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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老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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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我看到的这一切都是梦境。
带半边面具的男人高坐在首排观众席最中,黑衣古装下摆拖地。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红色的帷幕,侧脸被灯光打得亮堂,眉眼被笑意拉长,遮不去那幽邃眸子里的狠戾和兴奋。脂粉施得很厚,法令纹却显出他的年龄。
在他的周围,全是南尘镇的居民。戏还没有开演,他们就以一种病态的振奋昭明自己的存在。喧哗无法安定,百多双燃烧的眼睛转动不暇,像是要把戏台的每个细节都雕刻在视网膜上,要是错过了时机,就再也不能弥补。
我坐在他们当中,被这种异常的气氛压抑着,愈来愈热。郭曲的位置比其他人高出二三十公分,夸张的长下摆设计古典不足,卖弄有余。这算什么,君临天下?
向他投去的鄙夷眼光,连我自己都觉得无力。像是有感应一样,我的眼还没移开,他就以无瑕的微笑回敬,没说一句话,诡谲的气场已从嘴角的弧度延伸开来。原本敞亮的空间升腾起了暧昧的迷雾。他的黑面具,说是为了遮蔽什么,不如说是为了突显什么。
没有征兆,如潮的掌声袭来,像是溺水一般,我喉咙被扼住呼吸困难。帷幕缓缓拉开,没有主持,没有报幕,一袭艳圌丽到慑人的红衣揪住了心脏。
舞台上的那人,一招一式,不言不语,只一个轻漾梨涡的矜持浅笑,华美的妆容却妖圌媚撩人。他朱圌唇微张,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分明,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眼妆精致地覆盖着,无论他愿或不愿,都硬性给他添加上了生动的神采。碍于距离,我无法确认他的眼神,无法确认那是徜徉在艺术中的怡然,还是跪倒在高塔下的奴性。
拨弦声响,青影飘闪而过。步浔俊俏的面容一上妆,光华夺目不必多言。青衣一把琵琶竖抱,福了一福,白圌皙的手指在琴弦上流动出古韵之音。
而他,伴随着宛转的旋律,扭动着身体舞得婀娜。绛红水袖上下飘飞,他嫣红的面目若隐若现。娴熟的招式,富丽的乐音,米色灯光下上演着一场完美的演出。观众席从开始就躁动不已,耳语声不断,故意压低的笑声咕咕咕地挠着耳膜。我能从空气中感受到满满的淫靡气息。愈来愈重的喘息,吞咽唾沫的咂嘴。
我闭上眼,这便是噩梦的初始。浮着光照的黑幕上,一红一青两抹色彩却缠绵交绕,挥之不去,却又不彼此融合,就那样生生地丝状地纠缠在一起,渐渐紧勒,要渗出血来的狠劲。一睁开眼,却又是一派琴瑟和鸣。原来我内心是这般想看争斗不休。
一曲终了,掌声暂时淹没了那些淫圌乱的声响。我倏然站起,从拥挤的座位间走过去,能够察觉到镇民膝盖上的可怕热度。那远远超越了本能可以燃起的程度,每个人都在发烧。他们像看怪物一样地看我,眼中是兽性的迷蒙。几个人因为我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想要扑将过来,却在即将得逞之际僵硬得像木偶一般。
不用回头看,郭曲只需用一个眼神或者动作控制他们的一举一动。他面具下的脸,是刻在骨上的伤疤,还是流脓不止的血泡,抑或是干净完好但没有化妆的普通颜容,自然不得而知。那群信徒一直信奉着他,信奉着他那半边脸上镌刻下了什么神迹。
想像中的郭曲,此刻应是笑着的吧,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温柔地看着那些被他践踏在脚下的蝼蚁们那任人宰割的脆弱身形,唯心地觉得占据了所有。
我径直走到舞台边缘,掀开与帷幕同样染血般鲜红的幕帘。
凌乱的后台,浓重的酒味呛得我不住咳嗽。秦堪一滩烂泥地倒在道具堆上,嘴里嘟嘟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一旁的长凳上,蓝仲含着口琴却不吹奏,眼半闭像是在思考,抬眼看到那红青两个身影回来,点头示意,揽了一个暗红色的魔术匣子,拖着秦堪就上了台。
步浔看是我,对着他耳语了些话,向我招呼了声,然后走向了观众席。
他不徐不疾地,像是让我看清他一般地凑近过来。平静的眼波,如同初见时荡漾在他的眸里。他不笑,但绝不是木然,只是淡然。虽不至于像看陌生人一样戒备,但再也不复彼时的风华。安静,他不该这么安静的,他应该俯仰生姿,傲也好媚也罢。此刻的他是个路人,平凡到让我不愿用那个独一无二的名字去称呼他。
“舒乔,”他第一次这样唤我,“你好。”
静静的男声仍是那样温润,恍惚间却听到了玉碎的声音。我一把扯过他的衣领,从那里开始死命地扯开他的衣衫。他没有反抗,没有噙着自嘲的笑,无言地任那裂帛的声音一下一下,撕扯的不是衣物,而是皮肉。
细长的红痕横七竖八地印在他的胸膛上,像一条条无腿的昆虫从皮肤表面爬进了内部,被筋肉所架形,血液流经它们丑陋的身躯。这只是情欲上的游戏,还是有如万蚁噬心般的疼痛,他不给我答案,我也不会开口询问。
“谢谢你。”我勉强扯出个笑。
他摇摇头说不用,缓声道:“我知道你不是不相信我,你只不过是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凭着自己的意志行动罢了。”
