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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骨碌骨碌。颠簸的马车缓缓前行着,我靠在马车内的软垫上,有些昏昏欲睡。
      马车停了下来,帘子被掀开,一阵鸟语花香从帘子外透了进来,传来卓远沉稳的声音:“太子殿下。到了。”
      我“嗯”了一声,睁开酸涩的眼睛,起身,下马车。
      马车外正是一片春灿时节。冬日过去,现已是阳春三月。郊外的林子里的梨花开得正是烂漫,清澈的鸟鸣在幽谷中鸣叫着,一派生机蓬勃之姿。
      我看着那枝叶伸展的苍翠和生灵快活的啼叫,心渐渐静了下来。
      “走吧。”我淡淡说,便转身朝幽径走去,不多会儿,就看见一个黑瓦白墙的宅子隐在树林之间。
      “他就在这吗?”我问。
      “是的,”卓远答,“近三月的治疗,他已好了大半。癫狂之症已经很少发作了。”
      我轻轻点头,信步走到宅子的门前,悠悠推开门。
      宅子里是一片宁静,一枝梨花从墙外探头进来,墙角种满蒜花,有隐约蔬果的香味。
      卓远见我愣愣盯着那蒜花,微微笑笑,“他精神好的时候,便在这种些蔬果,倒也闲适。”
      我点头,继续走。宅子不大,绕过主厢房之后,便是一个小小的田园子。翻新的土,整齐的锄头工具倒在墙边,一个身着浅色布衣的人影正在小小的菜地里,仔细地用水壶浇水。
      那晶晶亮亮的水珠洒向翠绿的叶子,在日光下散发着柔和晶莹的光亮,水珠顺着叶子点点滴落,没入深褐色的泥土。
      我示意卓远等在这里,自己轻轻朝他缓步而去。
      走到离他五步之遥的时候,停了下来。
      “厉天。”
      轻轻地叫唤。空气几乎没有颤动。
      他的身形却一顿,蹲着的身子缓缓起来,手里拿的水壶轻轻倒在地上。
      他转头来看我,苍老的眼中平静如水。
      我细细地打量他,两鬓斑白,额头眼角无法遮掩的皱纹显出隐隐的悲戚之感,布满老茧的双手满是刮刺的旧痕。
      他动了动嘴,却什么也不说。那双淡淡的眼看着我,竟让我不知今夕何夕。
      我的心中无法抑制那隐隐的刺痛之感。
      我走过去,他却摆手制止了我。
      他说,“太子。留步。”
      他从满是泥泞的地方走过来,用田边的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头对我说,“去亭子那。……那里安静,没有人打扰。”
      我点头,随着他走。
      我们在亭子那坐下。面对面,坐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风里吹来蔬果的淡香,我紧抿着嘴,不想言语。
      “太子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听到他毫无起伏的声音,我看向他,那眼里没有当初的癫狂、仇恨和自嘲。
      他平静得让我心烦意乱。
      “来看看。”我淡淡答,“你——”
      他笑了笑。皱纹深深,岁月刻过的痕迹沉沉甸甸。
      “多谢太子……”他说,“我已觉得好多了……”
      “不要叫我太子……”我嗫嗫,“你知道我不是。”
      “是真是假已经无所谓了……”他淡然,看着我,却又似乎不在看我,良久,他突然笑起来,开始是很小声的笑,接着越笑越大声,这百转千回的笑声惊得停筑在墙边的鸟朝外扑哧散开。
      他泪光隐现。
      “在这世间走了一遭,死了一遭,疯了一遭。”他说,“一回头,大半生已经没了,可恨意却日日煎熬,刻刻折磨……”他似有痛苦:“……为什么呢……我参不透这命运……”
      我静默。
      “十多岁便随他伴读,少年情义信誓旦旦,我早已认定了他是我的明君,”他抬头,目光悠远,干涸的唇起起伏伏,“有年少痴狂,也有重任担当……他为君,我为臣,曾日日夜夜相对,钻研国事个抒所策,无丝毫君臣之壑……我想罢了吧,罢了吧,今生只要伴他左右,足矣……”
      “他后宫佳丽三千,我看在眼里只能苦笑祝福……他娶那花魁影妃,我奉上百年一开的金菊昙为其庆贺万福……”他喃喃,忽然嘲讽地笑了,“哪想的的到啊……何其脆弱的信任……”
      “……在影妃的生辰之上,我醉酒抑郁,在假山下休憩饮酌,却见她一人,竟鬼鬼祟祟见一白发男子!……”他看着我,语气略微激动,“……顺藤摸瓜地就这么查了下去……”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日……他无情的眉眼,嘴角噙着冷冷的笑,”他的目光渐渐呆愣起来,“……他说,‘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嗯?你这龌龊的——’
      “别说了——”我不忍听,打断他的话。
      他却突然从回忆中醒了过来,愣愣地看着我。
      “……一纸令下,他革去我国师之职,以扰乱朝纲污蔑贵妃之罪,抄我全家,株连九族!族人发配边疆,永世不得踏入南仪!”
