,之沂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量被抽走了,她眼前一黑,仰身倒了下去。苏子大惊失色,立即伸手扶去。之沂已经失去意识,浑身的重量都压在苏子身上,苏子支持不住,连退两步。纳兰释天见状,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便一个箭步上前,伸手要扶之沂,正在这时被之涉一把拉住。纳兰释天回头看他,之涉对他使了个眼神,他明白了,立刻缩回手去。之涉上前,接过苏子怀里的之沂,打横抱起,边往门外走边对苏子叫道:
“快去叫大夫!”苏子急忙应了一声便起身出去,请大夫。
那天之后,纳兰释天一直记挂着之沂,整天心神不宁。直到袁老太爷丧礼那天,他才又见到了之沂。
袁府已经面目全非。正院、偏院、前院、后院,四处悬挂着白绫。冷风吹来,白绫如游魂般来回飘荡,纸钱满院子飞舞,一片萧索之象。想起几天前这里还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几天后竟是这般景象,真是个极大的讽刺。正堂的正中放着一口黑漆木的大棺材,两旁立着无数只花圈。袁家的儿孙们披麻戴孝,分跪在棺材两边。
一身素缟的之沂静静地跪着,七尺二的白绫戴在头上,一直垂到地。她脂粉未施,脸色几乎与白绫一样颜色,嘴唇也是毫无血色。她眼神呆滞,眼里泪光点点,眼睑略有些浮肿。本就清瘦的身子似乎又清瘦了些许。她形容憔悴,弱不禁风,似乎万念俱灰。她好似被抽去了灵魂般,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周围的一切都好像事不关己。
纳兰释天久久地凝视着她,看着看着,心酸得不忍再看下去。他好有一股冲动,想要把她抱在怀里,让她静静地睡去,什么都不必再想,什么都不必再承受。
苏子扶着之沂,缓缓走出正堂去,纳兰释天跟在后面。走到后院时,纳兰释天见四下无人,便追上去叫住了她们。他站在之沂面前,之沂抬眼仰望他,只那么一眼,他那一肚子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怜惜地看着眼前的之沂:柔弱无助,楚楚可怜。她仍是美丽的,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动人,美得令人窒息,令人不忍大声说话。纳兰释天斟酌许久,才轻轻地开口道:
“不要多想,保重身子要紧!”
之沂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眼帘垂下,复又抬起,注视着纳兰释天,努力地张开嘴唇,气若游丝地道:
“没什么,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天空再也不放晴了。”说着抬头看了一眼阴霾的天空,乌云密布,冷风一阵紧似一阵,要下雪的样子。纳兰释天又是惊讶又是心疼地看着她,竟不知如何回答。之沂又看了一眼纳兰释天,再也没说什么,由苏子扶着,擦过他的身旁慢慢地向前走去。纳兰释天转身凝视她的背影,一瞬间有股落泪的冲动。
老太爷去世了,之沂的天空,也许真的再也不会放晴了!
二
阴了几天之后,大雪终于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这一下就是好几天。洁白的雪花,如鹅毛般轻盈,纯净。它们在半空中旋转,飞舞,待精疲力竭之后,缓缓地降落到地面上。北国的冬季,终于在一片银装素裹中正式来临了。
离老太爷去世已有一月余,袁府上下总算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气象。只是老太太也已有一月余没有说过一句话了,饮食也大为减少。她终日呆呆地坐在房里,神情淡漠,谁与她说话也不答。纳食一日少似一日,到后来,竟滴水不进了,只是躺在床上,整日整夜地昏睡。儿孙们心急如焚,忙请了大夫来看诊。大夫诊毕,摇头道:“怕是不中用了!”哭泣,叹息,都已无用,只好好地陪着老太太走完这最后一程,然后让她风风光光地入土为安,便是子孙的孝顺了。
那一夜,老太太仍旧在昏睡,大太太在床边守着。大太太平素料理袁府内务,已是精神疲惫,这一阵忙着老太爷的丧事,又是里里外外地操劳,待老太爷断七,大太太已瘦下一大圈来。本以为可以歇息一阵,谁知老太太竟又是这般光景了。依着大太太事事周到的性格,又逞强好胜,她是非把这孝顺媳妇做得人人信服才肯罢休的,于是大太太便大包大揽地担下了服侍老太太的任务。但是人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骨,大太太亦已是年过半百,比不得壮年气象,连日劳累下来,精神大感不济。这会儿守着老太太,便觉眼皮一阵重似一阵,竟把持不住,以手支颐,打起盹来。正当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忽听得老太太在床头叫道:
“璎儿!璎儿!”大太太一个激灵,惊醒了。她怀疑是梦,走近床边看时,却见老太太满面红光,双目炯炯,精神大好。大太太不禁大喜,笑道:
“呀,老太太大好了!”