我凝视着他的眸,直直地、愣愣地像要把他看穿一般。这样的话语让我悲哀,没有讥诮,没有敌意,只是锋利地揭示了真实。难得唯心一回,我相信他曾经爱过苏洄,即使源自药物的催动。现在的他也是在伪装,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带着亡者的期许,做着毫无破绽的戏,一个人坚持着,坚持着不走向灵魂的覆灭。
“再见了,顾纨。”唤出他的名字,我转身离开,眼前竟有些模糊。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狼狈,红着的眼眶,拼命不让泪垂落下来。再没有精力去掩饰自己的失态,彻身体悟到了苏洄死时的那种决绝,不是求仁得仁,而是执行一场逃离。
接下来的节目是一台哑剧。一个吹着口琴的魔术师用匣子做着华丽的表演,一个古怪的醉汉闯上舞台打断了他。魔术师赶那醉汉走,却被他拉着进入了一个诡奇的世界。
舞台中央是个大型的透明玻璃匣子。匣子里有对浑身赤裸的男女伴随着催圌情的音乐□□着。他们都戴着眼罩,那女人标志性的黑色乱卷发,清晰地辨认出她是俞晔。那男人,应是徐禹无疑。灼热的呼吸喷吐在玻璃内壁,朦胧的白雾化成水滴落下。整个匣子像是淋在雨中,正是影射了云雨一词,有种若即若离的恶俗美感。
魔术师跟着醉汉来到匣子外,两个异装癖的男人拉着他激动地比划,正是寿然和斯越。魔术师一脸不解,在他们热切的眼光里又不能拒绝,于是吹起口琴。
匣子里的女人渐渐升空,碰触到了顶端就停滞不动,微微上下震颤着。她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男人的热度,四肢在空中扑腾着,却只是抓到了虚空。她甩下眼罩,惊慌地看到自己浮在空中,而那两个异装癖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爬进了匣子里,在得逞的笑声里玩弄着徐禹的身体。她尖叫,却发现自己好像被周围块状的空气禁锢着,无论如何都掉不下去。
一旁,醉汉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迷离地看着魔术师,轻抚他不知所措的脸,接着一把扑倒了他,满场的挣扎、呻吟和娇喘。魔术师的口琴落地,女人也坠落下去,压到了斯越身上。在愤怒和怨毒的眼光里,跌跌撞撞地爬出了匣子,一圌丝圌不圌挂地跑下舞台。观众席上不断有人在她身上投掷硬物,她一句话都没说,好像还沉浸在哑剧的氛围里不可自拔。
我被拿着摄像机的南旻绑在座椅上强迫观看着这荒谬的一幕。一旦我闭上眼的时间过长,他就会按动放在我身体里的淫具的开关。我能想象我如果不乖乖配合,光是周围异样的眼神就能让我比死还难受。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堕落,至今的一切,不现实也好,不人道也罢,我只是选择了我的选择,没有什么好去怨怼。
松绑之后南旻把记忆卡交给我,告诉我里面有郭曲的一番自白,要是想重温今天这段无与伦比的演出也请随意。我瞪了那袭做作的黑衣一眼,后者没有发现我的视线。镇民眼中的神之子,只不过是个欲望膨胀的失意之人,终有一天会在自己的心念里魂飞魄散。
回到李曼生家里,我把记忆卡塞到自己的摄像机里,连接上电视,盘坐在地上盯着十八寸的小屏幕,准备聆听那扭曲的说辞。
郭曲坐在自家的厅里,仍是那黑衣黑面具,喝一杯咖啡,优雅淡漠。视频时长很短,场景不像会有变化。大概是即兴的自白,类似于视频日记。
“南尘镇是我们的理想国。”
“来这里之前,我们九个只把化学当作谋生手段,自从开创了这个天堂般的乐园,我们才明白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神力。即使最初是单纯为了实验,可是日复一日,终于顿悟这是只有我们才能创造的奇迹。超越了伦理纲常,践踏了世俗眼色,耽于本心本性。”
“异性之间的爱慕不过是对未知的探寻,以及对传宗接代的践行。”
“就算这样最终不能延续生命,也不是神对我们的抛弃。人活一世,能有这般的喜乐,不应再奢望其他了。或者应该说,这样的眷顾,不应再降临在其他人身上。”
“最近有些女人对神药产生了抗体,只好杀死她们做研究。本来不用在尸体收回之前切除脑部,有新的客人到,姑且陪他玩玩。究竟他是愚昧到无法探知,还是推断出真相也要强装镇定。呵,应该是后者吧,凯叔说他是一个有意思的小朋友。”
“之前从没想过苏洄那小子会背叛,他真是一个天才的演员。相信着人道的高尚,从一开始就没领悟天道,对顾纨的爱倒是可歌可泣。一旦顾纨离开,他会毫不犹豫地赴死吧,到底是无福消受这神赐的恩惠。没给他神药,偶尔看看蝼蚁的挣扎倒也不错。”
“那小朋友的身体很有趣,虽然之前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不过他的经历很特别。出身名门还进了少管所,前不久才下定决心割除不需要的那部分。之前是幸或不幸也不能轻易说出定论,既然他有缘来到这里,定然会有一个最好的归宿。”
郭曲还在自作得意地说些什么,我一把将插头拔下,屏幕上的画面抖了一下,然后亮出等待设备连接的刺眼蓝光。
我在那团光里蜷缩成一团,抱膝哭了出来。什么选择了我的选择,果然我怎样的存在都是错误的吗?除了把我视作交流介质的父母,我不被任何人需要。我离家出走做手术改变了存在的方式,却又被梦魇一般的曾经卷了回去。抹杀去又找回的记忆时时刻刻折磨着我,逃不出去,逃不出这隐形的牢笼。
不,或许还有办法,如果那种形式也叫做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