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落云渊》秋立

5、第 5 章

　　彼时他虽是官家少爷，却还不是相府公子。柳大人直言敢谏，由谏议大夫做起，越来越受到皇帝的重用。可这条平步青云的道路却差点搭上了柳家兄妹的性命。柳大人刚正不阿，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倒在他的奏折下的官员不可胜数，所以，直到自家两个孩子被人绑走，他也无法一时辨出究竟是何人所为。
　　皇恩浩荡，亲派御林军全城搜寻，总算在日落时分在城外荒村找到了正窝在一个小男孩怀里瑟瑟发抖的柳依依。而柳正钦是在第四天晚上，在城门口被人发现的，小小的孩子满身伤痕，连昏过去还紧咬着牙关，死撑着最后一口气。这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凶手是谁，柳正钦又是怎么回来的，除了柳家人，外人不得知晓。众人只道是柳家善有善报，柳家兄妹吉人天相，命不该绝，却少有人看到柳老爷几天内苍老的神色和自责的眼神。
　　当然，这一切，柳正钦都记得。

　　他从没想过，那个怂恿他和妹妹出去看上元烟火的家丁会是仇家的奸细，更没想过这一趟烟火会把他和妹妹推入人生从未有过的可怕境地。
　　十三岁的他牵着妹妹的手，跟着他信任的家丁一路渐渐远离了人群，依依本能的感到害怕，双手拉住了他的袖子，他浑然不觉危险的靠近，反而捏捏她的脸，鼓励她继续往前走。
　　下一秒，美好的假象破裂，家丁拿着绳子扑过来，凶相毕露，他看着那张逐渐靠近的、熟悉又陌生的脸，在大脑一片空白中第一次体会到了信任的崩溃和背叛的疼痛，是依依哇的一声大哭唤醒了他。十三岁的少年施展稚嫩的拳脚功夫，拼尽全力躲过一击，拉着妹妹飞奔而逃。
　　柳正钦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想呼救，想安慰依依让她别再哭了，可他不能，他没法说话，没法思考，整个时空只剩下了呼呼的风声，整个脑海只剩下一个念头
　　“跑！”
　　“快跑！”
　　身后传来更多人追击的声响，似乎是没想到两个小孩儿还能跑这么快，依稀传来男人粗暴的怒吼和骂娘的声音。柳正钦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感包围着，“不能让他们抓住！不能让他们抓住！否则……否则啊！”
　　他慌不择路，就是在这时遇上了住在这附近的年少的傅云天。傅云天搀住体力已经快透支的柳正钦，将他拉入路旁树林里，低声问道：“你怎么了？谁在追你？”
　　他抬头正对上傅云天黑色的眼眸，心里一横，做了决定，将依依一把推入他的怀里，双膝跪下，祈求道：“拜托你，拜托你把我妹妹带到安全的地方去。柳府，柳府是我们家……”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再没有时间犹豫，傅云天握了握他的手，喝道：“跟我来！”背着柳依依就向树林更深处跑去。他跟随了两步，又抬头望了望越来越远的两人，笑了笑，转身回了大路……
　　这是他们三人的缘起，是他们三人纠缠的开始，如依依所说，这份缘当真是他牵的。
　　大劫之后，柳正钦拉着妹妹，去小荒村寻找他们的救命恩人。
　　那日依依被官府的人接走后，伸出援手的少年就悄然隐匿了，没留下任何线索。柳正钦不甘心，总想向那个少年亲口道声谢，便从依依被救的地点——城外荒村开始，进行仔细的搜寻。其实找起来也不难，第二天傍晚，在荒村最破旧的一处茅屋外，柳正钦等到了上山打柴归来的傅云天。
　　他穿着褐布短衣，袖子该是早破了，但是用丝线向内缝着，虽然短了些，却显得整洁。露在外面的手臂上现出深深浅浅、新新旧旧的划痕，背上高耸的柴堆几乎将少年淹没，但他埋着头一声不吭，走得很慢，看得出吃力，但一步一步，沉稳坚实。
　　被柳正钦拦住时，他顿住脚步，从柴草堆中抬起头，清亮淡然的眼神几乎让人不敢直视。明明是最低贱的草芥之臣，却天生有一种沉稳高贵的气质，不管是当时树林间相助时的机敏果敢，还是此时的坚毅沉默，这个少年都让柳正钦联想到狼的气魄。
　　看到是柳正钦和柳依依，少年沉静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容：“太好了，你们都没事。”他又仔细打量了柳正钦几眼，眼中难得的露出钦佩，带着同龄人间的亲近之意：“你真是个好哥哥，不过以身做饵，代价太大也太危险了。这一带没人比我更熟，当日你该相信我，我既然敢现身救你，一定是有了全身而退的把握……还好你没事。”