老太太望着她,口齿清楚地道:
“璎儿,媳妇儿,去给我把之沂叫来!”
大太太一愣,心道:叫之沂作甚?老太太当真是糊涂了。当下也没有多问,便道:
“嗳,我这就去!”
大老爷听大太太描述老太太的状况,大呼不妙,老太太那是回光返照残灯复明之危象,于是便差人将大夫一并叫了来,心下一沉,对众人道老太太怕是过不了今晚了。大伙虽早已有心理准备,此话一出,仍是心惊肉跳,心提到了嗓子眼。
片刻之后,所有人都集中到老太太的房里。老太太望着众人,目光晶亮,神志清楚,问道:
“之沂来了没有?”
众人不解,老太太已是弥留之际,不喊儿子不喊孙子,偏喊那不相干的之沂做什么?之沂也是大惑,心想老太太几乎从未与她说过话,似乎眼里从没有过她这个人,这会儿却叫她,实在奇怪。之沂满腹狐疑,缓缓地走到床边,跪在床头,轻轻叫了声:
“老太太!”
老太太忽然以手肘支起上身,双手拉起之沂的手,紧紧地握住,双目炯炯地盯着她的脸。之沂惊呆了,众人愣愣地看着,面面相觑,不知何解。握了一会儿,老太太竟失声痛哭了起来。一屋子的人全乱了手脚,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之沂更是手足无措,只能任由她握着双手。老太太垂泪望着之沂,口中叫道:
“紫玉,你回来了!报应啊!叔回,我的儿!报应啊——”大喊几声之后,又是一阵痛哭。之沂听得老太太喊祖母的名字,又见老太太这副可怖神情,不禁又惊又悲,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道:
“老太太,我是之沂啊!”
老太太哭了一会儿,情绪恢复了些许,平躺回身子,两手仍未放开之沂。她缓缓地开口道:
“我出身皇族,天生丽质,自恃美貌无伦,心高气傲。嫁到袁家之后不久,阮紫玉便进了门。我起先并不担心老爷纳妾,因为我自认貌美,天下无人能比。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个阮紫玉!她容貌性子处处胜我百倍,出身青楼却是清白之身,哄得老爷千般万般宠她不够,叫我如何能不嫉妒?可是我素性骄傲,又怎肯承认我嫉妒?虽心中百般愤恨,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老爷以为我宽宏大量,对我大为夸奖。我每日对她不理不睬,视若无睹,其实我是凭着一股傲气在那儿撑着,否则我定会一败涂地。以我这种身份,又怎肯放下身段去与她争宠,怎肯学市井泼妇用下三滥的手段去害她?于是我就这么撑着,骄傲地撑着。那次,老爷出远门,几月未归。紫玉一日病重一日,自知不起,想见老爷一面,便差人告知老爷,让他回来。我恶念一动,竟收买了那送信人,让他不要去送信,并且骗紫玉说信已送到,不必挂念。就这样,紫玉到死都没有等到老爷回来,郁郁而终了。”
老太太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一屋子的人都是瞠目结舌,从未听过有这一段。之沂又是惊讶又是哀伤,不知不觉已听得泪流满面。老太太停了一会儿,重又开口道:
“紫玉死后,我终日惶惶不安,深怕她知是我做的手脚,阴魂不散要找我报仇。就这样过了好几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便渐渐放下心来。谁知,谁知……”老太太说到这里,哽咽得说不下去。之沂紧紧地盯着她,泪光闪动。老太太再次支起上身,带着哭腔,颤抖着嗓音,咬牙切齿地叫道:
“叔回我儿,我最疼的叔回啊,还未成人竟被她硬生生地夺了去!紫玉,你好狠的心啊!你不找我报仇,竟还让我长命百岁,让我几十年来饱受丧子之痛,受尽折磨,你好狠的心啊!”老太太说着竟捶胸顿足起来。众人大惊,还以为真是阮氏的鬼魂索去了三老爷的性命。之沁吓得差点哭出来,直往之汶身后躲。老太太望着之沂道:
