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约略

1、第 1 章

　　去年种的菊，已开了。

　　推开门的时候，便看见一丛一丛的药白菊，开了满坡。且又以屋角下的这几丛，绽的最早，每枝都开了三五，清清秀秀，带洁净的天真味。

　　九月菊初妆。

　　墨弯下腰，慢慢地伸手摘下一朵，略顿，又摘了一朵。

　　过一会儿，便满了一手。

　　小炉上的水，刚冒了点热气，墨也不甚在意，扔下去一朵。又一朵。朵朵了无声息地浮在水面，衬得黝黝的陶壶清新可人。于是水渐开，淡淡的菊药香，也随着袅袅白气，在炉前弥散开来。

　　墨不紧不慢地添着细柴，维持炉里的小火。

　　夏儿还没跟在身边的时候，这种活，他就已经做的很熟练了。他从来也不会和夏儿一样，好动如斯，总掌握不准火候。

　　九朵白菊在壶水中翻滚，渐成透色。

　　墨记得，他还在懵懂时候，那人就教过他：天地之数，慎用九。

　　至阳九，难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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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百年的寿命，就这样熬干了么？

　　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叹息。一抬首，满坡的绿丛中，有个人站在那里：青白约略衣，端的是人淡如菊。

　　原来那一声叹息，竟是自己所发。

　　——菊灵不会懂得什么是叹息。

　　墨起身，直立，与菊灵遥遥相望。少了九百年的寿，日后，他这个千年散妖，自是没有什么灵力，能再看到她。

　　菊灵站在那里，无声地提醒他：烧了九百年，你就还剩三十年寿命了。

　　墨微微颔首。

　　菊灵默然片刻，移步至屋前，于矮菊丛中，俯身，拈一朵半开的白菊，摘下。

　　那一朵甫一离枝，满坡的菊丛，便在刹那全部枯萎死去。

　　菊灵起身，淡淡道：“从今以后，你每过一个山头，都要种下一个山头的药菊。”

　　墨应诺，看菊灵将那朵白菊扔入半干的壶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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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炉上的陶壶，渐有滋滋的声音。

　　墨添着细柴。细柴已经不多，待夏儿回来，怕是又要哇哇抗议了。

　　他没有回头。

　　菊灵没有名字，他第一次看到她，正是在秋寒菊盛时候。他第一眼就知道，她和他是一样的。尽管他只是个散妖，而她是能穿约略衣的菊灵。但那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一样要走很久很久，才能撞到另一个有着很久、很久生命的同类。

　　他也说过，他有千年的寿命，可以陪一个长长久久的灵魂。

　　只不过如今他食言了。

　　他千年的寿命，都燃在陶壶里，要给一个凡人。

　　不过还好，那只是对自己食言。菊灵不会在意的。——正如她不会明白：他九百年的寿命，却只交换了一个普通人类的寥寥数十年。

　　在她的观念里，天道自然，一切都不该被破坏。

　　菊只是菊，不是人。

　　这是她自己说的。

　　她从来不用他陪，需要人陪的一直是他。这或许才是妖和灵的真正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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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完全烧干的那瞬，一切似乎静止。

　　直到半坡上传来熟悉的匆匆脚步声，一个穿着粉红布衣的丫头，转瞬进入眼帘。

　　师傅师傅！她急急喊着，远远地就漾来浓郁的生命气息。

　　墨似乎充耳不闻。只是平静地取下陶壶，抽出未烬的柴禾。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手上一顿，燃了大半的柴火，便落了一截子炭灰下来。

　　却没有回头——这时候的夏儿，已经扑了上来。

　　原来她也懂得叹息么？

　　如果她也有叹息……

　　墨闭上眼。

　　然后张开。举着手里的柴，退后一步，轻喝道：“还不快劈柴做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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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

　　夏儿背着菊篓，跟师傅走下雷公岩。

　　这些年来，他们走过一山，种一山的白菊，走过一岸，种一岸的白菊。师傅种菊，不分时候，春夏秋冬，从没有种不活的。只是他种菊从不假他人手，所以她这做弟子的，也实在有些无聊。

　　正四顾间，忽见对面岩上，似有一女子身影，青白恍惚，约略如是。“师傅师傅！”她唤着专心赶路的师傅，“对面岩上好像有个人。”

　　好像是个女子，一个人站在那里。

　　她会不会想跳崖……

　　——师傅，你看不见那里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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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闭眸。

　　九百年不多，只能换一个人的寥寥数十年；余下的时间，却够全部用来……一山一山地种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