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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在上海,不是生活在周边的人,是不清楚还有国权路这条路的。更何况,早在20多年前,它还只是条狭窄逼仄的碎石子路,一到雨天,便泥泞得令人心烦,远没有今天的宽敞平坦。然而,相对于云南的丛林莽路,这路,已经算是非常之舒坦了。
      一袭素布裹身,两个红绳小辫,身后,一个经历长途跋涉有些破旧相的蛇皮袋,6年前只身离乡的她,现在又只身回来了。站在弄堂口,声声叫贩入耳,只是那吴侬软语,依稀有些陌生。6年了,什么都没有变,走道还是一如既往地狭隘,墙壁还是照旧斑驳,车水马龙每天都在上演,就仿佛她根本没有出过什么远门,生活,还在原地逗留。
      想起自己经历其间的那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如今,却已草草收场。自己何等样宝贵的青春年华,成了历史的草稿纸,开好玩笑后,被粗暴地皱成团,一笑置之。却再没有人可以将那折痕抚平。
      “小妹!”一声惊呼,将她从感慨中拉了回来。
      “阿姆!”乍逢之下的惊喜,顿时化作了串串泪珠,雨样滴下。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也不拍个电报,好让小弟去接你……”
      “不了,自己认得路,都这么大的人了,……家里还好吗?”
      “好、好,来,我们回家再说……”
      碎布做的隔帘还在,拉开一看,自己的小床已经当然无存,零散杂乱地堆放着废弃而又舍不得马上扔掉的杂物。风一吹,就有一根蜘蛛丝晃晃悠悠地荡了下来,腐败的气息,掩面而来。
      “哦,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回来,就把床拆了,家里腾出点地方,也可以宽敞些。今天晚上就叫你小弟给你装上去。”
      行李就交由母亲去处理,她颓然地坐在阿弟的床上,环顾四望。家里基本上没多大的改变,只是以前饭桌上总放着父亲喝酒的一只白色陶瓷小盅,现在没了。正疑惑见,不经意得抬头一瞥,却让她陡然惊呆住了。白色的墙壁上,俨然醒目地挂着放大到7寸的黑白照片,父亲慈祥地笑着,镜框外,一圈挽饰!
      “妈!”
      “小妹,你爸他……诶!”从母亲未胜唏嘘已经语不成调的话腔中,她已经完全了然了,只是,这实在太快、太突然了,叫她怎样接受啊!
      半晌,一声撕心裂肺的“爸——”从她的胸腔中爆发出来,所有的委屈和依恋,在这一刻决堤。昔日的温情,儿时的眷语,每次回来探亲时的舔犊之情,怎禁得了记忆的闸门,任它宣泄去吧!
      “姐!”不知何时,弟弟已经站在了身边,看着红着眼圈的他,心中不由又是一阵酸痛。小弟已经长大了,眉梢眼角,依稀有些父亲的模样。
      三个人又自各哭了一阵,渐渐收声。母亲终于停止了悲泣,到亭子间张罗着准备午饭去了。弟弟坐在床沿,亲切地问这问那。
      “姐,爸爸……走那天还关照说不要通知你了,省得你来回颠簸,太累,假期又很难请。他说,要你安心在那里接受再改造,争取表现好点,早点可以回家来……”
      说到这,话语又开始哽咽起来。
      正说着呢,门外一声咳嗽,进来个人。那人50上下,笔挺的一身中山装,头发服帖地全都抚到脑后,这个年纪了,看上去没一分颓废之势,反倒精神抖擞的很。正欲开口询问,他反倒先叫了出来:“啊,你就是明娟吧?”
      将信将疑地点头之后,她询问地看着小弟。
      “蒋叔叔,你怎么又来了?”小弟的口气,冷冰冰地,带着极大的不情愿。
      “来看看你们。”他倒是一点没感觉似的,继续热情地向她自我介绍着:“哦,我是你爸爸的老同学了,他现在人不在了,我有责任多关心关心你们孤儿寡母的。这不,今天就碰上你了。”
      原来是这样,她责怪地看了小弟一眼,“蒋叔叔,谢谢你,多谢你这么照顾我们。”
      “哼!只怕是别有用心!”这次,弟弟的话越来越过分了。
      正要呵斥他,母亲正好端菜进来:“诶呀,你来拉?还没吃饭吧?和我们一起吃吧?”
      “那,就打扰了。”
      “客气什么啊!来,小妹,到隔壁张家阿姆那给你蒋叔叔借一张椅子过来。”
      “哦——”
      “不用了,我出去吃。”说着,小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叫也叫不回来。
      “这个孩子,来,不理他,我们吃吧。他就是这样的,欢喜野出去玩……”
      一丝疑虑掠过心头,小弟不该是这样不懂道理的啊,怎么会……?但碍于外人在场,又不方便多问,所以就含糊了过去。到上海的第一顿饭,竟然吃得食不知味。

