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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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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场大雨连绵下了三天,将三天前那个夜晚留下的所有痕迹冲刷的干干净净。
应天府的捕快们已经将那卷宗看了又看,在柳府附近搜了又搜,却再无任何进展。大概是因为好不容易引得血燕子现身却让她逃了去,傅捕头的脸色也是臭的可以,连一向和他亲近的许洋和张义和也不太敢和他多言语,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们伤还未痊愈的捕头像是上了发条一样,整天泡在卷宗里,眸色深沉,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他拿起刀,一阵咳嗽袭来,好半天才缓过劲儿,张义和看不过去,语气不满:“大前天晚上那么大的雨,身上负着伤还打了瘦子非要跑出去!染上这么重的风寒也不休息,上街巡查这种小事还要你一个捕头天天去做?头儿,你是瞧不起兄弟几个还是怎么?”
许洋看过来,他知道傅云天这样一定有事,倒不如让胖子发一通脾气探出究竟来。傅云天的声音还有些嘶哑:“老张,没你想那么多事儿。”
胖子也急了,梗起脖子:“那你把话说清楚啊!头儿,说你聪明也罢,说我蠢也罢,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就不能歇会儿?”
傅云天看着他,忽的把刀拍在桌上,帽子也摘下:“替我向大人告假,我还有事,先走了!”张义和没想到傅云天来这一出,扯着嗓子喊道:“那请几天啊?头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他却早已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又一次立在母亲的墓碑前,傅云天却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在坟前跪下,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响头。
“三天了,他们把洛阳城搜了个遍,并没有找到她的尸体。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一定、一定还活着!
娘,求您保佑儿子,保佑儿子找到她,在其他人之前找到她。我一定要当面问问清楚,这其中或许还有隐情!”
他的心底仿佛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质问:如果她真的就是血燕子呢?你会怎么办?会不顾你的职责,放了她?
那疑问的声音细细袅袅,却怎么都驱散不去,他第一次露出了无措的表情:
“不。……我也不知道会怎样……
但是娘,如果我知道那天晚上的人是她,我宁愿是她的剑抹上了我的脖子。”
傅云天想的没错,南宫燕活了下来。
醒来的那天清晨,她睁开眼,看见自己指缝中的天,竟然觉得阴天也是可爱的。她抬手,有些虚弱,轻轻抚上胸口,尖锐的刺痛告诉她,她还活着。她眯了眯眼,不由得感佩起自己那未曾谋面的舅舅和背后的南宫家族来,这武林门派密不外传的金创药和全息丹真是名副其实,救过柳正钦的命,也救了她的小命一条。如此看来,跟着母舅家姓了南宫一姓倒也不算委屈。
南宫燕的伤稍好些,就回了小荒村一趟。她还有东西要交给阿渊,耽搁不得。这一次,她用飞鸽传书约他,倒是被回应的很爽快。去之前,她翻出柳正钦替她买的胭脂水粉,特意将脸色画的红润了些,又从那一堆衣裙里,千挑万选出了一件阿渊应该会喜欢的素色衣衫,当然了,是把胸口的伤遮的严严实实。
她捧着那本已经面目全非的笔记,那引起她心头大震的一页已经被血水染透,完全看不清了,然而南宫燕发现,上面的字字句句,她记得清晰不已。
“有人与南蛮王室沟通相连……
七皇子检举查明,通敌叛国之人乃翰林学士、太傅杨明堂……
庆历二十一年秋,杨氏满门男丁处斩,女眷流放……”
她的父亲,那个一身傲骨的人,不会是卖国贼,她坚信。
她的阿渊,那个桃花树下的少年,那个在雪夜里将她扶起的人,不会是个诬告他人的人,她也坚信。
可是,七皇子,七皇子,这个行走在火海刀尖上,眼中只有无上皇权的人,他还是不是我的阿渊呢?
