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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上神已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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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森林中急速地穿行。
隐藏在高耸的衣领后面、没有表情的脸,微微抿着的嘴唇,轻微僵硬的脖子线条、和深沉的情绪。
身体完全无视重力存在一般地在林间树梢轻巧跳跃,一切事物都迅速地从身后消失不见。
穿越空气的风。
头顶零散的太阳光线。
人类存在的痕迹被很快速地掩盖掉。
只听得到自己轻微的喘息声,响彻在身体里,几乎要把心脏炸开。
有多久了?
有多久自己没有尝到过这样叫做“害怕”的滋味。害怕在短短一瞬间,就将“她”的所有意义都抹煞掉的可能性,如果……
如果这一次都不能抓住她的话,自己,就连最后一丝存活下去的信仰,都会被消耗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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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听着耳边像是被调慢了速度的跳跃节奏感,风声慢悠悠地从指缝间穿越而过,知道身后很远的地方;他的眼睛,直视着远远的森林的另一个端点,蔓延的绿色和天空的淡蓝在那个端点汇聚成一个暧昧的尽头。他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这一切都是充满了预示性的必然。
头的中央突然开始尖锐的疼痛,他记起来了,又模糊、又清晰,在跳跃的、微微抽痛的脑海深处,那个时候的记忆,叫他哪怕花上一生的时间,都无法忘记的记忆……
那个……人生被彻底改变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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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眯眯的人形的模糊影像,像是掉落到白纸上的晕染痕迹,一点一点扩张成完整的意境——
“妈妈,”
黑发黑眼的少年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闪耀成连绵的银河,“星星每天都会像这样闪光吗?”
“对啊,”温柔得像水一样的女性声音,淡淡地、叫人整个沉浸入安心的境地里,“永远存在在青空的彼端,在远方守护着我们的上神,是他眷顾着我们,看顾着我们哦。”
“永远啊……”少年像是明白了什么,懵懂地淡淡呢喃,着迷地看着天空中闪耀的星群,“爸爸、妈妈、诺克斯还有我,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看着天空里的星星吗?上神,会一直眷顾着我们吗?”
“会哟,”温柔的手抚上他的额头,笑意盈盈而温吞的声音,叫自己没有理由地安心,“上神,会一直这样眷顾着我们的……”
于是,自己就一直这么相信着。
那个时候,在星空下的草地上,妈妈和自己定下的契约。她说“伏羲,我们都会幸福的。”
躺在身边的、叫自己喜欢的人,让世界充满了瑰丽的色块:
不爱说话的爸爸,轻巧地捻着嘴边的麦秆微笑,深深的轮廓在月光下形成好看的阴影;
妹妹清浅的呼吸在耳边飘散,小小身子蜷缩在自己的左侧,自然地靠着自己的手臂;
还有妈妈,她轻缓、却坚定的承诺,叫自己一直相信。
一家人,会永远在这个世界幸福地存在下去的。
然后——
没有预兆的,那个风雷交加的夜晚就开始集成的预言,带着狂猛的力量撕裂一切美好的东西。
“快走!!!”
——不爱说话的爸爸,血液、鲜红色,沿着他的手指,一点点堆积成血珠,坠落到地上,如同艳丽的花。他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微皱眉头的长老和族长大人,修长有力的手揽着背后,心爱的人们。
他的眼神坚定地看着长老、毫不退让,嘴里又同时轻声的、如同呢喃一般的轻语着——
“太阳的神灵。
月亮的神灵。
我族愿以最卑微的□□匍匐在您们脚下。
请宽恕我族,请给予我族力量,
请指引我族,赐予我族破碎命运之力;
请怜悯我族,授予我族圆满命运之力;
于此无垠之空间,万物俱沐圣光之世界;
允许我族用鲜血,
捍卫战士的尊严……”
“……”
妈妈没有说话,带着决绝的眼神,紧紧地揽住怀中诺克斯的肩膀。
被长老紧紧地拽住了右手腕的伏羲,眼泪从眼眶漫出,却没有人愿意为他擦拭泪痕;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没有说话的妈妈,被鲜血染红了衣裳的爸爸、和被他们不顾一切护在身后的诺克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站在离他们那么远的这一边,想要哭叫,想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可是累极疲极,心里只能反复地呢喃着一句话:
为什么。
有一个声音这样轻声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我是被预言定义“可弑邪恶力量”的唯一契机?
为什么是我,被长老认为是可以毁灭诺克斯的力量而被独自一个人留下来?