　　柳正钦想起当日的遭遇，默了默，一时没接话。少年见状，心中猜想他是不愿提起，也就笑笑，担起柴就打算进屋。柳正钦这才记起正事，急急拉住他说：“唉…我是来道谢的！那日，那日多谢你救了我妹妹依依……”
　　少年回头看着他，柳正钦在这注视下突然觉得有些窘迫，松了手，理理自己的衣服，恢复了家中师傅常教授的“仪表风范”，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板，一本正经的说道：“那个……当日多谢相助，来日我柳正钦必将……”
　　“你叫柳正钦是吗？我叫傅云天。”
　　“什么？”听到这插话，柳正钦有点没反应过来，傅云天却不搭理他，打量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今年虚岁十四，看样子我应该比你大……”
　　“谁说的？我虚岁也是十四！我是……我是正月的生日！你呢？”
　　“我是三月。想不到你比我大。”
　　“哥哥……”在旁边被冷落了许久的柳依依怯怯的开了口，柳正钦正在得意，随口接道：“怎么了？”
　　“你明明是冬月的啊……不是月前才庆的生日吗……”傅云天明白过来，促狭的瞥了眼脸色窘迫的柳正钦，也不说破，只摇摇头，挑起柴堆就走。柳正钦哪里放过，追在后面解释：“傅云天，你听我说啊……依依她岁数小，不懂事……其实我真的是正月生的，真的……你担子重不重？我找人来帮你吧……”柳依依提着裙摆有些艰难的跟在后面，小声埋怨道：“哥哥，云天哥哥，你们等等我啊……”
　　这是他们三人最单纯，也是最幸福的时光。
　　少年意气，单为谁是兄谁是弟都可以争论不休，却又不是真的在意，到最后只是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柳正钦从小学习六艺，傅云天虽然没能上正常的私塾，可他天资聪颖，靠着他母亲为别人做工借来的书，学识见解常有同龄人不能及之处。英雄少年，每有空时就这样会与山野林间，用笔在地上画着，天南地北，人间百态，没什么不可说，不可聊的。提到傅云天不知道的，柳正钦下一次就会把书为他带来，官家少爷也从荒野小子这里见识了那个他不了解却更加真实的现实生活。两个人年龄相仿，在柳正钦看来，傅云天可比他平时那些朋友有趣和真诚的多，傅云天眼里的柳正钦也是一个难得的没有纨绔子弟习气的少爷，相处下来，渐渐有了莫逆之感。
　　每当哥哥们在一起谈天说地或是切磋武艺的时候，柳依依都会静静的待在一旁树荫下，托着腮就这样甜笑着看着。待他们不忙了，她就兴冲冲的提着饭盒过去，拿出备好的饮品给他们消暑，或是掏出丝帕，让这两个不拘小节的男子好好擦擦自己满头的汗，又或是三人一起坐在树下时，拿出不懂的经文，请哥哥们指点一二。
　　柳正钦自不必说，疼妹妹这一项上再没有二话。傅云天虽然性格内敛深沉了些，听着依依第一次糯糯的叫着他云天哥哥竟然会局促的红了脸，还被柳正钦耻笑了半天，可对这兄妹俩，傅云天是真心相待，而且他对这个历经劫难的女孩儿总是多了一份疼惜，几次三番下来，虽然仍旧拘泥，但凡事也都如哥哥般让着她，天长日久，相处间自然的关怀不在少数。
　　柳正钦常常说傅云天是个无趣又死板的人物，明明有着灵活的脑子，偏偏守着心里的一套“准则”，往往选择最笨的方法做事。可就是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还是会为了满足柳依依的心愿，去上树捉鸟，下河捞鱼，又或是深入山谷，去采一株最绚烂的茶花送给她做生日礼物，做这样非礼或是费力的事。
　　柳正钦是绝不会放过这种奚落傅云天的好机会的，他总是一副万万没想到的模样，在一旁阴阳怪气的调笑道：“嗯，看来还是依依厉害啊，早知道我还花那么大气力和你争斗干嘛，派依依替我出场，看你哪次比试还能赢我哪，哈哈……”每当这时，傅云天总是一副无奈的神色，却偏偏不上他的当，不与他争论，明明只比他大上半岁，却比他沉稳大气的多。柳正钦经常对他这种少年老成的性子嗤之以鼻，但又不得不承认心中对他的佩服与亲近。
　　可后来，事情好像开始变了。有段时间，依依突然变得怪怪的，就像她当初刚刚从坏人手里逃脱时那样，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愿意见任何人，半夜经常被噩梦惊醒，怎么哄都很难睡着。