“叔回自小聪明懂事,和你爹季安最是要好。那日两人一同出去玩耍,身边有小厮跟着,我也没有在意。到天黑的时候,却还未见两人回来。才要出去找时,只见季安哭着跑回来了,说哥哥淹死了!我一听差点昏厥过去,心下便知不妙。小厮在两里远的荷花池塘里捞回叔回的尸体时,都已经胀得不像样了!原来两兄弟嫌小厮跟着碍手碍脚,将他们赶走后,到池塘边玩耍。季安失足掉下水去,叔回小小年纪竟自己跳了下去要救弟弟。结果他把弟弟推上岸,自己却沉了下去!我心下大骇,便知是紫玉报复我来了,自此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我见你越长越似紫玉模样,心想定是紫玉的魂魄附在你身上了,害怕得不得了,不敢有半点招惹你呀!”老太太又是呜咽不能语。之沂从前只知三伯伯叔回十四岁上夭折了,竟不知有此缘由。难怪父亲在世时,每每提到叔回,神色便甚是异常。更是不知老太太对她不理不睬,竟然是因为怕她。老太太哭得气都提不上来,之沂抽出手,轻轻拍抚她的后背。老太太抬眼看着之沂,见她眉目清丽,挺鼻樱唇,依稀是阮氏的模样。又见她轻拍自己后背,回想起当年阮氏也曾这样服侍过她,心下又突然糊涂起来。她抓住之沂的手哭着大叫道:
“紫玉,紫玉啊!我对不起你,我有罪啊!我的叔回已给你夺了去,我欠你的,已经由我的儿子还给你的儿子了,你的恨也该消了吧?紫玉,你原谅我,我求求你原谅我!”之沂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老太太,这个骄傲了一辈子的郡主,高高在上一辈子的女人,此时竟毫无顾忌,毫无尊严地乞求原谅,可见她这么多年来是如何担惊受怕,过着非人的日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太太纵有万般不是,终究心思悔改,过而能改,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呢?之沂心里一酸,身子前倾,一把抱住了老太太,哭道:
“我原谅你!我不怪你了,我原谅你!”
老太太闻言,竟像个孩子般地大笑起来,笑声里有种极大的满足。她抱紧了之沂,胸腔里被一股暖流填得满满的。她笑着笑着,却又呜咽起来,哭声中又夹杂着笑声,一时间又是哭又是笑。
“你真的原谅我了?”
之沂用力抱紧她,大声道:
“对,我原谅你了!我再也不会怪你了,我原谅你!”
老太太激动无比,喜极而泣,抱着之沂道:
“好,我们姐妹俩摒弃前嫌,重新开始!紫玉,你等着我,我这就来!我陪你去,我这就来,我这就来,我这就……”话音未落,老太太的身子便猛地沉了下去。之沂心下一沉,惊叫出声:
“老太太!老太太!”
一屋子的人都叫了起来:
“娘!娘!”
“奶奶!奶奶!”
大夫上前诊视,叹了口气,回头宣布道:
“老太太归天了!”
房里顿时哭声四起。可怜老太太的双臂紧紧抱着之沂,竟然死死地,两个人都拉她不开。她的脸埋在之沂的怀里,脸上尽是满足的笑容,已然凝固。
老太太五十多年来的悔恨、恐惧、委屈、痛苦,在临死时被之沂温柔一抱,而尽数溶化在了温暖里。半个世纪来的心结,终于在一句“原谅”中解开了,自此以后,老太太与阮氏再无恩怨,携手黄泉。无怪乎她笑得那么满足,那么窝心!
老太太这一辈子,与其说是被阮氏的鬼魂所害,不如说是她做贼心虚,自己吓自己。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犹不惊。鬼神之说,莫说子虚乌有,就是阮氏真的泉下有知,以她的性子,亦不会忍心害人分毫。叔回的死,只是一个纯粹的意外,在老太太的心里却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归根结底是咎由自取。
几天后,老太太下了葬。老太爷的坟被挖开,两具崭新的棺材并排放在一起,中间还架起了一座桥,据说是为了让两人的灵魂能够走到彼此身边,相依相伴,共赴黄泉。
之沂看着老太爷与老太太的棺木,感慨万千,心道:“老太太,老太爷终究躺在了你的身边,再没有人能分开你们,你安心地去吧!到了阴曹地府,若是见了我那苦命的祖母,亦不必有半点惧怕,该还的都已经还了,你再也不欠谁了。来世为人,切记要光明磊落,切勿重蹈覆辙!”