宁愿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宁愿在血泊里找到回家的路……也不要在分离的片刻,连躲在双亲怀里哭泣的资格也没有,因为被身后的长老预言为克制妹妹的灵魂的拥有者,于是,就连守护家人幸福的立场也一并失去了。
为什么……是我……
不够弱得受到双亲的保护。
又不够强得伸手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为什么……
在爸爸轻声的念诵下,与外界隔绝的光之屏障被打开,用族人的鲜血才能勉强打开的通道,如果可以离开这里的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可以离开的话,诺克斯、她便不会死了。
诺克斯,
作为自己的双生妹妹而一起长大的她,便不会因为预言而被族人处死,即使想要保有这条幼小性命的代价,是同等残酷的、自己家庭的瓦解消散。
妈妈强拉着泪流满面的诺克斯的手,她还太小,连自己为什么哭说不定都不明了,只是觉得周围的世界在一夜之间改变,只是觉得……妈妈正要拉着自己的手,走向再也见不到爸爸、哥哥的未来。
可是,
伏羲却能够知道,心里隐隐地明白着一切,就因为是哥哥,就因为被父母认为是坚强的一方,就算每一个人都明白自己的立场因为预言而变得多么卑微尴尬,也没有选择的权利,被爸爸妈妈以那样残忍的信任对待着,
而被一个人抛下了啊……
即使现在因为守护着通道,而注定了无法随着妈妈一道离开居住地的爸爸,也终究会因为触犯了上神的决定而受到死亡的惩罚,这个世界,被上神守护着的明媚的世界、将在一夕之间黯淡破碎,终究,只留下自己一个人……
来背负如此不堪的命运。
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东西:
爸爸、妈妈、妹妹、
自己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就仅仅是付出如此代价,也无法留在身边的、
那个“契机”吗?
¬¬——消灭妹妹身体里力量的契机。
——失去一切幸福来源的契机。
——连生存下去,都变得可悲的契机。
“族长……”身边有谁这样担忧地开口。
“没关系。让她们走好了,”族长脸上的神情难以捉摸,他看着鲜血不听从手腕处滴落到地上的伏羲的父亲,微微拢紧眉毛,
“伏羲在我们这里,至少与不详拥有同等水准的力量,在我们这里。”
伏羲的视线被不断涌出眼眶的泪水模糊,一个纤细柔弱的少年,手腕被紧紧地抓在长老的手中,却倔强固执地、什么也没有说。
他知道,那时候的世界,随着轰然倒塌的信念,“幸福”、终究离自己远去了。
妈妈直到背影消失在屏障的另一端、也未蹭看向自己一眼,
爸爸身上沾染到的血,
妹妹脸上晶莹的泪水,
除了这一切、就什么也没有了。
对啊……
肯定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瞳孔从那一天起,失了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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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速度一点也没有减慢,伏羲的脸上,是从那次以后开始,就习惯了的没有表情。痛苦的时候快乐的时候,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不需要的表情和心情。只有一个人存在的世界里,永远孤独下去的绝望。
他的身形飞快在林间穿梭,自己清楚的知道、现在要去做的事情,恐怕是会让自己、还有所有族人陷入万劫不复地步的危险事情;
可又能如何?
已经太迟了。
在那个小镇里,想要放绯离离开的时候开始,心底某个融化开来的角落就已经开始宣告:太迟了。
把绯离一个人留在街边的摊位上,连自己的思绪都混乱得无法整理,幼稚地觉得,她如果这样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就这样离开去过自己的生活,自己就能够姑且当作,从来没有见过她、从来没有要杀掉她的必要。
想要轻而易举地让她离开,即使根本不是当初的妹妹,可就算是执念也好,在那个月夜之后,幸福生活的终结之后,就已经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叫自己期待下去的生活,居然会因为再次和“诺克斯”这样一个名字的羁绊而被重新搅乱。
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究竟是心中对于那个时候,
“门”打开的时候,作为强者一方而被抛弃的悲哀占了上风;
或者,
在感觉到她灵魂悲鸣颤动的瞬间,便再也压制不住的恻隐占了上风。
无论是哪一种,心里奔腾的、燃烧的,充斥了整个胸腔的暖意和酸涩……
让自己得以生存下去的唯一动力,
是为了再次见到她么?
还是只是因为想要问一声:
“为什么是我”……呢。
心里很乱。
连自己都完全不能分辨了。
循着记忆里听到的那声绯离的尖叫,朝着目的地的方向前进着。
身体比自己的思绪更快做出的决定,如果一定要为这次近乎于背叛族人的行为找到一个理由的话,
就说是执念吧。
支持自己活下去的执念。
伴随着每天每天见到的星空一起,无数次响在耳边的妈妈的声音,和自己那时候单纯的的期冀:
“星星每天都会像这样闪光吗?”
