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面影 ...
-
+
明治元年,天皇迁都江户,改称东京,西洋诸国的商人纷纷涌入日本,以至异族文化盛行,衰败的幕府后裔更加落魄。动荡与和平不断交替,转眼业已改元昭和,从大正天灾中艰难度日的百姓终究又盼来短暂的平稳。
街道犹如流淌着琥珀一般荡漾着安逸的金光,依旧是木制的房屋,玻璃却代替了纸糊的门。话语声不断的人群,背带短裤的少年们穿梭在各条小町,脸庞被制服帽笼上了比小麦色更浓的色彩,仍然嬉闹在本土的游戏中。
红木拐杖已然抚摸得锃亮,青黑的羽织袖同店铺前的灯笼一致轻曳,年过花甲的老人坐在河边孑然一身,望着水中锦鲤争食不曾与人言。成群的黄鲤把河水染成金绿,使得那条白底红斑的鱼儿格外突兀。不知者悄悄议论着,这位日吉老先生儿孙满堂老伴健在,却偏偏独自经营起古董店,闲暇时刻放着将要就读中学校的清秀孙女不顾,非瞧着这些游鱼出神,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没人曾听过他不经意的呢喃。纵使向本人问起,长者亦是只字不提,任所有回忆在眼底卷起狂澜。那是还身为少年时的他听过的最动人的寂静,见过的最冶艳的挣扎。
+
明治十九年仲夏,东京。
蝉鸣不知疲倦,地平线腾起的热气颤动着窜至屋檐。疏离中心区建造了二十余年的洋楼群,北国依然维持着江户时代的风貌。暑意正浓,行人无几的街巷,知晓少爷们目的地的店家在向他们寒暄过后就兀自甩起团扇,丝毫没有准备接待的意思。才放课便被要求跟随兄长前往吉原的日吉若已是第三次提起帽檐擦汗。
“还是江户风光好啊……”日吉晴明长长地叹了口气,暧昧的话语中透出了新时代出生的日吉若所不能理解的无奈。他板着脸将目光重新投去前方,衣纹坂入口处那一株柳树在烈日曝晒下弯下了腰,连它浓绿的枝条都快被空气的金白侵蚀失色。
“别让游女们看见你这副快要死的样子,若,”抬指把玩着柳絮,日吉晴明苦笑着看向一脸不情愿的家弟调侃道,“就当是见识一下残存的町人文化如何?”
言毕他整了整衣襟,径自先走上那段曲折的小山坡。硬要形容他对兄长的感情,那大约是一份同对父亲一样敬重。只是近年日吉晴明越发频繁地出入吉原以及双亲大怒的反应让身为次子的他对这铁门内风花雪月的生活并无向往,反倒还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
但比起和兄长身处于花街柳巷,日吉若似乎更不愿在商贩好奇的目光中只身回府。他皱眉看着日吉晴明的背影,抚平学兰的前襟不语迈开步伐。
+
日吉晴明进入的那间游廓名为“三浦屋”,屋内的温度实然凉了下来,但空气依旧浮躁不已。时值中午,膳食气味强硬地混在胭脂水粉中,引得日吉若不禁屏住了呼吸。正门边红漆的木窗房里有几个纯白浓妆的游女等待着指名,瞧见面生的客人俯首走过门帘便靠了过来。
“晴明少爷的弟弟?真是位俊俏的小少爷!”日吉若警觉地瞥了眼慵懒倚住门沿的游女们,艳丽的和服上有夏季盛开的花和歌扇。露出锁骨以下大片雪白的皮肤,她们好奇的语调顺着咯咯的笑声一同从朱唇中流出:“这是头一回来吉原吧?”
日吉若不适地皱起眉,对于这句明知故问的话他不想作答。此时走在前面的日吉晴明见状把手搂在日吉若的肩头接过话,“清风和铃音对家弟这么感兴趣我可是会伤心的哦?”
“晴明少爷还不是早被野菊太夫迷得神魂颠倒的,哪顾得上咱们。”睫毛宛如翩跹的蝴蝶,清风眨眼打趣道,言罢不由分说地挽住了日吉晴明的手臂。
“太夫还在后院梳妆呢,不如这一段路让咱们为您解闷吧!小少爷也……”试图靠近日吉若的铃音刚抬起玉腕便得来他的嗔视与回避,日吉晴明料到家弟已然拧紧了眉,无可奈何地拍了下他的后背,牵起那可怜人径自前行。
走过两个转角逐渐远离逢场作戏的酒宴,似乎又能听见几声蝉鸣了。方才那游女着实被自己吓着的惊慌神情还留在脑内,如此尴尬的局面让日吉若后悔做出了跟随兄长前来吉原的决定。抬眼就能看见三人有说有笑的背影,他不顾凉透的汗水将帽檐拉得更低。
“哎呀!说了多少次梳了妆再到廊上来,带结也系到身前去!”
围绕庭院的木廊下一段转折,被训诫的女子乌黑长发披散,赤足蹲在池塘边的石阶。像是生怕弄脏一般,银白色的和服下摆同丸带在她身后拖得很长,那染有桔红锦鲤与涟漪的绢布令日吉若有一种走道业经统统化作潭水的幻觉。陈旧且稳重的青山绿水和红牢笼,素面女子明晃得缥缈虚幻,正低头向池中的三色游鱼投着食。
“雏鲤!”
直至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那人才缓缓回过首。纵使她望来的墨色瞳仁淡然而平静,日吉若却仍是将粼粼波光错认成她目中的沉浮。两瓣抹上强光的透明薄唇随即慢慢翕张,飘来一句悠悠回响:“清风姐,叫咱?”
