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日朝暮》上天去

8、藕花6

　　穆春衣最喜迎着朝阳练剑，这习惯是被谢秋养出来的。
　　谢秋年少寻剑即成，是一把绝世好剑，但他练剑时从不用那把。他一贯只用那柄伴他年少的木剑。
　　那木剑虽是木头所制，却有些神莹内敛的味道。
　　谢秋练剑，起式一般是蹬起，放剑，停剑，拔剑，任由那剑鞘摔落在地。然后便是一招鹿初鸣，起悬而未决，隐而不发之势。
　　穆春衣受他影响，也想学出一二，但往往不能成，不是险些握住了剑刃，就是直接握住剑鞘，让自己随身带的木剑掉在了地上。
　　穆春衣本来是想一直学着，直到自己学会为止的，但那日谢秋看到她手上红痕，脸阴沉沉的，那双向来波光粼粼的眼只让她感觉湖水结了成冰要倒灌到她头上。
　　于是她也不大敢放肆了，老老实实地将剑鞘系在腰间，稳稳地拔出剑来。
　　不知道是这起式不同的原因，这招鹿初鸣让她耍出了鹿吃草的感觉，起左右躲闪之势。
　　当时谢秋教了她这第一招，她勤勤恳恳练着，这让谢秋对她多了不少信心。
　　结果在谢秋的小院里，穆春衣使出这一招，倒是成功地让谢秋黑了脸，他忍了忍，才好险没说出那句“你回去吃草吧”。
　　只是后来有一日谢秋生辰，喝到醉了，醉到有问必答之时，穆春衣好奇地缠问谢秋她天分如何，谢秋才端坐凳上，温柔地娓娓道来。
　　照理，穆春衣该生气的，然而不知为何，一想到这句话，穆春衣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笑得脸蛋红彤彤的。
　　可能是那时，在谢秋的紧迫盯人之下，穆春衣已经早没有“吃草”了，已经有了谢秋的一些气势。
　　谢君台势大，财力也厚，弟子皆可着华衣，然而于剑道一途，却没有弟子敢拿出什么走捷径的架子。早起练剑，大家都是同去，若是谁因惫懒缺席，掌教师兄绝不多言，但同学者必然对这样的行为窃窃私语。
　　像谢秋这样的天之骄子，更是被许多双眼睛盯住，然而寒来暑往，谢秋从未缺席过早练。
　　穆春衣曾阻止过谢秋。
　　那日谢秋生着病，额头滚烫，穆春衣守了他整夜，到天亮时才略微合了眼。
　　待她突然惊醒时，发现谢秋已穿戴齐整了，正去拿他放在枕边的剑。
　　她担忧地看着他：
　　“今日便不去练剑了罢。”
　　谢秋轻轻地笑了，他看着穆春衣，一缕头发从肩膀上滑到了胸前，他也不在意，只是说道：
　　“阿穆，剑，一日不练，便生了。”
　　他滚烫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便出门去了。
　　此刻，在薛府的后院，穆春衣摸着自己的额头，似乎还能感受到谢秋滚烫的体温。
　　总觉得会被抓回去。
　　不过也没什么，她跑出来也不是真的想走，只是想看看煖煖和薛夫人到底怎么样了而已。
　　穆春衣安慰着自己，假装自己并没有在担心谢秋会有的反应。
　　然后，她拔出剑鞘中的剑，轻轻一跃，然后刺出。
　　鹿鸣剑法，她第一重已是差不多了。
　　初鸣，含柳，迎风，跃海，踏土。这几招她已经能够使出来了，只是差点神韵，也差寻剑这一步。
　　要寻剑，便要心从凡俗中脱离，将生命中的琐碎之事抽离，找到变中的不变，找到自己最本质最核心的特质和自己最珍重的事或人物。
　　当一个剑客达到寻剑的那一瞬间，大陆中央的内凹池会为他成一把剑，他会突然知道该怎么去到内凹池。
　　每个剑客的剑是不一样的，因此内凹池为他设置的路是不一样的，或许这条路会十分顺利，或许会遇到此生最大的灾难，但是一个剑客只要踏上了这条路，就不能退，直到他寻到自己的剑为止。
　　穆春衣闭上眼，仔细感受风中的讯息，然后抓住时机，迎风而上，身体随剑往前飞出。
　　隐隐之中，她好像能感觉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发生了。
　　但当她想要去触摸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感觉到那东西瞬间就远去了。
　　好吧，急不得急不得。
　　她这样安抚自己。
　　然后睁开眼就看见薛煖坐在院子中间的石桌旁，脸颊红红地看着她。
　　“煖煖？”
　　她将剑入鞘，大步走了过去。
　　“你怎么这么早到这儿来，这儿风太大了，你小心着凉。”
　　薛煖崇拜地看着穆春衣：
　　“穆姐姐，你的剑真厉害，像是能劈开风浪一般。”
　　穆春衣调整束发的动作顿了顿，她不露痕迹地问道：
　　“这剑招就叫迎风。说起来，你很喜欢看别人练剑么？”
　　薛煖眨了眨眼，点头又摇头，道：
　　“很喜欢。不过我长这么大，才第一次看别人练剑呢！”
　　穆春衣转头看薛煖，她的眼睛像是清晨叶片上的一滴露珠，清澈透亮，流出喜悦、激动又有些羞涩的情绪。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是么……你喜欢的话，以后每天这个时辰，我都会在这里练剑。”
　　煖煖再也没看别人练过剑……夫人也没再练剑了么……是因为当年惹到大皇子，所以作了这样的承诺？但是哪有这样的承诺……
　　“穆姐姐？”
　　“嗯？”穆春衣被薛煖的声音拉回了神，“怎么了？”
　　“你有见过谢秋么？”
　　穆春衣一下子完全惊醒了。
　　何止见过，还一起吃过一起睡过哩！
　　她有些发窘地回道：
　　“呃，见过。啊，远远地见过！”
　　薛煖调整了下坐姿：
　　“他长得是不是真的像天上的仙人一样？还有，是不是他一出剑，周围的人都会被他的剑气所伤？”
　　穆春衣感觉自己浑身都僵硬了，谢秋是好看没错，但是倒不像天上的仙人，更像月下的狐狸成精，一双眼睛好像能看透你心里所有的秘密，说话也云里雾里，偶尔还让人心里面觉得毛毛的。
　　在她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还梦见谢秋搂着她，正在和她说话，突然大嘴一张，变成一个毛绒绒的狐狸嘴，还流了她一身的口水。
　　然后那眼睛也变成了真的狐狸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好像在说：
　　这娃的肉，味道好得很，真是香喷喷啊。
　　吓得她醒了以后，连续几天看谢秋张嘴要啃骨头的时候，心里都怕的紧。
　　她的反常表现还被谢秋发现了，套出话来以后，谢秋更是在她生辰的时候，送了她一副月下白狐仰天长啸的画。
　　“还好吧，就是不太像仙人，更像狐狸。他的剑法还没到那个程度，他还年轻着呢。”
　　薛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像狐狸？呀，那是长得不好看吧？娘亲说，那些说书的惯会夸张，我还不信呢。”
　　穆春衣心虚地垂下了眼睛，弱弱地找补道：
　　“也不是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