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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雾尽聚,绕地撩乱秋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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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昕雾勾了小指轻轻一捻,一小撮淡黄的烟膏顺着鼻梁一路滑进了嗓子眼儿里。平日里他是不喷烟的,也就是碰上了心情好的时候,比方说今天。刑讯处那边的报告,油墨印子都还没干透,就一大早地被巴巴递了来。黄队长办事也还算得力,终究是让点子松了口,只不过比起往日,多耗了些晨光罢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总觉得身上似是集聚着一股腥味儿未散。叫人三刻前点的檀香这会儿才微微抬了头,袅袅韵韵从紫砂炉里飘了出来,可还是盖不住那股子血气,令他微微蹙起了眉头。最近局子里损失了不少人力。韩昕雾本就和那些北方来的校尉们处不和,亦不欢喜推牌九行酒令的调调,便跟上头要了个公馆东厢的独门独脸的小院子,平常又懒得奔走便索性把办公的诸多事宜也安排在这里。
整整四日,黄队长他们发起狠来的折腾过那几个犯人。人肉被卷着火星子的小羊皮鞭抽起来,嗞嗞作响的光景还历历在目。韩昕雾不是不想早点了了大老板给的任务,只是他就不好手下那口子江湖草莽的作风,戾气也太重了些。自从年初老头子开会改了对付点子的政策,他身上的担子便也愈发沉了,犯人们拷问起来,当真叫做一个软硬不识,横竖弄得血肉模糊,反倒成全了他们的忠烈,坏了兴致。昕雾的心肝,到底是比常人要多了几分玲珑剔透。以前还是王经汉带他的时候,他就留了十成的心思琢磨这其中的玄妙,多年下来,竟炼就了一身如妖似邪般整治人的本事。
说起来,刚刚了结的这个案子也真是让昕雾费了不少气力。他是最受不得热的,即使是白露天里在屋里点了火盆子,多半还是会厥过去。昕雾素知自己这种体质,开始也只是陪着黄队长监讯了两日,用的不过是普通的手段。时间长了便也失去了耐心,只得选了疱人彘的法子,把五六个革命党浸在盛烧酒的大缸里,煨了小火混着发汗的药草一起蒸。口鼻用蘸了蜡油的布捂着,但求留着神志,凄惨得紧。黄队长见昕雾原先罩着一层寒霜的脸,渐渐像是要滴出血来,这才想起上司吃不得这种苦头,急得和几个军曹把人抬了出去。心里愧疚自不必说,不几刻功夫倒也把消息从奄奄一息的犯人口里套了来。
大老板素来疼惜昕雾,局子里年轻有为的很多,可他就是觉得昕雾有那么点阴在骨子里的狠,偏又生了一张精致的脸,琉璃也似的,被捂在手心里也热不过来的寒,这样的人,怕是让命里的克星点燃了,烧着了,断是要弄个玉石俱焚。昕雾年岁不大,终究是不若长辈们懂得分寸,官做得大了,便愈发融进了这个吃人的世道,行事作风偏颇得很。即使他已是少校,又有大老板宠着怜着,却仍是陷在了这渠泥塘里,再也干净不得了。
昕雾躺在床上歇了许久,身边褪了军服,露出雪白的亵衣来。东厢的小院子静得像没了人气儿,他也不以为忤,只是犯困,也知是方才烟喷得狠了些。梨花木的透雕经橱上挂了件青色泰西缎的长衫,昕雾下了地,这便套在了身上。上面刚下了新的任务,显是不让他有消停的意思,前几日在刑讯室里挨了热,到了现在还乏得很。病里头,昕雾仍是稳妥地做足了功课,知道这回的凶险,不敢怠慢。皮肤虽然是浸在冰里似的凉,脑门子上的汗珠却淌个不休,昕雾拿了巾子来擦,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缓缓攥着巾帕的一角,攒了个兰花指。落地的镜子里印着他的身段,昕雾很少穿长褂子,鸾凤铺的手工娇惯,倒也能把领口一朵淡绿色荷花钉缀得生动,这会儿端详起来,自个儿都觉得别有一股风致。他从大老板为他准备的包袱里掏出些精细的物什,捡了件云龙纹的花缎坎肩披了,又在腰上别了只褐釉纹瓷的鼻烟壶。清冽眉眼、菲冷容颜,慢慢噙了一抹笑,却像寒松上的雪俱都化了一般,昕雾看着这样出逸夺尘的自己,倒先有些痴了。
推开门,候了多时的朱珏琛行了个军礼道:[长官!] 再一抬头,却是愣在了当场。昕雾摆了摆手,颇温和地道:[我这便要出门一趟,十天半个月也没个准。暖阁子你看顾着点,窗棂子上的灰也拭仔细了,别让人瞧出蹊跷。]
朱珏琛本是满科的少尉,因为机警干练,两年前跟了昕雾,正是少有的贴己。见上司又是一番风流装扮,倒也猜到了七八分,连忙道:[是!三当家的如果问起来,就说长官您正出疹子,闭门歇了。]
昕雾听他答得爽利,却总觉听着有趣,笑道:[也不用说出疹子,就说我身子乏,躲屋里看公文了。]
[是!]