+
“这回可总算见到你了,小雏鲤。”见腕边的清风欲发作,日吉晴明不紧不慢地圆起场。生来俊美的脸庞一笑越发明媚,身旁的铃音不禁看得入迷,“许久不见你变漂亮了不少。”
名为雏鲤的游女闻言拍落手中所剩无几的鱼粮站起了身,脱离了强光照耀,她的五官轮廓在日吉若眼中分明地呈现出来。引着和服上一群红锦鲤,白皙脚趾之上,纤细的小腿拨着白水若隐若现,她在日吉晴明身前站定。不同于清风铃音,那人明确保持了一人之距欠身,唇角未勾:“日吉少爷。”
“今天可有两位‘日吉少爷’在场哦,”日吉晴明转过身日吉若才看见他被游女冷淡对待的无奈表情,兄长揽着自己的肩向雏鲤介绍道,音色依旧温和:“家弟日吉若,与你同岁。”
裸脚游女那对墨黑的眼眸随着话音划出一道锐利的横线,直直落在日吉若试图藏在帽檐下的深金色双眼里。她瞬目颔首只是淡淡唤了声日吉二少爷,鬓发不过摩挲了睫毛,却拂起一股涌动的暗流。
日吉晴明抬手挡在了即将破口怒斥的清风身前,弄得她用眼神直喊不公。铃音则左顾右盼,慌慌张张起语调节气氛:“哎呀,咱们这儿的新造各个都比雏鲤小两三岁,和秃自然是聊不上什么话题。若少爷您能光临三浦屋雏鲤心里一定高兴极了!”
清风见寡言的雏鲤仍是面无表情不做声,终于耐不住脱口数落:“区区一个新造少给咱装清高!别以为汝是野菊一手教出来的咱就不敢出声!”白如纸的鼻梁与眉间早已挤出好几道皱褶,日吉若瞪向发出尖细音色的清风,本就对游女全无好感的他此刻更是反感不已。
“哦?奴家倒颇想瞧瞧汝当如何调教这浑身带刺儿的丫头,清风。”
走廊的尽处有满是绿枫的圆窗棂,蓦然一声纸门开阖,剪影曼妙的女子托着支细长烟杆悠然走入光线。华贵的木屐踏着优雅倦意,黑底红牡丹的振袖外是一件飞舞着金箔蝴蝶的紫打卦。约莫二十八九的游女瓷白面庞描好了朱唇与红眼角,她微微一歪头,琳琅夺目的金属头饰即刻闪烁起来,晃得日吉若如梦初醒般不禁一颤。
+
连同音色也染上了那人妆容上细致的光辉,日吉晴明轻唤了一声野菊。
据他所说,三浦屋的花魁——野菊太夫是吉原香气最浓郁的一朵花,孤高且诱人。粉白的烟泻曳出唇角,青葱玉指将烟管降至与身前带结同高,这才叫人留意到她身后跟着两位同样精致的秃。
“奴家可不记得教过汝素面就出来待客人。”嗓音沙哑却动听,傲貌女子一口吐尽了烟气,常客分明近在眼前可细长的凤目中依旧只有手下那学不乖的新造。铃音见事匆忙说了声就送到这儿便拽走了再不敢吭声的清风。
回头看向野菊的雏鲤未作声,垂眸走回石阶的身影却不紧不慢。举手投足间实然看得出同太夫如出一辙的傲岸,只是这份清高放在她身上转而变得有些落寞,但为何有这种违和感,日吉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他转眼再望去自顾吞吐云烟的太夫时,正巧与之淡漠的眼神相遇。凝着两丸黑瑠璃的美目被薄薄雾气所阻叫他看不明了。
“野菊,这位就是之前向你提起过的家弟,日吉若。”日吉晴明言毕侧首,只见日吉若近乎本能地移开了目光,便小声嗔怪道:“喂,快把帽子摘了……!”
犹豫间野菊又吐出了一缕把肺游走过一遍的烟,轻微的呼气声连同夏蝉都要为她倾醉般延缓了长鸣。日吉若最终不情愿地摘下学生帽拿在身前,不可思议地向吉原的游女颔首问安。太夫静待他直起身,纤长细目前的云雾逐渐消散,眉宇一展,野菊投以的欣赏明朗地传递了过来。
见野菊颇中意他的样子,日吉晴明显得安心了许多,他揽了揽日吉若的肩,用目光调侃家弟的口是心非惹得日吉若更是皱紧眉头。太夫柔润的朱唇总算是露出笑意:“令二位少爷恭候多时,请随奴家来。”
话音落定野菊转过身,黑发间的金饰又闪烁起炫目的光。她把烟杆递给站在右侧的秃,幼童老练地将烧尽的烟草渣倒入银质的器皿中,敲出微小一串盘旋的音。为何兄长要在与游女共度良宵的时候提及自己,日吉若想不明白的事情又增加了一件。不仅是汗水划过皮肤的触感,连同女人们的一举一动都让他顿时感受到了夏日里时有的寒意。
“那么小雏鲤,下次见了。”日吉若掏出手帕拭干发际,兄长话语中的人剥离了与之衔接的夏光,穿上木屐重新踏上走廊发出宛如茶亭中惊鹿叹息似的步履声响,又一次淡然言别。
墨绢一样的双鬓随着动作一步一颤,因为高齿木屐的缘故,迎面而来近乎水平的视线变得格外注目,雏鲤齐发下的黑瞳仁笔直停留在日吉若身上。他收起手帕带着几分固执对视回去,雪肌像是融化在了水中,与银白的和服合为一体,正在震颤的热空气中迅速蒸发。
“头发,被帽子压出印子了。”
在彼此错肩之前,她的嗓音化作微风,把夏季独有的躁动吹进他的皮肤与耳孔深处。那时候日吉若还不知道,不久以后的自己会栽在这个恋心小偷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