南宫燕袖子里揣着东西,一路走得心事重重。直到李明渊出声叫住她她才抬头,一副有些受惊的模样:“阿渊,你怎么不在湖心亭等着,怎么出来了?是我来迟了吗?”
那人着一身玄色衣袍,头发束起,少了几分飘逸,多了些威重之气,表情也不似往日柔和,眉心总是蹙着的,像是过得并不快意。他扫了她一眼,就别开眼去,声音淡淡的:“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南宫燕心中有些涩然,生老病死爱怨别离本就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事,这次若不是那本书挡着,她此刻恐怕就无法站在他面前了吧。
见她一脸愁容,默默而立,李明渊眼中有痛色划过,他的目光滑过她今日的装扮:“这身衣服,是锦衣坊的吧?洛阳城里,只有他家能做出这种暗纹织绣。”
她一愣,拉起自己的袖子看看,好像是有图案在月光下隐隐发光,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实话实说:“这个,我也不太懂得。这是柳正钦,就是柳丞相家的公子,替我买的。我和他小时候……”
“青梅竹马的故事就不用讲了。”他凉凉的声音响起:“你们之间的事,我也不是很感兴趣。”
南宫燕被噎在那里,她闭了闭眼,将委屈的眼泪憋了回去,也不再分辨。
他转身欲往湖心亭处走:“走吧,去湖心亭坐着说,别在这儿傻吹风……”
“不了。”
他没想到她会拒绝,转身看她,却见她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我今天,是有几件事想问问你,问完了就走了,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
他愈发面无表情,负手在那花桥上立着,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不知在想什么。她将从柳府寻来的密报呈上,还有些歉意:“对不起,本来可以早点送来的,结果出了些事……”
“是因为那个叫傅云天的捕快?”
南宫燕不太清楚他这话所指,要真说起来,她的伤的确是拜傅云天所赐,便没有反驳。
他捏着那几张纸,迎着月光看得很入神,指节都有些发白了。倏而,他长袖一展,两指一松,那几张南宫燕拼了性命换来的情报就像断了翼的蝴蝶一样,纷纷飞扬在朦朦胧胧的月色中,被刺骨的风吹着,飘飘荡荡的,最终全落进了湖水里。
南宫燕惊慌之下就要去追,可是被胸前的伤口所累,痛的眼前一黑,她不想让人发现,只能暗暗揪住衣襟,伏在桥栏上,低低的、小声的吸气,眼睁睁看着那凝着她心血的东西,软软的瘫在水面上,然后随着一股一股的暗流,轻轻的打着旋儿,慢慢的沉了下去。
“这些消息,玉翘几日前已经告诉我了,留着这些,只会给别人留下反咬一口的机会。燕儿,我早说过,柳府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了,你这样只会惹来麻烦……”
“阿渊……”她轻轻的唤他,身子死死抵在栏杆上,像是丢了半条命一样,却依然没能换来他的目光,他像是一无所觉,继续说着残忍的话:
“玉翘在万春楼的情报渠道已经完整,以后不需要再用这种冒险的手段了。官府对你的缉拿还没有停止,你需要出去躲一躲。那个傅云天,不是一般人,你和他走的这么近……
我不能让人毁了我的计划。洛阳城,你不能再待了。”
“阿渊……”
“上路的东西,我都替你准备好了,藏在……那个地方。你拿了东西走的远远的,自可享一世清闲……”
“阿渊!”她的声音忽的扬起来打断了他,像是被人从内抽去了气力,心上的堡垒在他一句句平淡冷漠的话语中摇摇欲塌,更让她害怕的是,她看见一个软弱的自己望着那座将倾的城池泪盈于眶,却不再有撑下去的信心。
她的声音还是落了回去,她甚至不敢在他面前提爱之一字,心中伤情百转,问出口来,只有一句:“你不再需要我了,是吗?”
