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秘录》顾惜之

2、驱石道人

　　王大志是我们家乡的大画家，艺名王石。那回他和几个文联的人来清明山下搞活动，说起旧事来，我就听住了。

　　他说年少时在这里插队，因他年纪小，胳膊腿都细瘦，看着没什么力气，大队就不要他种地打谷，让他到山上放牛。那会儿苦呀，米粮没得吃，都是吃番薯、老玉米这些粗粮，面饼上的麦芒有几寸长，大冬天衣服穿不暖，都要往火炉边凑。他就一双鞋，穿坏后也没得补上，就光着脚，把两个砖头绑在脚上，冻得满脚冻疮。牛要是拉了粪，他就把脚埋进牛粪里，抓紧暖和一下。后来大队长看不过去，让老婆给他做了一双鞋，他感激得不行，到现在还记在心里。

　　当年他经常带着一个番薯就上了山，放牛放到中午，就把番薯吃了，忍着依然咕咕叫的肚子再放牛一下午，晚上回去吃饭。他放牛喜欢去山背后，那里很荒僻，几乎没路，牛羊能过去，人比较难爬。但他年轻人不怕，就喜欢上去。山背后草长得高，鲜嫩多汁，牛很爱吃。那里终年云雾茫茫的，风一吹，云雾就像潮水一样冲过山坡，又像瀑布一样流往山下，景色非常壮美。他时常坐在最高的那块石头上，掏出本书，一看就是一天。

　　有一天早上，他刚到山上，就看到那里有个脏兮兮的道人。那时候破四旧，和尚庙砸了，道士观砸了，也有几个不肯还俗的，跑到山上躲起来，种一点点东西吃。他认为道人也是这样的人，也不惊怕，只是好奇地打量着他的道袍和头上蓬乱的发髻。道人被他那样看着，也不恼，在石头堆上点了堆火，把几块鹅卵石般的白石头丢进去烧。过了一会，石头竟然冒出了香气。王大志常年饿着，闻到香气肚皮就叫了。道人笑笑，就用柴棒夹住一个烤焦的石头，指向王大志。他急忙掰了片大叶子接着，吹吹凉，一剥皮，原来是个雪白的芋头，吃起来香甜极了。他问道人住在哪里，芋头是怎么变出来，道人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笑嘻嘻的，露出发黄的牙龈。一连好多天，王大志上山时，都会碰见道人在那烤石头，变芋头，他每次都能蹭一个来吃，倒也解了肚子饥饿的苦。

　　到六月初六那天，他照旧上山，道人却不在那里。他看了一会书，突然听见远处山谷传来牛羊的叫声和轰隆隆的蹄声。他担心是自己放的牛跑远了出事，忙丢开书，跳下山石一数，生产队的牛一头没少。正疑惑间，山上的雾气溪水一样流淌下来，山坡那一头出现了道人的身影，他身边还有许多黑黢黢的影子。道人嘴里“唷，唷”地叫着，扬着一根树条，赶着身边许多牛羊从雾气里走了出来，看样子是要把牛羊赶往山那边海的方向。这些牛羊看上去非常康健壮实，牛都有一对铮亮的大角，羊都有一把雪白的胡子。

　　牛羊群逼近了，道人看见了他，笑一笑，把树枝举起，转着圈儿唱起一支歌：“苍苍为牛，凿凿为羊。牛羊来斯，曰骧而骧。”

　　这些牛羊簇拥着王大志叫个不停，生产队的牛都跑到他近旁，吓得不敢乱走了。手舞足蹈完，道人问王大志：“我的牛怎么样？”王大志想起他烤石成芋的把戏，有心逗他一下，就说：“哪里有牛，一堆石头！”道人又问：“我的羊呢？”王大志说：“哪里有羊，石头砸得咣咣响。”

　　哪知道人真个说：“哎呀，被你说穿了！”他树枝一放下，那些牛羊忽然滚地，变成了许多个老大的石块。道人哈哈哈大笑三声，像山羊一样从崖边跳下去，一眨眼已经在对面山壁上了。
　　这天王大志没有吃到芋头，稍许有些失望。他回去后一个人想了很久，又不敢跟别人说，怕被什么人抓住把柄搞批斗，只好当成一个秘密放在心里。