坟被重新埋好,两块墓碑并排而立。
天空重又飘起了雪。
三
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袁府接连办了两件丧事,搁在哪儿都不是件吉利的事。北京城里,人们议论纷纷,说袁家辉煌了上百年,此时定是气数将尽了。
此话倒也不是信口开河。袁老太爷在时,对生意上的事件件事必躬亲,很少让儿孙们涉足。老太爷突然归天,什么都没来得及交待,大老爷接手之后便觉事事棘手,一筹莫展。二老爷生性鲁顿,自然帮不上大忙。大少爷之涉虽然聪明机灵,但毕竟年轻没有威性,少有人信服,办起事来四处碰壁。其他人自是更不用提。就这样,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袁家在商场上连连栽跟头,资产大幅度滑坡。很多产业都是徒有其表,其实已经严重亏损。只是袁家的门头仍然撑着未倒,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了。像袁家这样的豪门,家大业大,纵然是棵被虫蛀空了的老树,也不见得一年两年就会散架倒塌。
纳兰释天与之沂定了婚,本该在一年之内完婚,但由于老太爷和老太太去世,按理儿孙该守孝三年,其间不得操办喜事,于是只得将婚事暂时搁置,待三年孝期满后再行完婚。
那日,梅子与苏子二人在院子里闲聊,苏子说到二少爷之汶近来似乎言行有所反常,不知何故。本是无心一提,却见梅子眼神闪烁,神色不对,知她有所隐瞒。梅子本是藏不住话的人,被苏子一追问,便原原本本地讲给了苏子听。
原来二少爷对梅子早已有情,迟迟不肯定亲,亦是为了梅子。之汶每每在无人处遇见梅子,总要向她示好。因梅子憎恨二太太,以她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性子,自然不会对二少爷有好感,所以总是不理不睬。老太太大寿那天,之汶一脸兴奋地将梅子拉到了花园里的一个假山洞里,从怀里掏出一支做工精美的玉簪子来,伸手要给梅子戴上。梅子心下一怒,抢下簪子一把摔在地上,当即啐了一口,骂道:“呸!谁要你这破玩意儿?八成是从二太太那儿偷来的,你可别害我!”说完扭头就走。可怜二少爷之汶一腔的热情,竟被她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凉透了。于是兀自躲在山洞里伤心难过,叫之涉四处寻他不见,连拜寿都没有去。梅子一肚子的火,边走嘴里边嘀嘀咕咕,到了沂园,忽见一大堆客人在,只得强作笑颜。
梅子言罢,仍是愤愤。苏子听罢,却是叹了口气,心中又添担忧。古往今来,凡少爷与丫鬟有情者,无论情形如何,丫鬟总也没有好下场。梅子却浑然不觉,全然不知大祸临头。
果然,几天后,大太太差人将梅子带到了正堂里。苏子见状便知不妙,立刻将梅子之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之沂。待之沂和苏子赶到时,见正堂里大太太坐在正中,二太太站在一旁,两边还站了许多丫鬟家丁。只听得大太太怒斥道:
“你勾引二少爷,认错不认?”
梅子跪在地上,杏眼圆睁,怒道:
“我没有错!我为什么要认?”
大太太见她一副倔相,心下大怒,道:
“你当真不认?来人啊,给我家法伺候,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小刁奴!”
之沂一听要打,立刻冲进屋去,大叫:
“慢着!”说着上前,跪到梅子身边。梅子一见她来,全然没了刚才的傲气,叫了声“小姐”便哭了起来。之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转头对大太太道:
“大太太,无论梅子犯了什么错,定是我做主子的管教不周,我愿与她一同受罚!大太太就饶了她这一次,今后我一定严加管教。梅子感您恩德,也定会知过改过,绝不再犯!”说着以眼色示意梅子服软认错。梅子性子虽烈,对之沂的话却莫敢不从,于是当即语气软了下去,磕头道:
“是!梅子知错了,今后定当改过,求大太太饶过梅子这一回吧!”