      “他好狠。好狠。”他的泪珠流淌下来,一颗一颗,掉落在桌子上,湿湿的一片。
      “影妃只是借口……他早有除我之心,只因我对他的非分之想……那些情谊呢,我们共同度过的日日夜夜,难道在他心里都是假的吗?……”
      “帝王的爱,真真假假又有谁分的清……”我喃喃,想起曾经也有人这么说过。
      可利用的尽至榨干你最后一滴血;不可利用的,铲草除根不在话下。他爱你,便是给你的恩赐,他不爱你,竟也理所当然。
      ——真真可笑。
      “你最最恨的,看来并不是我娘……”我看着眼前这个神思恍惚的人,淡淡道,“……你若执意要报仇,我给你机会……”说着,我伸手,示意他诊脉。
      他抬头看我,有些诧异,随即低头思忖,便伸手搭脉。
      良久,一丝惊讶掠过他的脸,他恢复平静,抬头问我,“怎么会这样?”
      我不回答,说,“……我来替我娘,如何?‘这个祸国殃民毁了你一生的女人’,你是这么说的吧……你救我,我也救你;你恨我,我却并不恨你……因果循环,事事难料,但终究都有个结局。”
      他复杂地看我一眼,“不……我不恨你……你和他,都是无辜的……”
      我淡淡笑。
      我伸手,从衣襟里拿出一个锦囊,递了过去。
      他疑惑地接过,打开,拿出一张纸,看了一眼,怔愣起来。
      “这——”他眉眼之间竟有些急切。
      “若有一日我不在南仪了,你便将这奏纸昭示天下。”
      他定定看了我很久,终是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又是何必……坤麟这孩子的事我也听了不少……你莫要怪他……”
      我沉默良久,说,“……我听严老说,你曾是他的恩师?”
      他点头,感慨,“这孩子从小随他父母出征沙场,看惯了战场的血腥残酷,一心想学他的父母从军报国……我与他父母感情甚好,他爹是飞骑将军,他娘更是玉妃的亲妹妹,不爱女妆爱军装,两人都是南仪的英雄……十岁那年,他爹娘战死沙场,就死在他的面前……回来后我便上奏朝廷,将他接到我国师府抚养,待他如亲生儿子……”
      他微微笑笑,“他果真是练武奇才,骁勇善战,用兵谋略也是出色,小小年纪便连获战功,梅皓帝封他为王,他便有了自己的府邸,但他还是常常会回来与我这个义父切磋武义、把酒言欢……”他叹了一口气,“国师府被抄之时,他正在外打仗,此后我与他便失了联系……没想到几年之后,他竟变成如此独断专行残暴之人,甚至还把太子——都是我的错。我只顾个人仇恨,完全把他抛掷脑后……”
      我听着他说着这一段话,见他眼中隐现慈爱目光,微敛眉眼,心里复杂难当。
      “……你若想念他,不如回来吧……”我淡淡说,“……国师府会重新修葺,当年一案也会平反……最重要的是,穆王如今不可一世,谁都不放在眼里,唯有你,兴许还有办法……”
      他抬头,看我,缓缓道,“……你真的确定么?”他扬起纸,“现下南仪四处都在欢舞,说你是个明君,南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静了……何苦?”
      我轻轻笑出声,站起身来,“……我有我的命。”说着,便站了起来,“你可以好好想想,待想清了便来找我……不要让穆王等太久……”
      声音渐渐散在风里。
      走出大门时,我遥遥看了一眼,这里山清水秀的,果真是个好地方。缓步走向马车,风中传来一阵风过草动的声音。
      我皱眉,定住脚步。环视四周,都是竹郁苍翠淙淙流水。没有人影。
      莫非是幻觉?