昕雾摇摇头,知道朱珏琛看着愚鲁,实则心细如发,如果真被老三问起来,也有他挡替着,这便放宽了心,一路踱着出了东厢。局子里大得惊人,假山花房庭楼院落重重叠叠,看着同普通商贾家的宅子没什么不同,走出去是要费一番周折,却也有这周折中的好处。外面的奸细进了来,再想出去便要比登天还难。大老板选这处宅第的时候,显然是挖空了心思,处在山城的腰眼上,看出去也只有光秃秃的荒丘,尤其是几间重要的刑房,人在里面关着接触不到外头的世界,真比死了还要难受。这正堂军官们开会的地方,则又是一番景象,当中间摆了张黄花木紫菱罗汉桌,上面宣德洒金铜炉上供着香火,想要讨个“平安出入”的彩头。昕雾偏就觉得好笑,懒懒往那把红松雕龙椅上一靠,抬头就能望见“进思进忠,退思补过 ”的标语。这里面的文章,昕雾自然是晓得的。于是那笑便掖着藏着烂在了肚子里,他还是跟着局子里的爷们儿一起念着这个标语,供着这株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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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重庆。
长江、嘉陵江汇合处的山城,被迷雾笼罩着,正是动荡年代里的又一个年头。晌午过半,天色仍旧阴着,阳光透不进来,微微有几丝金缕一般的亮儿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上。昕雾闲适地拐进了几个弄堂,穿过喧哗的闹市,很快便绕到了“畅云轩”对面的巷子里。这“畅云轩”是个饭馆子,生意冷清得很,连带着整条小巷都显得静谧了许多。两侧的平屋子里,有几个乳妇挽着通花髻,卷了窄袄裤角出来打水。其中一个穿着宝相对襟布裙子的正端着脸盆,一抬头瞅见昕雾,颊上登时染了两抹红云。昕雾笑笑,指尖有意无意地撩拨了一下鼻烟壶上打经络的藕荷穗子,从那妇人身边掠过的时候,脸上浮着一片温润的光。蝉正鸣得欢畅,末夏的热浪似未曾退去,一两片榆钱叶子从对过的小院儿里飘落,羽毛似的,极轻也极缓,昕雾推门走进去,正掉在他的肩上。门脸子并不宽敞,用铁钉打了木桩固定,上面的铜垢盖过了原本的一层绿呢子儿漆。昕雾刚要皱眉,忽觉不妥,这便敛了阴沉之色,展颜冲着院子当间儿练着功的几个汉子走去。
[呦,柳大班您来啦!] 一个正蹲在地上移膝前行的中年男人迅速起身,招呼道。
昕雾颔首,柔了嗓子道:[陆师傅,您这练跪步呐?不巧,我这可不成来搅局的了?]说完,卸下盘扣上挂着的汗巾,掸了掸肩上的榆钱叶子。
这扮丑角的陆师傅见他姿态雅韵,心中极是欢喜,连忙道:[没,咱们就等您来了,这会儿有空儿,再练练,别到时候给您丢脸就成。您先歇着,我叫丫头们给上壶茶。]昕雾客气了两声,便也不再推拒,让一边本来忙着站桩的几个孩子领着,在阴凉处坐了。陆师傅吩咐几个扮武生的继续打马步,自己则在内屋里冲了澡,陪着昕雾说起话来。
不一会儿,一个扎了流水辫的丫头把茶送了过来。昕雾举起青花瓷的盖碗,只见滚开着的水上沉淀淀几朵茶末子,含了一口,觉得舌尖微涩。待要习惯性地斥责,才想起自己现在已是另一重身份了。于是收了几欲出口的冷哼,翘着小指把茶碗搁下道:[东西都置办齐了?天一擦黑,可得上路了。]
陆师傅道:[前门那里,正张罗着往车里搬行头了。再过一刻,就能把盔头箱整理好了,我一会儿自个儿看着去。]
昕雾沉吟道:[那也倒不必,我不过花了百来块大洋买下这‘麟云班’,说到底还得称您一声‘师傅’。下头的总是要看着您才能做事,不用什么都亲历亲为,怪劳心的。]语声里带了三分的娇气,七分的软哝,十足已是入了戏的架势。他面上装得极好,心里却不耐得紧,对于大老板要他乔装戏班子班主的差事,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昕雾的脾性,本是若古玉劲苇一般,绝冷,绝寒,如今举手投足却都添了些风尘,更是没几人能够抵挡了。
话说这“麟云班”本是苏州最顶尖的昆剧班子,陆师傅是京城里逃难过去的,19年前拜了红极一时的孙咏萼(《十五贯》的编剧之一)为师,这便也闯出了名声。后来“麟云班”辗转来了山城,陆师傅年纪一大倒了嗓子,只得客窜着丑角营生,终归是只能勉强带着一帮十来岁的少年,困窘度日。两个多月前,泰生银号的冯五爷请了“麟云班”唱了一场堂会,席间便说有个从前发过迹的旦角儿柳汀雩,想要把陆师傅的班子顶了来,定金是当场就付了的,出手说不出的阔绰。陆师傅本人也没怎么听说过这个过气的名伶,只当是从前山城里被捧在手里呵疼的角儿。翘首盼了许多时日,却也只是十多天前在冯五爷的别院里见上了一面,算起来,今天要不是接了凌家老太太做寿的堂会,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再见到柳汀雩。
陆师傅听了方才昕雾一番体己话,自然是感动不已,隐隐便有了泪光,半晌都说不出话。昕雾见此情状,心下厌烦,只得安慰道:[我听冯五爷说了,也知班子这几年过得清苦,玉字、水字辈的几个孩子还算出彩,等满了科,再让我这个做爹的做几桌水酒,跟几个大官人联络联络感情,也是好的。只是今儿个晚上凌家的活儿不好做,心里不踏实。我若是跟去吧,总觉得不妥,您的意思呢?]