      吃完饭,她相帮着母亲洗碗,在亭子间,碰到了隔壁的张妈妈。
      “诶呀,这不是小娟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张家阿姆,侬好,我今天早上刚回来不久。”
      “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不过总算阿弥坨佛,能够回来就好,得成正果。”
      “小娟!”熟悉的声音传来,回头,大刚站在门口。
      她闻声一震,缓缓转过身去,多少天来朝思暮想的人啊,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的眼前!
      “你,还好吗?”
      “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回来有一会了。”
      “哦。”
      之后,就是沉默。
      久别重逢,有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啊。
      “大刚——”一声娇媚的声音响起,门帘一挑,进来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少妇样打扮。只见她边挑开门帘,边撅起红艳艳一张小嘴:“怎么也不来帮人家一把,一个人拿这么多碗碟,很容易摔掉几个的,真是!”
      “美凤,我给你介绍,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小娟,论年纪,你该叫声姐姐了。”
      “小娟姐姐。”她倒是一点不怕生,很熟络得就攀上了亲。
      “小娟,这是我爱人。”
      母亲偷眼看向她,还好,没什么太失态的表情。
      “哦,是吗,你已经结婚了啊?恭喜恭喜啊!”
      张家阿姆总觉得该自己出来打圆场了,“是啊,年前就把事给办了。小两口,感情好着呢。”
      “新娘子真漂亮。”她把最后一个碗洗完递给母亲,“妈,好久没看到信子了,我去会会她。”
      “好,你去吧。晚饭回来吃吗?”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做母亲的心头杂陈着五味,顺口问了一句。
      “不用等我了。我和她出去吃吧。”她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尽最后的努力控制语气。
      等走到信子家门口的时候,她已经十分平静了下来。

      “娟子!”等敲开门,睡眼朦胧的信子被她的到来给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回来的,来,快进来,进来再说……”
      好朋友许久不见,自然是有很多话要聊的,更何况是两个女孩子,仿佛有说不尽的话题一般。
      “对了,你知道吗……”突然,信子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而又唯唯懦懦地说着。
      “你想说大刚结婚了,是吗?”
      看着她这么平静的语气,信子怎么都不相信,看了她好一会。
      “新娘很漂亮,我看到了。”她的口气继续平静地一如既往,“也很能干。”
      “娟子,你……”
      “我只是不明白,大家都是好朋友,干吗结婚了还要瞒着我……”说着说着,忽然一声嚎啕,她再也压抑不住,完全爆发了出来:“信子,你说,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从小到大,青梅竹马,那么好的感情,六年来的通信,都是假的吗?他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娟子,不要这样,别,……听说,他是为了能早点回来,才和她结婚的。那女的爸爸是个领导,家里有点手段。”
      她突然停止了恸哭,不置信地看着什么,嘴里喃喃:“哼!爱情,原来这么容易就可以被出卖掉。我多傻啊!只有我一个,还死抱着不放,人家早就风流快活去了。所有人都可以来看我的笑话,呵,哈哈……”
      “娟子——”信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好象下了决心,把她的肩膀扳过来,“如果是我,或许我也会这么做。——你想想看,你是情愿呆在外地一辈子和亲人无法相见呢,还是先想办法换回来,然后从长计议?”
      “可是——”
      “可是既然结了婚了,又怎么再和你在一起呢?是吗?”
      她点了点头,已经止住哭声。
      “娟子,你喜欢一个人,是宁愿和他甜甜蜜蜜天涯相隔呢,还是宁愿大家都过得好一点,却不能在一起?”
      她愣住了。
      半晌,“可是,可是怎么会变成这个地步呢?!你是说我错了?”
      “没有谁对谁错,事情都这样了,你只能学会去接受啊。是吗,娟子?”
      …… ……

      那一晚,她躺在匆忙搭建起来的小床上,冰冷的床褥罩着,感觉仿如异乡他方,听隔壁床板传来的“吱呀”之声,声声刺耳。
      接下去的日子,根本就没空想什么,忙着转关系、办户口、联系单位,那个新娘子,倒也帮了她不少。
      终于,把一切都办妥以后,她拖着拖沓的脚步走回了弄堂。
      冷不丁一个照面,是他。
      她看了一眼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泥泞,侧过身,让他过去。
      他走过来,带着越来越让她心跳的节奏。然后擦肩而过,带着一阵风,冷却着她。
      她定住了,有点晕眩。然后就是一阵更加大的晕眩,他从后面抱住了她。
      狭隘的国权路上,他们就这样定住了。风一吹,心就动了,怎么就那么容易摇摆。
      他拉她回到他家。这已不是他们的第一次了。六年前临走那晚,她就已给了他。他们相拥着,躺在他新婚的大床上。听到隔壁房门的“吱呀”声,是母亲回来了。仔细一听,还有个男人的声音。听不真切,但应该是蒋叔叔。
      “你进来吧,他们都不在家……”
      “她还好吧?……”
      “诶,心里……看不开……什么事都放心里……”
      …… ……
      他看了她一眼,她低下头,别转过去。他把她的脸扳过来,紧紧地搂着,狠狠地吻了下去。
      忽然,门一开。两个人的动作都僵住了。是张家阿姆。她大概也被吓到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哦,我先出去买菜。你们聊。”
      他们相视一眼,她开始默默地穿衣服。
      他站起身来,开门,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闪过身,让她出去。
      一转身,就是自家的红漆大门。她敲门,没人应答。
      “阿姆!”
      还是没人。她有些疑惑。刚才明明听到声音的……