“饶了你这回,你是还想有下回是不是?”站在一边的二太太冷不丁地开口,又转向大太太道,“大太太,这小狐狸精厉害得紧,不但勾引我们之汶,还挑唆他偷了我的玉簪子,那可是我嫁到袁家来的时候,娘家陪的嫁妆啊!非叫她交出来不可!”
二太太话音未落,梅子便大叫起来:
“谁稀罕你那簪子了,你儿子自己偷来给我,我瞧也没瞧就扔地上了!我……”梅子还要说,被之沂皱眉瞪了一眼,咽了回去。二太太巴不得逮她把柄,听她这么一说,立即接口道:
“大太太你听,当真有这回事吧?”又转头对梅子道,“你个不要脸的小狐狸精,识相的就快点把东西交出来,否则家法伺候,先毁了你那狐媚人的小脸蛋,再打断你的腿,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勾引人!”
梅子又想辩解,忌惮之沂在旁,便默不作声,心道小姐定会全力帮她。之沂抬头对大太太道:
“大太太,梅子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连她有几根头发都清清楚楚,她绝对没有私藏二太太的簪子。不信可以差人去搜,若是搜到了,我们主仆二人任凭处置,打死无怨!”之沂这几句话说得理直气壮,字字掷地有声。二太太也知簪子不在梅子那儿,一时心虚,没有接话,哼了一声便缄口不语。大太太见状亦相信了八分,微微点头。之沂接着道:
“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梅子绝对不会勾引二哥哥,她自十岁跟了我,在我身边长大,我了解她。可否请二哥哥出来当面对质,我以性命担保,梅子是清白的!”
梅子见之沂拼了性命要救她,心里一动,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只听二太太冷笑一声,道:
“是啊,梅子自己是不会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情来,可是跟了你三小姐,那可就不一定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呀!”
之沂一惊,二太太的话锋竟忽然转向了自己,顿时不知如何辩解。苏子亦是大惊,二太太将之沂的人格侮辱到了何等的地步?梅子一瞪眼,又要开口大骂,之沂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叫她不要说话。之沂语气平静,不卑不亢地对二太太道:
“二太太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自呱呱坠地便在这府里长大,一举一动何曾逃得过你们的眼睛?我的品行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今日大太太也在,就让她说句公道话。我袁之沂何时做过逾越礼教,不知廉耻的事情?二太太一再出言污我清白,是何居心?”大太太素知之沂知书达理,万万不可能做出二太太所说的事来,闻之沂之言句句在情在理,点头道:
“银芬,你不要信口雌黄,沂儿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会不清楚?”二太太一愣,见一向柔弱温和的之沂竟也是利嘴一张,说得大太太都倒向她那一边了,心下大怒,冷笑道:
“哼,她素来心机很重,把你们都骗过了!若不是她存心勾引,纳兰释天有什么理由不要我们之沁,却要她一个庶出的野丫头?在那沙漠里,月黑风高,四下无人,谁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勾当来着?到头来,明明是婊子竟还在我们面前装圣女,是要给你立一块贞节牌坊还是怎的?我呸!也不嫌丢人!”老太爷已死,二太太早已无所忌惮,便一顿信口胡言,说得之沂毫无招架之力。之沂何曾受过这种大辱?一时间气血逆行,大口大口地喘起来。苏子知她气喘又犯了,立刻上前拍抚之沂后背,道:
“小姐,别往心里去,顺顺气儿!”哪知之沂竟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又是咳又是喘,好几回上不来气。梅子掏出手帕,捂住之沂的嘴,之沂用力一咳,竟咳出一大口血来,染在手帕上,触目惊心。梅子与苏子皆是大惊,大太太也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二太太冷眼瞧着,巴不得之沂就这么死了才好。梅子大怒,“呼”地站起身来,指着二太太骂道:
“不要脸的死老太婆,你诬陷我也就算了,你干什么污辱我们小姐?我们小姐冰清玉洁,哪比得上你这婆子心地肮脏?”
二太太一愣,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指着梅子道:
“听听,听听,小狐狸精你还反了你了!”