陆师傅连忙道:[当去当去,今儿这种大场面,也得有您从旁指点着,才不会出错啊!]
昕雾见已达到目的,当下便起身随陆师傅进了用饭的大屋,见地上跪了十几个标志秀丽的少年,知是等着要向自己磕头,便也耐着性子一一见过。这期间,伺候膳食的丫头小厮不时端了小厨房做的炒菜吃食,装在粗浅的搪瓷盆里呈了上来。昕雾的眼界本是极高的,再加上脑子里满是到了凌府如何行动的念头,便愈发的心不在焉。动了几下筷子,便觉得腻。再抬头,却看见那些少年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朝自己跟前的菱藕绿玉羹流涎子,更是倒了胃口。随即接过温水捂过的帕子揩了手,问道:[今儿唱得是哪一出?]
陆师傅正待作答,忽然一个头上顶着双蛟髻的小厮一路小跑着闯了进来,喊道:[凌府个车早伐停在吾家门口了,催得紧杀人了,师傅侬倒是瞧瞧去耶!]打的正是苏州的白腔。
陆师傅“咦”了一声道:[这离未己时还有段儿光景呢,怎么就派了车来接呢?该不是有什么变故吧?]望望昕雾,满是忧惶之色。
昕雾点点头道:[这么大户的人家,说了未几时来接便不会随着意改,你且不要着急,随我出去看看。]说着,疾步走了出去。
一路就到了正门,院子里还练着功的戏子们听着有响动,也都聚拢了来。不远处的螺车上,铺了厚厚的草席,正堆着四只摞在一处的铁箱,最上头一只显然正拾掇了一半,上头的蟒靠还未来得及按照红、黄、绿、白、黑、蓝、紫、粉、古铜、秋香这十色的顺序摆放。螺车旁停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里头坐着的人摇了玻璃窗,正探出头同两个打包袱的武生商量着什么。那人偶尔侧目往院子这边看,却只见门槛处一群人中冷冷站着个青衫男子。昕雾此刻负手立了,脸有些不寻常的白,额发半月也似地拢在眉梢之下,看着便只觉得碎釉翠瓷般的素。不久,两个武生直接奔到陆师傅的面前,急急说道:[凌家的人说这夜间的流水席开得早,怕是等不到天黑就要看咱们家的戏了。您看,晋眉师兄到老东家那儿吃酒去了,这隔着西大马路来回的把人叫回来,可不得耽误了。怎么办?]
陆师傅闻听此言,跌足道:[这小祖宗,看回来我不打烂了他的腿!咱今儿这折‘桃花扇’,没了旦角儿还怎么演?!]
昕雾问道:[能跟凌家的人说通融两三个时辰吗?]
紫脸的小个子武生摇头道:[求了半天了,可凌家的人说要是咱们不肯演的话,那想吃这碗饭的可海了去了。这不成心难为咱们吗!]说罢,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昕雾没料到临了要进凌府之前,竟出了这种纰漏,也觉事态不妙。斜眼见远远的,车里那人正用轻佻的目光望着自己,不由火起,便想着就手若是有把枪在,早就崩了这个不长眼的。他这么强自隐着怒气,眉心纠在一处不散,常跟着他的军官们如果近在,便知这是昕雾要把骨子里的阴狠尽数发了出来的前兆。想他那些高明手段,如今却使不上来,这俯身的寒便愈发重了些。只见昕雾忽地勾了小指,牙箸屑子般透着晶莹,朝车子的方向指了指道:[车里的大爷,可否屈尊同汀雩一叙?]声音当真是柔到了极致,心里却冷笑道:[你凌家不过就是老头子手里的一座金山银矿,这般让我费尽了周折,以后总要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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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局子:指国民党的军统机构
2 东厢暖阁子:中美合作所为所长、法官、看守长、书记等设立的办公场所
3 白房子:指白公馆
4 孙咏萼:历史上确有其人,是昆剧名段《十五贯》的编剧之一
5 做爹的(这个很像是老鸨子的自称,汗一个先):旧时戏班班主的自称。
6 大官人:暗指梨园弟子的恩客。
另:老头子、大老板、当家的都是对国民党内部和军统机构高级人物的隐讳称谓。具体指的是谁,不用惊梦再解释了吧?
呵呵,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