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瞳》小寂

1、1

　　重正八年二月二十八，作为父皇的嫡长子，我来到这个世界。

　　五岁的时候，我被册为皇太子。同一年，父皇册封了第二位皇后，她姓归。归皇后有一个儿子，四皇子，当时不过只是一个婴儿。

　　虽然长在宫廷的小孩一般比较早慧，但我当时毕竟只是一个五岁的孩童，有着那个年龄应有的稚嫩和天真，缺乏必要的心机和计谋，也并不真正意义上理解作为太子的责任和义务，更不明白这个位子背后隐藏的凶险和杀机。我只知道，我比宫廷里任何人都要高贵显赫，除了高高在上的父皇，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屈膝俯首。

　　这种尊荣无疑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唯一使我难过的是，我必须住到东宫，也就是，不能再和末瞳住在一起。

　　末瞳长期住在后宫的郊端殿，尽管她不是父皇的后妃。

　　朝臣也好，后妃也好，皇子公主也好，宫娥宦官也好，都尊称她作“兴圣夫人”。

　　她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人。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比父皇更厉害，因为她永远有办法让父皇认同她的意见，接受她的想法，而父皇从来没有能够说服她去接受她所否定的一切。

　　虽然父皇是人人歌颂的千古明君!

　　我出生的同一天，那个生下我的女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是父皇的第一位中宫皇后，谥“元思”。临终的时候，她把我托付给末瞳。所以末瞳称得上是我的养母，末瞳也真的把我视作她的亲生儿子。

　　一直以来，我对我的生母的唯一映象来至于她把我给了末瞳，这也是我由衷感激的，尽管如此，即便我对末瞳无比的亲近信赖，在她面前，我始终固执的拒绝承认她是我的“母亲”，我仍然执拗地叫她夫人或者姐姐。

　　父皇对所有的后妃子女都很冷淡，只有在面对末瞳的时候他才拥有那种神情，微笑的纵容的又略带点••••••爱慕。

　　我曾经看不懂，这和父皇面对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但末瞳永远是恭敬而守礼的，谨守一个臣下的本份。作为兴圣夫人，末瞳是这个皇朝最尊贵的女性，拥有对朝廷对皇室的重大的影响力。也许正因为这样，末瞳总是形单只影。她的美丽她的才华都无法为她吸引一个追求者。她身边环绕的永远是朝臣仕子，谈论的永远是国计民生，与风月无关。

　　当时的我为此而窃喜，却独独忽略了父皇那爱慕的眼神。

　　她和父皇的关系是宫廷里朝堂上最大的秘密，而与他们最接近的我却懵然不知。

　　直到那个女人，归皇后，怀着满腹的嫉恨告诉了我一切。

　　那天是父皇的万寿节。

　　晚上下着朦胧细雨，我冲到了郊端殿。郊端殿静静的没有一丝人影。

　　父皇在末瞳的房间，和末瞳一起。

　　我看见父皇轻抚末瞳的脸，看见了父皇想要亲吻末瞳，看见了父皇解开末瞳的衣袍••••••看见了父皇眼中从未有过的狂热。

　　原来对父皇而言，末瞳和他的妃子无异。

　　末瞳的眼神淡漠而疏离，辨不清悲喜。

　　可是当她看见窗外的我，她毫不犹豫推开了父皇，呆滞又略带忧伤地望着我，我从未在她眼中看见过这种感情，她总是那样的祥和平静。仿佛有一条毒蛇在啃咬我的心，锥心的疼痛铺天盖地地席卷我全身。我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扑到了末瞳的怀里，双手紧紧拽着她。我忘了我有多久没有这样做过了，可是那种根植在我的心里的温暖似乎一下子复苏，久久不能散去。

　　我无法放手！

　　当晚父皇去了皇后的寝宫，而我呆在了末瞳身边。那天大概是末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父皇的生辰，末瞳没有陪伴他。

　　我永远忘不了父皇离去时那冰冷入骨的眼神，但我没有退缩，那是我第一次违抗父皇！

　　那天我睡得很安稳，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抛诸脑后，只要有末瞳就足够了！

　　接下来好几天，我想象中的雷霆风暴没有出现，父皇很平静，末瞳也是。

　　只在一次闲聊中，末瞳无意提起当夜的事。我也毫不隐瞒把皇后说的意思略略讲了。末瞳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敏感地觉得这一切的平静是不正常的。潜藏在这宁静之下的绝对是巨大的血色的波涛汹涌，但我没有恐惧，甚至有一点期待那天的到来。