“会哟,”温柔的手抚上他的额头,笑意盈盈而温吞的声音,“上神,会一直这样眷顾着我们的……”
是么。
连“黑”都不足以形容的深色调。
伏羲的眼神幽暗,没有停滞地跑着。
只不过,
上神已死吧。
面前的树木渐渐稀疏,光色,通过淡淡绿色的过滤照到地上,快要到了。
神灵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在自己的童年过早终结的瞬间,自己就明白过来;
什么“昕维茨格•爱日新西博兹•补斯切里夫斯纳德兰•摩的切利卡•特恩典巴西斯卡特•菲•邀兰布比斯希特摩恩菲斯里•得布切利菲兰斯基•米恩特•卡伯莱纳非里恩•特•比•惹•沃德麽亚•埻篾呐麽创•浩乐蔑尤斯基大神”;
什么神隐在圣山背后的上神本尊。
就算圣典中记载了圣山曾经出现过上的白色巨兽又如何。
就算代代相传听闻山中只有神灵才拥有的啸声长鸣又如何。
仅仅因为执念,
仅仅因为不能再一次对自己食言的承诺,就要这么做。
在森林光暗交接的分界处潜伏,伏羲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微微加快。
他不怕自己看到传说中的巨兽,他害怕的是,已经看不到绯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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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这样……这样不好吧……”
纤细微弱的挣扎声音。
“有什么不好的,我说可以就可以呢!”元气满满的女声立马打断先前的不安气氛。
“可是……可是……啊!嗯……那里……那里不可以……嗄!”
“不要乱动!给我乖乖地看着我做就可以了!”
“可是,这是两个人的事情,怎么可以只让你一个人用力呢……”
“什么两个人啊……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一个!明白否?”
“喔……”
……
树林间的空地上,发色相对的两个人面对面,黑发的少女脸上奸诈的笑,正高高举着手里的白色项链,链坠上,淡淡的金色裂纹;对面的白发少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只是个年龄小小的孩子而已,粉色的眼睛里似乎永远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正无措地看着少女手里的项链,脸上因为焦急,透出淡淡的红晕。
从对话上来看90%会叫人误会的字句,配上完全不搭的画面,就算是心里仍旧嘀咕着“执念执念”的伏羲,也不免要愣一下。
“嗵。”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白色的项链被重重地砸到地上,发出了与自身样貌完全不合的声响。
从金色裂缝里悠悠弥漫出来的暗金色气体,以带着意识的状态,缓缓包裹了整个项链的周身,如同眷恋不愿离去的怨灵,唱着悲泣的歌。
“我都说应该用温柔点的方法嘛……就算是没有灵魂主宰的力量形态而已……”
少年怯懦地嘀咕了一句。
“闭嘴!你个刚刚能成人形不久的小鬼,反正你都保证了不会有问题的吧?”
“可是,离……”
“莲契!”
“好啦……”
被叫做莲契的少年,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项链面前,头低低地伏在地上,似乎很用力地看着项链上的花纹。
……
沉默。
少年微微抬头,似乎仍觉得不妥,“那个……离,我能不能……”
“嗯?”绯离脸上装备了女王笑,奸诈地斜睨着疑似不从的莲契。
“我知道我知道……”
他的轻轻地跪到微微湿润的泥地上,头低得抵住了项链,透过那暗金色的烟雾,不能不说眼前是个奇妙的画面。被笼在烟雾中的白色身影渐渐模糊,就在伏羲觉得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的时候,莲契的身形瞬间爆裂成几何级数以外的形状。
对于形状突然改变而产生的晕眩,仍旧占据着眼睛的空白的时候,已经出现了。
——被白色的、通体的鳞片覆盖住的漂亮身体,粉色的眼睛,即使是故意收敛,仍旧惊人的威压力。
这是……
龙。
觉得自己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笼罩了全身,不能后退又无法战胜的恐惧感,出于这个世界的人类的本能,占据了伏羲的心。
想要转身飞奔着逃跑,可是,却连转身的意识都显得那么微弱可笑;
很清晰地觉得,自己做不到啊……。
白色的巨龙轻轻地将爪子盖住地上的项链,然后拿开。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只是项链上金色的纹路已经不见,怎么看都只是一条没什么特点的;链子罢了。
巨龙粉色的眼睛,将视线从地上的项链转到伏羲潜伏着的阴影,用再清晰不过的声音嘀咕了一句,
“啊,这里有人啊……”
是刚才那位少年稍显怯懦的声音,可是,听在人类的耳朵里,却充满了不可战胜的力量感。
偏过头,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巨龙转向正研究着手里没什么特点的项链的绯离,“离,找你的哟。”
什么啊,还号称可以解决掉这个跟背后灵一样一直附身我的什么鬼东西呢,现在不管是灵魂啦、怨念啦还是什么要命的邪恶力量,统统都没有出现嘛,害我白期待一场……
心里正小声抱怨着的绯离,随便应了声,“谁啊。”
“……”
“嗯?”
就像心不在焉地打电话,手机那头却没有回音一样,不耐地随着抬头的动作“嗯”了一声,然后,不期然地撞进一双黑色的眼睛里。
对方看上去微微僵直的身形,眼睛里因为太过复杂而混到一起的情绪,显得幽暗深浓;这个“没有义气”、“抛下自己”、“违背诺言”的自称哥哥阁下,终于……出现了?
“喂,”为了使气氛不至于滑落向冷场的乌鸦飞过状态,绯离轻轻叹了句,虽说脸看着面前的伏羲,话,却是对着身后的巨龙说的——
“你很占地方诶,变回来吧,
莲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