      “怎么了?”卓远担忧地问。
      “不,没什么。”我定定心,说,“我们回宫吧。”

      回到宫里已是夕阳西下了。
      万缕斜晖照耀这皇宫亭湖,染上一层淡淡氤氲薄膜,如烟雾般地飘渺。
      “穆王最近有动静吗?”我问,信步走在通往书房的软石路上。
      “没有。”
      “他为何如此安静?”我皱眉,“早朝上也就多上了几本无关紧要的折子……照理说我平定纷争之后,他就该出手了……”
      想着想着,眼前突然跑过来一个太监,大老远就朝我叫喊起来,“太子,太子——”
      我定住脚步,见他踉跄着爬到我面前,喘气。
      “何事如此慌张?”
      “严老他们正在偏殿里等殿下,说是让殿下快点过去——”
      我略思索,便疾步如飞地朝偏殿赶去。
      一进大殿的门,便见一屋子表情不一的人,穆王也在,没好气地朝我哼一声。
      我看向严老。
      严老站起来,递过来一张金黄色的帖子,我打开,一愣。
      旁边的小王爷忍不住说,“太子——轩辕龙御究竟什么心思,竟提早了好几日……”
      我关上折子,淡淡说,“这不是很好吗。他既然要提早来,我们就提早迎接……”转头问一旁的礼部官员,“大婚的各项事宜可准备妥当了?”
      那官员出列,恭敬地说,“太子,歌舞祭祀都在排演,锦绸缎袍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莫要太铺张浪费。”我顿了顿,说,“给东煌王的奇珍异玩——和美人宠侍,可准备好了?”
      “太子放心。一切准备妥当。”
      “希望这样的示好,真能保南仪一年的安宁,”乾钦叹口气说着。
      我点头,心下却无法确定。
      “明日一早他便到,”我沉吟,看向卓远,“宫中加强防卫,务必护他周全……警惕他们的一举一动,有任何异动立即汇报……”
      卓远郑重地点头。
      “那就这样吧。”我说,“各位今晚好生休息,从明天开始,便要卯足精神好好备这一战——”
      屋里的人都答了声“是”,便一个个向我告辞,陆续走出屋子。
      最后,屋里只剩我、穆王,卓远和穆冰了。
      “穆王可还有事?”
      穆王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那双兽眸平静,眉角挑起。
      “太子一下午不在宫里,到哪儿去了?”他问。
      我哼笑一声,“本太子的行踪,要向你汇报吗?”
      他的眸冷起来,沉默了一会,问,“我问你,你是如何到秀平县的?在此之前,你在哪里?”
      原来是来质疑的。我微笑。
      “我已经说过了。我遇到云游高僧,是他传我武艺,我游历四方,在秀平县碰到采大娘,便住了下来。”
      他冷冷地看我一眼,说,“本王不会相信的……”说着,他突然挑起嘴角,猝不及防地伸手过来。
      在我怔愣的片刻功夫,他已摸到了我的后颈,一种冰凉的触感从肌肤相触的地方传来。
      我一顿,随即立刻拍开他的手。
      他伸回手,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阴冷的眼中带上一丝的得意,“……他的身体我可清楚的很……那后颈……他便如同发春的猫似地嘤咛——”
      “啪。”穆王的脸庞印上一个狠狠的红印,他带笑的眼凝固起来。
      “我警告你,”我杀气蔓延,气压低沉,“你若再提——我不再顾那是非大义,立刻就要你的命!”说着,便狠狠摔门而出。
      屋内只余两人了。
      “主子。”穆冰担忧。
      穆王看着远走的人,伸手摸摸被他打的脸,还火辣辣的疼,想必他是用尽了全力。
      他不屑地哼一声,眼中渐渐如那深海薄冰片片碎裂,带着无法察觉的犹疑,“穆冰……去查查他今日去了哪。……若是什么金屋藏娇……有染之人,”他残酷地笑,“杀。”
      “末将得令。”穆冰回答,抬头看一眼自己的主子,露出忧虑的神情。

      第二日。我在朝霞中立于百步玉阶之上,高高在上地俯瞰着远处的宫门。龙凤盘旋在朱栏玉阶之上,屋檐鼎翘,楼宇磅礴,锦旗在风中飒飒作响,如云卷云残,百官叩首,皆驻足静默等待。
      我的眼平波无痕地看着远处印刻着狮头虎纹的朱漆宫门。玲珑盏在宫门上微微晃动,锦缕随风丝丝飘动。
      “嘎——”悠远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打开,如同千年古刹洪钟般悠远,渐渐地,有一行队伍在远处出现。越来越清晰。