北风刮着,从桥栏上擦过,发出类似有人“吃吃”发笑的声响,南宫燕觉得,好像经过了好久、好久的寂静,她听见他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不大,却字字清晰:“是。我不需要你了。”
他转过身来,她终于看见了他的眼睛,却再也看不透那被层层掩盖的属于少年阿渊的心,最后一刀,他依旧毫不犹豫的扎下,眼神平静,声音冰凉:“南宫燕,以前我以为,你至少是聪明的。”
他很多次的夸过她聪明。第一次学会骑马,被他从马上抱下来的时候;第一次临完一幅字帖,被他擦去不小心沾上脸颊的墨滴的时候;第一次偷跑进皇宫去找他,被他拉进屋子捏着脸警告的时候……她有时笑得眼睛都弯成一牙新月,有时候鼓起腮帮子气鼓鼓的像只仓鼠,有时候朝着惊魂不定的他做鬼脸……唯有这一次,他夸她,她忍不住想要流泪。
仔细想想,原来她怀念的这些事,全发生在她去天山之前呢,可她的记忆却将十一二岁那年的幸福快乐的感觉,丝丝缕缕、细细密密叠进了汤罐里,心火煨着、心血熬着,回味了这么多年。其实她有时候也知道,在岁月面前负隅顽抗的,也许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方大人会告诉她,不要对七王爷有什么非分之想,你是江湖浪子,连小家碧玉都差得远,根本不可能入得皇室。一心一意为王爷效命,或许还有无边富贵,否则,不会有好下场。
她根本不吃这一套,她的性子本顽劣,从小到大,不曾怵过谁。至于下场的好坏?嗬,老天为她安排的结局早定在了那个雪夜,失去了母亲,父亲在她面前撞死,她原该冻死在那条冰冷的街。他找到她、扶起她、用体温替她取暖、呵斥着替她找大夫……她睁开眼,此后经年,她的眼中只剩那个满面焦急的桃面少年。他不会知道她在心中许下的誓言,不会明白,只有她的爱,能缚住她的翅膀,让她卑微。
像是一刻都懒得停留了,他拂袖,转身欲走,却猛然顿住了脚步。她拉住他的手,头静静的垂着,他看不到她的神色,只能感觉到她在他的掌心里划拉着什么,他还没分辨出来,她已经撒了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通红的眼眶终究不能掩去。
她看着他,努力的装着平静,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我还有事,一定要问你。”
“上次,让我栽赃游大人的事,是你的意思吗?”
他没有回答。她的心就像被细密密的针刮着一样疼,还得装作不经意的开口:“那你……以前,有没有,用同样的办法对付过别人?比如……被满门抄斩的杨太傅。”
他神色一凜,用一种陌生而戒备的眼神看着她。她心中压着千斤重担,既盼着他答,又害怕他答,眼泪眼看又要溢出来。他却不答反问:“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杨明堂早被判了通敌罪,担不得太傅的名头。你又是从何处得知他的过往?”
他的敌意太明显,让她心头压抑的悲怆更甚,忍不住分辨:“他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你怎么知道?他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南宫燕停在了那里,轻轻摇了摇头,后退几步,跌进了阴影里,只有声音传来,虚弱的很:“我只是从柳正钦那里,听得了一些传闻,说杨太傅为人忠义正直,却是你查出了他的罪证……我觉得这里面一定,一定……”
“柳正钦?”李明渊怒极而笑:“对了,还有个和你青梅竹马的柳正钦!他说上几句没有根据的早年传闻,你就可以来质问我,那些陈年旧案里,是不是我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或者说,我在你心里,早就是那种龌龊不堪的人物了吧,啊?!”
南宫燕躲在阴影里无声的流泪,她的心里大声的说着“不是!”“不是!”却丧失了语言能力,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渊,你可知,他是我的父亲,一个没养过我却为我而死的父亲,当年的事,若不是他害了你的舅舅,就是你害了他……两端皆是心碎,四方无路可退。我知我不该问,可那么多的人命,你叫我如何忘?
阿渊,我知你不知,却无法向你解释分毫……我既无法以你仇家之女的身份活着,也无力向你寻仇。万般无奈,千种伤心。原来离开你是我唯一的选择。此刻你不再需要我,我是不是该欢喜?