梅子见之沂躺在苏子怀里,面无人色,几乎奄奄一息,心下怒火冲天,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弓着身子大叫一声跑上前去,低头一顶,将二太太顶了个四脚朝天。二太太大叫“哎呦”地摔倒在地,梅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劈开两腿骑在她肚皮上,挥拳蒙头便打:
“我早就反了!我恨不得扒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我要把你的心肝挖出来,看看是不是乌黑的!你这杀千刀的死婆子,我叫你欺负我们小姐,我打死你!我打得你面目全非,叫你到了阴曹地府也没人认得,被一万只恶鬼咬,撕成一千八百八十片!我看你还敢胡说我们小姐,你这长舌的臭婆子,你等着下拔舌狱吧!快了,你好日子没几天了……”
众人在旁听得心惊肉跳,梅子虽素来性子刚烈,可若不是恨到极点,也万万不会说出这般狠毒诅咒的话来。二太太被打得哭爹喊娘,手舞足蹈却毫无招架之力,只得张口哇哇乱叫。大太太见状立即命人上前拉开梅子,哪知下人们平素受够了二太太的气,这会儿存心看她笑话,便只是佯装劝架,实则并不用力。大太太瞧出其中端倪,竟也由得下人们去。想那二太太平日里嚣张跋扈,有时竟连她大太太都不放在眼里,她正愁没法子教训她一顿,这会儿有意借梅子之手出出这口恶气。之沂冷眼看着鬼哭狼嚎的二太太,也不喝止梅子,心下暗暗叫好。连心肠最软的苏子也瞪眼看着二太太,暗骂她活该。二太太这是自绝后路!她若是没有惹恼之沂,以之沂的性子,定然不许梅子如此放肆,梅子对之沂必定是言听计从。而现在,只要之沂不开口,便没有人管得住梅子,二太太这回不认栽都不行!此时的正堂里,二太太又哭又叫又骂,旁边站了一大堆人,竟都在看戏,没有一个肯救她。直打到二太太满脸是血,面目全非,嘴里叫不出声。大太太见状不妙,再打怕是要出人命,当即喝道:
“大胆奴才,你还敢行凶杀人了?来人啊,给我拖下去!”家丁们这才真的上前拉开梅子,梅子不敌众人力气,被几个家丁从二太太的肚皮上拖了下去,竟还是手舞足蹈,大骂不止。再看二太太,躺在地上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气若游丝地呻吟,几欲昏厥。一屋子的人看着,煞是解气,梅子这一顿拳头打得大快人心。二太太被几个丫鬟扶起,瘫坐在椅子上。梅子被按跪在地上,大太太厉声道:
“无法无天的狗奴才,不但使狐媚功夫勾引少爷,竟还敢动手殴打主子,放肆到何等地步?若是饶你,我袁门家规何在?来人,给我杖刑五十!”
话音刚落,即有几个家丁举着棍子走上来,另两个家丁将梅子按趴在地上,便要打。之沂急忙跪着走到梅子身边,俯身护住梅子,大叫道:
“不要打!”抬头对大太太道,“大太太,这五十杖下去,梅子哪里还有命啊?梅子勾引二哥哥根本是没影的事,大太太查明之后再罚她不迟。至于动手打人,那都是为了我,我愿意替她受罚。求大太太饶了梅子吧!”
大太太心里明白,梅子不过是性子刚烈又容易冲动,并无大过。但梅子平日里不懂收敛,得罪的人太多,不办她难以服众。更何况今日在正堂里,梅子大胆出手痛打二太太,人人看在眼里,如何能饶她?于是说道:
“这丫头胆大包天,饶她不得!沂儿,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再管!”之沂泪流满面,摇头道:
“不!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决不能看着梅子被打!若是她真的犯了错,不用大太太动手,我也饶不了她。可是梅子清清白白,怎能由得你们信口冤枉,草菅人命?”
大太太一愣,没想到之沂竟敢公然顶撞自己,还说她草菅人命,当即怒道:
“来人啊,把三小姐拖下去!”话音未落,立即有家丁上来拉开之沂。之沂带病在身,怎能是他们的对手,当下被拖到一边。大太太指着梅子,瞪眼道:
“打!”
“慢着!”门外忽然有人大喝,竟是二少爷之汶。之沂大喜,心想只要当面对质,梅子清白与否便可知晓。只见之汶撩衣跪下,对大太太道:
“大太太,梅子是无辜的。是我一厢情愿喜欢她,她绝对没有勾搭我,而且对我的示好也并未理睬。那玉簪子也是我自作主张偷去给她,况且她并没有接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与梅子毫无关系,大太太要打就打我!”