　　彼时柳大人去了南方巡查水患，柳正钦一个人照顾依依只觉得焦头烂额，就去找傅云天商量。傅云天听闻依依的状况，神色复杂，想了想只是说：“让我去劝劝她吧，依依不是个任性的女孩儿，她知道你这么担心她一定会好好振作起来的。”
　　柳正钦不知道傅云天用了什么方法，但自从他时常过来和依依聊聊天之后，依依的状况确实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看着笑容慢慢回到依依脸上，柳正钦心中很是高兴，他也曾悄悄问过傅云天到底跟依依聊了些什么，傅云天看着他好奇的神色也起了捉弄之心，只是逗他，绕来绕去，从来不说。依依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属于三个人的时光也这样平静又温馨的走着。
　　直到依依及笄的那一天。
　　柳正钦大概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柳丞相家的爱女及笄，即使柳相无心大办，来庆贺的高官达贵也不在少数。在座的都是当官的，虚与委蛇、奉承拉拢的话就不会少。有人趁着宾主尽欢之时，试探性的提起了柳家小姐的婚事，柳相没同意也没拒绝，大家也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可偏偏躲在帘后的依依不明白。她只听说父亲好像要把她许配给什么人了，就什么也不顾的冲了出来，当着众宾客的面，跪在堂前，却是高昂着头对柳相宣布的：
　　“爹，我不嫁。我只嫁给云天哥哥！”
　　站在一侧的柳正钦看着脸色黑沉的父亲，看着鸦雀无声的宾客，看着一脸倔强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的柳依依，只觉得五雷轰顶。依依和傅云天？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呢？
　　那天，所有人离开后，柳正钦就陪着父亲在空空的大堂里立了很久。柳相问了傅云天的事，柳正钦虽然不清楚状况，但仍然竭尽全力的赞美了傅云天，从学识到见解，从品貌到性格。柳相只是静静的听着，脸上没有半分多余的神色。
　　过了很久，柳正钦听见他低语了一句：“依依真像你娘啊……”
　　柳正钦满腹狐疑只能点头应着：“妹妹的性子，和娘亲是很像……”
　　“可我不会让她们一样的。”
　　柳相一走，柳正钦就赶忙去找了傅云天。他还没听到即将传遍街头巷尾的“大新闻”，一个人还在平时的地方练功夫。柳正钦直奔主题，直问他什么时候和依依在一起了。傅云天却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显然还有些不高兴：“正钦，别的玩笑开得，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事关依依的名节……”
　　“还名节呢！你知不知道依依她……”柳正钦气的揪住了傅云天的领子，拳头握的指节都发白了，可看着老友的神色又不像是在说谎，只好压抑着心中的火气，换了个方式问道：“那你是不是喜欢我妹妹？跟我说实话！”
　　“正钦，我喜欢依依，是和你一样的喜欢她啊，我把她当妹妹一样的疼爱，我……”
　　“哥！”站在远处的柳依依一脸惊慌的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慌忙跑过来掰开了柳正钦的手，挡在傅云天面前，一脸责怪：“哥，你干嘛欺负云天哥哥啊，要是真动起手来，你以为你打得过云天哥哥吗？”
　　傅云天对这两兄妹的反常只觉得无可奈何，只好去劝柳依依：“依依，你让开，我和你哥哥只是在说话……”
　　“没错！傅云天，我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又是个什么意思，让依依当着满屋子的宾客说要嫁给你！既然今天依依也来了，你就把话说清楚！你究竟是不是说过要娶依依？”
　　时间好像静止了，柳正钦觉得傅云天好像看了他很久，又好像看了依依很久，又好像谁都没看，只是自己默默的想着，然后他听到了他的答复，像平常一样的沉稳、冷静：“是，正钦，我会负责，照顾好依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