      走在狭隘的街道上,她无聊得不知道该去哪里晃荡。
      “姐!”小弟迎面走来:“怎么不回家?”
      “哦。正要回去。”
      快要到门口了,她忽然一把拉住小弟:“别!陪姐出去走走吧!”
      她的语气近乎哀求。小弟狐疑地看了房门一眼,好象那一眼能将它看穿一样。终于,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陪她折了回去。
      他们走到弄堂口,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他看着她,她看着地上的碎石子。等到小弟将脚跟边的碎石子都踢光了,都没个结果。
      “姐,咱爸走的那一天,很突然。心脏病说犯就犯。然后,妈妈和蒋叔叔一起送他到医院。……在路上,就已经……”
      她猛地抬起头,恍然间,似乎有样东西在心口扎着,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串联起来,给她模糊的暗示。
      “咿?你们两个怎么都不回家,在这里晃荡?”
      “妈!”她吓了一大跳。“你原来不在家?”
      “哦,刚才蒋叔叔来坐了一会,我刚送他出去,顺便买了点菜。”
      她和小弟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一行三人默默走回家去。

      那以后,她总在刻意避开他。在她心里,不忠成了一根刺,梗在心口,拔不掉了。甚至,她都拒绝亲朋好友的好意介绍,避而不谈男朋友。小弟,成了她唯一接触的男性,或者,也是唯一亲近的人吧。
      母亲明显感受到了她的变化。那天在家门口一家人偶遇以后,她对自己就开始若即若离,毫无刚回家见到亲人的那种喜悦和亲昵。她几次欲言又止的神情,当“蒋叔叔”来做客时她和小弟迅速交换的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有心事,却又不肯说。做母亲的看在眼里,却毫无办法。
      终于,她决定要离开这里。
      离开那天,小弟帮她提着行李。母亲跟在最后面,欲言又止。
      踩在高低不平的街道上,她满心的感慨。国权路啊,这条狭长班驳的道路,记载了她多少的欢乐,如今,却要这样狼狈地出逃似得离开它了。
      飞机轰鸣着,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将她的过去一笔勾销。

      从此,她再也没回来过。情愿在异乡的梦境中千百次地想念,也害怕回到真实家园的失落。
      直到那天,电话铃响:“姐,你回来吧。妈,……过世了!”
      是飞机的轰鸣,还是脑中的晕旋,一路上,她的心跳速度都不正常。
      小弟没有来,来接机的,居然是蒋叔叔。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我和你们妈的。我不怪你们……可是,有些事,你们应该知道真相。那天,你爸爸走那天,你妈出门去了,……临时回去有事,看到……看到你爸和隔壁的……大刚的媳妇……在一起……”
      他停下来,等着她的反应。“不!不可能!”她果然有很强烈的反应。在姐弟俩心目中一直慈善和蔼的父亲,如今居然被这样血淋林地剖了出来。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后来,你父亲的心脏病就犯了。你妈妈一个人实在没办法,就叫了我过去帮忙把你爸抬进医院。但是,你爸爸死在去医院的路上了。……我答应过你妈妈,不告诉你们这些。但现在,她人都已经走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你们姐弟俩对她这样误会下去。”
      她还是难以置信。但泪,却已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
      “这事,大刚也知道。不信,你可以去问他。”
      “什么?!”一声嘶叫。她被整个世界欺骗了,每个人都在笑她的傻,只有她自己不知道,还在舞台上开心地表演着。
      “他媳妇就因为有把柄在他手里,所以那天和他妈一起回来撞见你们,才没有声张,躲在后面当没看到……”
      轰!一刹那,有什么在她心里倒塌。
      原来,就算曾经自己多么看重的一份爱,究竟也只是个陷阱,是他用来报复他妻子的陷阱。至始至终,她都只是个道具,被人用来唤去。可笑!

      母亲出殡那一天,她早早地恭候在弄堂口,等着灵车出来。国权路,她已经太累,没有了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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