      近百个士兵将领皆身着东煌独有的白甲黑纹盔。这种的纹盔刀枪不入,箭戟不伤,身着此盔之人皆是震慑四方诸国的褚牙将军麾下的精英。当年在滇西打败穆王的,便是这一支。
      士兵之中抬着几鼎轿子,绵延不绝,轿子旁站着几个服侍的奴婢仆人,看着,都是眼熟的人。
      为首的一鼎玉轿渐渐进了宫门,穿过诺大的朝拜庭场,最终在汉白玉梯底下停了下来。
      随侍之人掀开帘子。
      轩辕龙御从轿子中悠缓地走了出来。
      他噙着笑,凤目微挑,身穿九龙戏珠的黄袍,腾云驾雾环绕周身,头戴一鼎金冠,墨黑的青丝整齐地拂在身后,飘飘欲仙。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着几百级阶梯之上的人,微微笑了一笑。优雅地挪动步子,一级一级,朝我缓缓而来。
      阵阵梅香随风弥漫。似乎有千年之久,又似乎只是过了一会——
      我回过神来时,已见他站在我的面前,身形颀长优美,正微微低头笑着看我。
      ——如今。我们终是平起平坐了。
      我自嘲一声,便朗朗言,“东煌王肯赏光到南仪参加本太子的大婚庆典,本太子不甚荣幸,来者是客,我们自当好好款待。若有任何不周到之处,还请陛下多多见谅。”
      他噙着微笑,微微点头,声音如莲般清幽明朗,“梅轩不必多虑。南仪处处好风光,民风淳朴热情好客,这一路上我们见的也不少。”
      我微笑,伸手,“请。”
      “请。”他笑,眉毛轻挑,斜瞥的凤目带上似有似无的慵懒风情。
      我与他并肩走入这南仪宫最气势恢宏、专门接待贵客的“永华殿”。
      “陛下等人的落脚地在凰翔宫,”我道,“一路上舟车劳顿,想必陛下也累了,今日可好些休息……今晚我在这永华殿为陛下接风洗尘。”
      “客气了。”轩辕笑眯眯说,“敢问,太子殿下如今住哪?”
      “我?”我略迟疑,“我住在朝怡殿。”
      “哦。”他淡淡回。
      我瞥了他一眼,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端倪。
      我带着轩辕龙御一行一路上赏花看湖,直接到了凰翔宫,走进这精致秀美的楼宇,他不仅发出一声赞叹:
      “美。……南仪处处可见精巧的玩意,”他随手拨弄着凤盏灯上的十色琉璃花,“精雕细琢乃是细巧的手艺,不管是流苏竹伞、门神小吃、石刻雕工,都是精美无比,自有一番韵味……”他转过头来看我,眼里有些似是而非的调侃,“南仪真是个好地方。”
      我不动声色,回,“是个好地方。……南仪,不管是技艺雕工,铸火打铁、武艺军练,都是好手活计……南仪人心思细,手上功夫也好。”
      他的黑眸凝视我半晌,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调笑的音调扬起,“梅轩不必紧张……我既然来了,便是来贺喜的,不会有其他的目的。”
      我挑起嘴角,“有陛下这句话就好。”心里却暗忖着,……信你才怪。
      走着,我回头,扫了扫跟在他身后十余人等。
      当家里只有大当家、二当家、四当家在场,褚牙将军随身保护轩辕,棉堇跟在一旁,二当家在东煌朝中明着的身份是户部侍郎。四当家是东煌的御医,自然随行。
      眼光瞟到一个眼熟的人,是个青服朴素一脸严谨的青年,仔细一想,他竟是当初在东煌冒犯觐见的兵部侍郎,谭元。——而如今看他朝服,已然是兵部尚书了。
      “挽月公子没有随行吗?”我犹疑,转头问。
      轩辕眯着眼看着殿内挂满的水秀图景画卷,似乎十分满意,他说,“……挽月和其它宠侍,自然在后面的轿子里。”
      “嗯……”我应着,淡淡说,“那陛下好好休息。梅轩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
      轩辕笑着点头,“太子殿下走好。”
      说着,我便转身走出这凰翔宫。

      殿里的其他人放下手中的包袱,都忙着整理打扫起来。
      只轩辕龙御一人,静静站在正塌的前面,微微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墙上一副竹林山人的画卷。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突然笑了,凤目染上一丝狡黠,嘴角噙着不知名的笑,“既然无人可知你的身份,亲历而为也无不可……实在有趣。呵。”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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