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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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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似轻纱的雾,淡去得悠悠扬扬,他这才发现脚边三步之遥的地方,有一溪清涓曲折而下,波纹柔缓,流逝——却听不见一分水音。
“呼呼······”那声浅笑如此地惬意,随着漫漫撤去的薄雾,自对岸徐徐拂来。
他身形一震,剑眉一如既往地微锁,秀冷的五官一如既往地沉郁,然而,因为看过太多生死悲欢而深邃平和的乌眸中,霎时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与眷。
还是对岸,彼时雾尽,化开灼灼遍野的红,花株无叶,蓓瓣绯华;在这漠漠得近乎妖娆的赤色之中,有一人自自在在地伫立其间,金褐衣,银白发,玉色的脸庞左侧,墨青的刺纹如斯清晰。
心中顿时流过浓烈的酸楚,青丝蓦地四下飞扬开去,他上前一步,背上已然展开了六翼雪意盎然的翅膀,不过相隔一水,盈盈三尺的而已,但是,焦急不能等,只待飞去。
“呼呼,羽仔。”闲闲地半转过身,俊逸而疏朗的男子甚是享受地吸了一口木烟管,散漫中蕴含着慧黠的神色,一如当年。
可白衣绿绦的青年却被这一声呼唤给钉在了原地,耳边如此静谧,视野之中,对岸那人的音容未改,仿佛,仿佛昨日才自谷底幽居告辞,数步后偶然回首,他就这么站在那里,遥遥地望着自己。
银发男子随意地抬手捋了捋眉,施施然背负起双手,转身,离开。
在他身前,繁花似锦,在他身后,似锦繁花。
他,就这样慢悠悠地模糊于那一片直铺入天地的华绯之中,去了。
······
朱痕坐在杂草丛生的杨木亭下,颇有些意外地注视着羽人非獍从半空中落下,“哈,不会这么巧吧”,他漫不经心地惊讶了一下,随即推推石桌上的酒壶,“难得一聚,要不要喝点呀,羽仔?”
闷闷地坐下,羽人的眉梢极轻微地一挑,“别再叫我羽仔。”闷闷答了这么一句,他拿过一壶酒,仰脖就是一大口。
“你今天倒奇了,原来老是把美酒当苦茶,这回总算有点尽兴的架势。”
面对他带了那么一点点探究的调侃,已退隐江湖的天泣之主沉默了半晌,“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朱痕竖着耳朵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眼前的青年并没有继续讲下文的打算,不大满意地喝了口酒,倒也不去追问。
远处,一个修长的身影立在苍木之后,凝望良久,太阳穴上的一对兽耳轻轻一动,终是沉默地离去了。
很漏气地叹了叹,朱痕有些无可奈何地望向人影离开的方位,“还是顽皮又贪吃的阿九比较可爱,臭小子长大了反而别扭,人既然都来了,好歹打个招呼说说近况嘛。”
羽人只是环顾着已经逐渐荒芜的、曾被某人无限惋惜的赛输之地,目光悠远,而充满了坚定:“他还好好活着,并且没有忘记这里的人和事,足够了。”
惟有好好活下去,才对得起慕少艾在彼岸花间的,那个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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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静立在白云山巅的孤茔之前,双目微阂,疏淡出尘的模样,“好友,蔺无双······”,许久,低回的轻唤伴随着浅浅的叹息,萦绕住他于风中愈显空明的身影,“吾来赴那时之约了。”
那时,三境论道,终战的翌日。
灵山依天,云峰浩浩,晨光熹微;崖下潮起潮落,粼波渺渺。负手而立的男子转回身来,赤睫之下,清眸如墨,两点灵汇,“好友果然眼光独到,此处实为清修之佳境,不知其名为何?”
“尚未定名,好友若有雅兴,且为吾一题。”
蔺无双微垂了眼帘,早风料峭,他一身乌襟白衫随之轻扬,越发地丰神清逸,宛若云中之君怡然来下,“云波苍渺,接天浩然······就叫做‘天波浩渺’吧。”
“天波浩渺,甚好,多谢好友。”
“何须言谢呢”,环视着四周,蔺无双的视线最终停在横置桌上的三尺利刃,“昨日战成平手,你我分获了上古神兵,只是对剑共一鞘,汝以盛情全吾明玥,那白虹之鞘好友可有打算?”
“汝切莫再介怀,吾早就想好了,将以怒沧琴为鞘。”
蔺无双闻言,薄唇微展,泛开一个极清浅的笑,“是了,汝乃六弦之首,武学中亦擅弦音,而今置白虹于琴中,澹泊间自蕴锐芒,倒也一如其人的契合。”
但笑不语。
“苍,吾该回去了,苦境······还有人想知道三境论的结果。”同样默然观潮良久,蔺无双忽然又开了口,话语里,流转出一丝隐隐的期许与思念。
本想微笑着颔首以示明了,脑海中却骤然天机一现,模糊又晦魅的预见须臾既逝。
“好友?”