大太太闻言,确有些难作定断,但她是决计不能饶了梅子的。梅子不仅是二太太的眼中钉肉中刺,就是对她大太太也是多有威胁。大太太素知梅子一双眼睛厉害得紧,自己竟也几次差点被她抓着把柄,好在梅子没有去向老太爷告状,否则她大太太哪还有今天?这梅子是万万留不得!大太太厉声道:
“好啊,你个小娼妇使了什么狐媚招数,把二少爷迷得团团转?更是饶不得你!”之汶大惊,他本是来救梅子的,怎料却是火上浇油。之沂亦是大惊,心道梅子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苏子流泪叹息,她早就料到如此,凡少爷与丫鬟有情者,无论如何少爷必定是无辜的,必定是丫鬟魅惑少爷。自古如此!之汶又要为梅子辩解,却被家丁拉到一边。大太太微一抬头,厉声道:
“给我打这个小娼妇!”
顿时,棍子如雨点般噼里啪啦地落在梅子的身上。之沂大哭,又咳喘不停。梅子竟咬着牙,死死地忍着,一声也不吭。一顿毒打下来,直打得梅子口吐鲜血,气息奄奄。之沂将梅子抱在怀里,失声痛哭。梅子挣扎着抬起头来,看着之沂,用力地挤出一笑。之沂用手将她嘴角的血迹擦去,眼泪掉在梅子脸上。梅子望着之沂,只当她是自己的亲人一般,望着望着,忍不住也哭了起来。梅子颤抖着嗓音,轻声道:
“小姐,不要为梅子难过,保重身子要紧!梅子今日认栽了,小姐万万保重,梅子来世就是投胎作狗,也一定陪伴在小姐身边。小姐对梅子的恩德,梅子会永远记在心上的!”说着,又是一大口鲜血吐出来。之沂哭成一个泪人,只紧紧地抱住她。又听得梅子转头,断断续续地对大太太和二太太道,“你们这些,心肠歹毒的老太婆,不要,让我知道你们欺负小姐,若是叫我知道了,我化作厉鬼也定饶不了你们!”前几句还是气息微弱,只这“饶不了你们”一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厉鬼般吼叫,听来令人发指。大太太一惊,吓得差点没向后退去,急忙稳住。梅子当即昏死过去,只剩下一口气。大太太急忙喝道:
“要死也不能死在袁府里,来人啊,扔出去!”立即有几个家丁上来,七手八脚地来拿梅子。之沂争抢不过,梅子便被几个家丁抬了出去,也不知道要扔去哪里。之沂、之汶、苏子立即追了上去。只见家丁出了袁府后门,来到袁家养马的大马棚前,将梅子往里一扔便完事了。之沂扑上去大哭,要把梅子抱回沂园去,却被几个家丁拦住。此时,梅子忽然醒转,之沂知她是回光返照,哭得肝肠寸断。梅子笑着对之沂道:
“小姐别哭,梅子身上一点都不痛,真的!梅子这就要去了,往后小姐不必怕她们,她们若是敢欺负你,梅子就出来咬死她们,拉她们一同下黄泉!”
之沂闻言,心都碎了。梅子已是弥留之际,心里却仍然只有小姐,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如此赤胆忠肝,世所罕见。一时间惹得苏子与之汶尽皆落泪。之沂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只是哭。之汶流泪道:
“梅子,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梅子定眼望向之汶,见他生得斯文俊俏,自己以前竟然没有发现。又见他眼中含泪,可见对自己确是真心。梅子心下大悔,悔不该当初如此对他,若是早知有今天,还不如真的与他爱一场,也不枉这一死。梅子轻声对之汶道:
“二少爷,梅子明白你的心了,只可惜明白得太晚,是梅子辜负了你!”说着泪落两腮。之汶低下头去,不忍心再看她。梅子忽又圆睁着双眼,咬牙切齿地叫道:“可是我不服!我后悔没有跟二少爷好,反正是一死!我好冤啊!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只听得梅子撕心裂肺地大叫三声“我不服”,又喷出一大口鲜血,当即咽了气。眼睛竟仍是瞪着,眼球凸起,目眦尽裂,当真像个厉鬼一般。梅子就这样死在了臭气熏天的马棚里。
因梅子无亲无故,之沂便做主将她葬了,立了一块简陋的木头墓碑,之汶血书“爱妻袁门梅氏之墓,夫袁之汶泣立”。梅子死后竟成了袁家二少奶奶,不晓得她泉下有知,会不会很高兴。三人又哭了一阵,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