　　很快，在皇后的寝宫发现了诅咒父皇和我的人偶娃娃。巫蛊一直是皇室的禁忌。历朝历代不知多少后妃因此而废，现在这位皇后也不例外。不到十天，父皇就下了废后诏书，还祸及了归氏全族。归氏一门男子全部抄斩，其他人入贱籍，流徒西北。

　　那天，末瞳带着我的手去为废后送行。

　　废后原本略显丰腴的面颊已经深深陷了下去，不着脂粉，发髻凌乱，穿着一件质料及其普通的烟紫色衣裙，只是不过十几日功夫竟像老了二十岁，全然没有平常的盛气威严，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我和末瞳，口出不逊之词。

　　褪去华服凤冠的废后，看上去竟不如一个乡野村妇！

　　站在废后的面前，我和末瞳没有如往常般行礼。父皇已经收回了中宫印玺下了废后诏书，她现在只是一个被废的女人，一个失败的女人！

　　药事堂的总管太监低头弯腰，手上捧着托盘，上面放着洁白的瓷碗，碗中的药色黑如漆，仿若死亡的幽遂。

　　啪！废后狠狠地打了那个宦官一巴掌，那个太监只稍稍踉跄了一下，药汁波动了一下，并无一滴洒出。

　　“你这个奴才，给本宫退下，你有什么资格靠近本宫？”废后歇斯底里地斥责。

　　末瞳笑了，她从未这样笑过，天地仿佛因此而生色，冰窖般的冷宫霎时变得温暖起来：“与奴才动手有辱你的身份！请你维持住你的体面，你毕竟曾经是大略国的国母！”

　　废后被摄住了，沉默地看着她，阴冷的目光夹着一个人所能表达的所有怨恨，但是，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失败者该面对的一切，她早已清楚，只是依然不甘。

　　忽然她转过来盯着我，如果目光可以伤得了人，我也许已经遍体鳞伤。我没有犹豫，直视着她，我不能让末瞳失望，只是手不禁意间握紧了末瞳。

　　末瞳低下头，轻轻点头示意。

　　我顺从地走过去，捧过那药碗，走到废后面前，恭敬地请她服下。

　　废后冷冷地站起身，优雅地取过药碗，看着那致命的毒药，她忽然笑了：“太子殿下，你很得意吗？你不过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当你失去价值的时候，不知道谁会把相同的药给你！”话音刚落，废后便一口饮下所有的药。

　　我尽量漠然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对末瞳道：“我们走吧。”

　　大略的后妃少有善终，被废、被赐死，甚至于不明不白地死去，这对于后妃而言是再寻常不过了。在后宫的辉煌下，阴影无时不在，这就是活在权力中枢的女人的生活！

　　重正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六，废后归氏薨，以嫔礼葬，年仅二十五岁。那时，她的亲生儿子四皇子五岁，我十岁。

　　废后终于走了，父皇的嫡皇子终于又只剩下我一个了。面对四皇子孩子般的挑衅，我回以淡淡苦笑，在众人面前更是对四皇子呵护备至，因此宫廷里的人都夸我宽厚，朝臣们认为我有仁君之资，也都越发不待见四皇子。

　　那不过是一个被宠坏的顽童罢了！

　　只有我，只有我是不同的，对吗？末瞳。我是大略国的皇太子，未来的皇帝，一个末瞳期许中的完美君主！

　　但我开始睡不安稳，废后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如蛇魅紧紧缠绕着我。我开始觉得恶心，觉得自己很脏，脑海中时时浮现废后死时的扭曲的面孔。

　　末瞳是皇子师，早晨上课的时候我精神不济，她也是见到的。我希望她和我说些什么，但她一言不发。又过了几个月，情况还是没有好转。末瞳才终于对我说：“慢慢就会习惯的。第一次可能很辛苦，但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这没有什么。”

　　听了末瞳的话，渐渐的好像真的没事了。时间是最好的疗药，废后的样子也开始在我脑海里淡忘了，仿佛这个女人从未存在。

　　重正二十年三月初七，宫廷里又迎来了一位新女主人。原来的纯贵妃音氏晋为皇后。她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女人，没有废后的傲慢，也没有宫人口中我的生母“元思皇后”的慑人气度。但是她能够平和地保持着国母应有的尊仪风范。无论是妃嫔朝臣还是末瞳和父皇都对新皇后很满意。

　　最重要她只有两个女儿，不会存在不必要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