凝神定睛,压下心底不安的涟漪,暗自为眼前人卜算了一番,“蔺无双,临别吾有一言相赠:汝命中有三次大劫,皆由一人起。世事无常,万望珍重。”
以一招“云流萍踪”而技惊三境道者的男子静默片刻,轻轻舒了一口,其时旭日东升,且淡且浓的暖金光照之中,他仿佛初雪般清朗淡漠的容颜里,陡然透出一许内敛后的温和谢意——
“吾记下了,好友。下次聚首,汝莫忘记切磋时的约定,让吾聆听那神乎道境的六弦之音。”
风起,风过,云雾缭绕着玄宗弦首浅紫灰的袍角,又是一阵久久的默然,他席地坐下,右手结印,怒沧琴划空而出,直卧膝头,“好友蔺无双,六弦之音只余其一,弦音单薄,亦表吾情,想来,汝也不会计较的。”
拨弦。黄商子,九方犀,亡于与异度魔界之战。
捻弦。赤云染,白雪飘,亡于叛徒金鎏影之手。
抹弦。翠山行,亡于和癫狂入魔的无名之对决。
挑弦,拢弦。昔日的挚友,昔日的同修,昔日的玄宗,昔日那些生命中的珍贵,俱已同时间的细沙一起,从指间,流失。
一曲,终了。
苍竖抱着琴筝站起身来,“好友,吾总算履行了当初的许诺,就此,别过吧。”语毕,他转身便走,发丝迎风拂动,现出斜背的乌鞘古剑。
胸怀白虹,身负明玥,苍,自是一往无前,直至道灭魔祸——
方,不渝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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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佳节,宫灯帷灯影摇红,延绵数十里。
儒门龙首倚坐亭间,一任见浓的夜色朦胧了点点烛光,蓦然,他执扇的手势一顿,随即,莞尔。
曲径清幽,光洁的石阶映衬着皎皎月色,有一僧一道并肩行来,皆是雪衣素裹、绝逸于世的风骨,然灰发的道者眉宇清正却目光聪黠,僧者的宝相庄严中又透了凌厉。
“汝二人,似迥而实同,都是心悯苍生的出世人”,依旧不紧不慢地摇起扇子,疏楼龙宿琥珀色的眼瞳中闪过一抹玩味,翩翩站起身,对着两位至交作了一个请势,“吾却于此无心呢,与彼友殊途矣。”
剑子仙迹轻轻一怔,尔后轻轻一笑,他看了一眼目光微动而沉默依然的佛剑分说,不以为意地直视向亭前的友人,“耶,龙宿,吾与佛剑充分体谅,体谅汝打着儒家独善其身的名义来偷闲的心思,也因为我们能体谅,故纵使殊途,亦能同归。”
此言一出,佛剑默默略作颔首,以他贯用的、最简洁直白的方式表示着认同。
望着这2对清炯炯的眸子,紫发华簪的儒者轻笑着放下手中的团扇,示意一旁侍立的婢子端过三只汝窑瓷碗,“吾三人难得共聚,又适逢上元节,所以吾特地亲自下厨,煮了三碗元宵,以应佳节,来,尝尝看手艺如何吧。”
“哎呀,好友盛情太过,吾与佛剑怎么忍心使汝背弃‘君子远庖厨’之圣训啊。”剑子一边痛心疾首地调侃着,一边毫不客气地提筷便吃。
龙宿对他的说辞显然是嗤之以鼻,“剑子好友,吾都从庖厨里出来了,汝何必再作事后叹。”
于是乎,凡会面必例行的口舌之争就此开始。
少顷,佛剑放下空空如也得青瓷碗,在2个挚友拌嘴的空隙间突然开口,“好味。”
看向俨然又回复了沉默的僧者,龙宿和剑子不约而同地扬扬眉,哈哈一笑。
“剑子,饭后饮茶,汝可泡否?”
“呵呵呵,为友效劳,不亦乐乎哉。”
“······”
“吾说佛剑啊,这难得的佳节聚首,汝之金口可再开否?”
“······”
“龙宿,麦强人所难。”
“好茶。”
“哈,多谢佛剑夸奖,来来,再饮一杯吧。”
······
中元夜半的月,光华如练,龙宿走在繁花压枝的曲径上,几步外,烛火炯盛依旧,只是少了两个熟悉到一闭眼、或笑或颦就立刻扑面而来的,故人。
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元宵节,真真是现世所谓的三教顶峰最后一次,全无半点江湖风雨心机谋略的团圆。
时光匆匆,缘生缘灭,当时盛了汤圆的那几只青花瓷碗,而今都已算稀世的古董了······佛剑分说退隐雪原,剑子仙迹下落不明,而他疏楼龙宿,且退且进,儒门再临。
真的是,殊途了。
可那素喜严肃地欲盖弥彰以及拖人下水的道者,曾经说过——纵使殊途,亦能同归。
他也还清楚的记得,同立一处的僧者认认真真地随后点头。
“禀告龙首,儒门天下传来消息,剑子先生的行踪出现在南川采萍洲一带。”
眉目胜画的儒门龙首缓缓合上了双眼,唇角轻扬,银紫的长发在夜风中逸开悠悠的痕迹,“备船,即刻南下。”
在涉尽红尘之前,吾早已开始怀念了,所以啊,剑子,与汝在熏风脉脉的水乡重逢以后,便一同去大雪原吧,和那里的另外一位故友,同归,品茗,共饮逍遥,任它山水缥缈,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