　　过了一段时间，王大志上山放牛，刚走到山背上，岩石后面猛地跳出来一只斑斓老虎。王大志当时就吓瘫在地上了。这些牛哪里见过老虎，只能凄惨地哞哞叫着，被它追得四处奔逃。奈何这里地势陡峭，王大志平时牵着牛慢慢下坡没事，让牛乱跑就出事了。一头大公牛被老虎追到了山崖边，一个收脚不住，整个身子往外一坠，登时就下去了，紧接着就听到轰然一声响。王大志奔过去看，一棵树插进了牛肚子，牛挣扎了几下不动了，在下面血流成一滩。那老虎在山林里养野了的，也不怎么怕人，还向王大志冲过去。这时，那个邋遢的道人出现了，用树枝抽动身边的大小石块，呼喝着：“哞哞，咩咩，牛羊，起来！”那些山石立刻滚动起来，变成了大角牛羊，他再用树条一抽，便一齐低头向老虎冲去。那老虎也怕了，长啸一声，冲进了林子里。王大志惊魂未定，看看道人，给磕了个头，又看看山崖下的牛尸，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道人这时才开了口，安慰了他几句。他就哭着说，这是把集体财产弄没了，他本来父母就成分不好，混口饭很不容易，这下更没得翻身了。道人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抓住牛角，拉过一头牛到他面前，说了声：“送你了！。”然后他赶着这群“牛羊”走进云雾里，一会儿就看不到了。

　　王大志哭了一会才平复情绪。刚才的事都太不可思议了。他望望掉在山下的牛，掉的位置太尴尬，就算去几个人也很难把死牛带回去吃肉了。他又摸摸道人给的这头牛，从牛头摸到牛屁股，摸着跟真牛没什么两样。他用草搓绳把牛鼻子牵上，牛也乖乖地跟着走。没奈何，他把这头牛和其他牛一起赶了回去。平时放牛是他一个人的活，旁人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他赶牛下田耕地，也给这头石头变的牛套上犁，牛哼哧哼哧地拉了起来，力气比真牛还大，一下子就犁了一片。王大志小心观察了好几天，连夜里都睡不安稳，要起来去看牛。一连几天，这石牛都没变化，只是不怎么吃草料。他这才把心放进肚子里，夜里也睡得着了。后来他再也没见过那个脏道人，好像那天他赶着牛一路向海边去，就没回来。日子久了，连王大志自己都几乎忘了这牛的蹊跷处了。

　　日子流水般过。77年恢复高考，王大志结束插队，回城考试去了。那年他考上了大学，学的是中文，毕业后进单位当了个文员。就在他走后第四年，生产队就遇到怪事了。村里来了个要饭的乞丐，蹲在田埂上看他们犁地。那头石牛也在里头，干得还分为卖力气。王大志走后这牛是李小树接手，他赶着牛往前走，突然乞丐来了一句：“你们这里，怎么用一块大石头耕田呢！”李小树一愣神，再一看，犁套着的不就是块大石头嘛！他一下子急眼了：“牛呢！臭老头，牛呢！”乞丐摊着手说不知道，明明是你赶着石头耕地呵。李小树气坏了，赶紧把生产队几个干部喊出来，说牛被一个变戏法的变没了，弄了块大石头在田里。这事儿谁也没见过呀！几个干部都不知道怎么办，看那乞丐身上，也没个藏牛的地方。他们把公安局的叫来，公安局也只是问了话就放人了。

　　王大志接到生产队牛变成石头的电话，连忙找父母借了钱，坐车回去，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几个干部说什么都没法信，但王大志说得真真的。最后大家决定，接了王大志的钱再买头牛，这事就这么算了。反正王大志也已经走了，有好前程，他当初损失了队里一头牛，也没耽误大事。

　　后来，王大志追忆那驱石道人的风采，开始学画画，渐渐画出了名头。他画的牛羊极其生动，人物画里头数道人画得最仙风道骨。他跟我说，为了解开心中的谜团，他也研究过和神人驱石相关的民间传说，这种传说流传很广，像什么鲁班鞭石成羊、秦皇驱石下海、黄初平叱石成羊……不一而足。驱石的典故诗词中也常见，杜甫有“合欢却笑千年事，驱石何时到海东”句，李端有“驱石不成羊，指丹空毙狗”句。像我们浙南一带，驱石故事版本极多，故事里的神人都是赶着一群石头变的牛、羊、猪往海里去。精卫填海是为了征服波涛诡谲的海洋，而神人填海多半是为了巩固大陆架，延展陆地的广度，让我们世代安全生活在海边。

　　我很想请他给我画几笔，但现在人家一幅画起码上万，还真不好意思开口。他说这回来，想看看过去那个牛棚。改栏改厕早把那个牛棚拆了，我就带他去看现在建在那里的幼儿园。路上有个赶鸭子的经过，他忽然站住了，凝神看那人的脸。鸭群一过去，他忽然大叫了一声：“道爷！”赶鸭子的理都没理他，径自去了。我定睛一看地下，一只鸭子都没有，是满地骨碌碌滚动的小石头。它们像鸭子一样，被戴竹斗笠的道人驱赶着，滚过马路，滚过溪流，直往海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