他上前一步,想要看清她的沉默,她却往那阴影里藏的更深。声音别样的苍凉:“七王爷,我只求您最后给我一个回答,陷害杨大人的事,你有还是没有?”
……
“没有。”
她忽的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她相信了阿渊,也依然相信着她的父亲。她知道这很矛盾,可最后的最后,她只能相信这道题或许有第三个答案,放过往事,放过自己。
她将眼泪抹干了,试着露出笑容,缓缓走近阿渊,做了她一直想做的事。她抬手,如玉的手指搭上他好看的眉骨,一下一下划过,抚平他皱了一夜的眉头,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打破此刻难得的柔情蜜意:“以后,别老皱着眉头,多笑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鼓足了勇气,直直的盯着他的脸,像是怎么也看不够,她看见他也一直垂着眸,目光锁着她,黑瞳里有水气氤氲。她想,他也是舍不得的吧,有一点舍不得,就够了。
她踮起脚尖,仰头,轻轻碰上他的唇,一触即逝,她看着他,眼睛水灵灵的,注满羞涩的柔情,声音里带着久违的俏皮:“你不知道吧,那时候,在桃花树下,我与你念话本子,你睡着时,我这样吻了你……阿渊,阿渊,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子,没有你,就没有南宫燕。”
“阿渊,我走了。再见。”
最后一次,她收回目光,没有去看他的表情,笑着转身,朝身后摆摆手,挺直腰杆,轻快的跃下一级级台阶,像她少时所崇拜的话本子里的狐仙一样,在她的书生有了新的幸福之后,潇洒的飘然而去。
她就这样一级一级台阶的往下走,穿过□□,走过回廊,她头一次觉得,这路真长,怎么怎么走,都找不到出口。远方传来夜笛声许许,她停住,回头望去,假山早将那桥挡的严严实实,她的眼睛突然进了砂子,她的鞋子突然进了石子,她倚着廊柱慢慢滑坐在地上,搂着双臂,再也忍不住伤心,失声痛哭起来。
她的悲伤没有被放任许久,缓慢的脚步声悠悠回荡在这空旷的回廊,由远及近,逐渐清晰,有人闲闲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抬起头,还在忍不住抽泣,泪水沾湿芙蓉面,迎着光,皎白的有些晃眼。方潜避了避眼,又挂起一副温和的笑:“王爷这也是为你好,南宫姑娘,何必过于伤心。”
南宫燕看见来者,最后一丝期望逐渐淡下,她的目光似冬月的泉水,冷冽通透:
“方大人,其实你不必每次见我都如临大敌一般。”
她声调平平,没有埋怨,没有委屈,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你清楚我对阿渊的真心,也利用的很好,可你依旧不明白我们的感情。我从未想过要在他这里求得什么结果。”
方大人笑中带刺:“是吗?为一人倾尽全力却从无所求,姑娘这说法太新鲜,老朽确实不懂……”
她看向他:“我没有那摘星捞月的本事,大人的明星也不会因我而陨落。”
“那可未必!自古红颜多祸水……”他又轻笑起来,掩去刚刚露出的戾气:“王爷既给了你机会,姑娘还是尽早离开洛阳为好。这是老朽给姑娘唯一的忠告了……”
他不再去看那个梨花带雨的单薄女子,维持着不合时宜的笑意,慢慢走远去,心中却异常沉重:南宫燕,莫说我狠心。帝王之家,感情从来是毒药。越纯粹,越致命。七皇子是百年难遇的帝王之材,是我手上的帝王星,决不允许毁在你手里!
南宫燕嘴角勾了勾,觉得自己傻得可笑。那样一个摆明了排斥她的人,怎么会理解她的真心?可除了他,在这世上,她的真心,她的愿望,她的小心翼翼,又能说与谁听呢?
一次,两次,第三次,这世上她终于又是一个人了。她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再回首,清泪又落下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