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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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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夏天特别闷热。明绿色的叶子在毒辣阳光内低垂,没有一丝风。陶明透拉了拉勒在脖子上的衣钮,感觉自己象条躺在沙滩上苦苦挣扎半死的鱼,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在大热天赌气跑出来,背个可以压死人的大旅行包,在一个陌生的江南城市盲无目的地瞎转。
顶住烈日又转了几家旅馆,偏偏此地旅游旺季宾馆爆满,跑了半天还是找不到房间。陶明透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在逐点消失,烦躁之下干脆跑进市中心的大商场,在长椅上气呼呼地享受空调。几个打扮入时的少女从隔壁走过,纷纷回身投来好奇的眼神。仿佛她的存在污染了商场的空气。
她抬高手肘闻了闻。穿了3天的衣服确实在发臭,浑身散发着酸酸的汗味。头发脸颊又脏又油。像个难民。
以前的陶明透不是这样的。以前的陶明透只出入恒隆伊势丹,衣服鞋袜件件四位数。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只要轻轻跺脚顺势发嗲。快乐得不知天高地厚人间疾苦。
所以,她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做,才能挽回历风行的心。他完全无视她的苦苦挣扎,悲苦落泪。每次见面都只是冷漠地说,明透,我对你,已经完全失去感觉。
于是决定去旅行,暂时逃离伤心地。随便买了张火车票,然后不辞而别一路往下游荡,标准的盲无目的。
她想,如果他爱她,他会焦急,他来找她。
又静坐了半小时。身上的热气消散得七七八八。她用力提起背包,准备继续碰运气。
有人叫住她。
“小姐,小姐。”
她回身看,是个商店巡场员。穿一身黑色西装制服,表情凶狠地盯住明透。
“麻烦你叫醒你的朋友。”
“我……”
明透张大嘴巴,刚想分辩。已经被对方不耐烦地打断:
“我们这里是高级商场,你朋友在这睡觉,实在不雅观。”
她指住旁边另外一条长凳上的背包客,大声地说。语气用词很不客气。明透本来想生气,又觉得跟这种人斗气划不来。况且她与那人打扮相若,难免让人产生错觉误会。
明透走上前,发现他拿一顶鸭舌帽盖住脸面挡掉卖场耀眼灯光,好梦正甜。又好气又好笑。连忙轻轻拍那背包客的肩膀。
“先生,先生。”
她的声音不大,保持一贯的温柔斯文。不料对方却如惊弓之鸟般突然弹起来坐正,一双深蓝眼眸茫然抬起,和明透双眼牢牢对视。
明透断然没料到会瞟见蓝色的眼睛,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实在太累了。”
他说英语,带奇怪的口音,然后慢慢地抬起左手来揉眼睛,像个孩子。
明透猜测他不是出身英语国家,所以特意放慢语速:
“没关系。不过最好不要再在这里睡觉。”
他点点头。拿下帽子回身收拾行装。一头长金发唰地一下毫无阻拦地倾泻而下,完全货真价实。跟街边满大街染得黄黄绿绿的奇异发色完全不同。
那巡场员已经目瞪口呆。
明透有点得意,感觉出了口恶气。正想撤退,却被人拉住。
“我的钱包不见了。”
他的面色神情没有一丝慌乱,但是右手却牢牢抓住明透的背包肩带。
“啥?”
“我的钱包被人偷了。”
他语气坚定地重复一遍。
明透头大。喊:
“关我何事?!”
只是轻轻唤他一声先生,此刻她竟惨变救命稻草。
“我坐早上的火车,抵达时才发现钱包证件被偷。我想报案,但没有人听得懂我的英语。剩下一点零钱,但又因为没有证件而被拒绝入住。”
明透没有说话。
“善心的小姐,你是目前唯一一个能和我沟通的人。所以求求你,帮帮我。钱我会还给你。”
他急忙从包里翻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卡片照片试图证明身份遭遇。动作慌乱,眼睛不时抬起望望明透,似乎是害怕明透偷偷溜走,扔下他一人继续在此孤立无援。
明透无奈地叹气,挨住他旁边坐下,随手捡起一张明信片看。上面盖的邮戳来自埃及开罗,翻过来是夕阳下的胡夫金字塔。又拿起一张,是南美草原,背后有几行潦草字迹。她仔细辨认了一下,觉得似是意大利文。越发头大。
如果真是意大利人,便难怪他的英语无人能懂。整个南欧,几乎都是以自家语言为荣。人人打心眼里鄙视英语。明透曾经和一位法国外交官同机。他满口法式英语,每讲一句都要加上肢体语言作辅助解释。可怜她完全是半猜半蒙,应答几句后,简直想叫救命。
“别翻了。”
她放下手内的明信片,说。心想可惜他们的语言再美也没用,真正出了事还是得靠英语救急。
“你愿意帮助我?”
他完全喜出望外,整张脸在瞬间绽放光彩。明透点点头,伸手帮他收拾那一大堆翻出来的东西。
“我先自我介绍,我叫陶明透,记不住没关系,也可以叫我薇薇安。”
“陶…明透…”
他努力重复明透那拗口的名字。结结巴巴的,舌头打结。
他叫法比奥.胡安.特洛里奥,来自意大利威尼斯。明透叫他法比奥,理直气壮地要他帮忙拎包,领了他去公共电话亭。先打114查找了当地公安局的出入处电话,顺带询问了离此处最近的意大利领事馆号码。但是结果却让人沮丧。因为周末休息,两处都答复起码要等周一才能替他办理相关手续。
“看来你只能暂时跟着我了。”
明透摸摸下巴。
他连忙点头。
“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宾馆休息。”
提到宾馆她就头大。那么大一个城市,居然连间空房都找不到。间间都说已爆满。哪怕她愿意出2倍价钱,还是没有办法。不料那金发老外却胸有成竹地抬手招了辆三轮车,掏出个本子对住车夫指了个地名。车子左拐右拐,摸进一条小巷内。停在一间古旧民居前,门上悬了两只布制大红灯笼。
明透吃惊地瞪大眼睛跳下车,走过去轻轻抚摸石质墙面上的大片青苔。
这等偏僻地方,亏他找得到。
明透想。进去之后一问价钱,她简直乐得笑掉大牙。
“你是我的福星。”
她跳起来搂住比她高整整两个头的法比奥。
店主也笑:“感情真好。”
法比奥听不懂中文,见到明透和店主都满面笑容,也跟住笑。
这间旅馆身居窄巷,除开本地小三轮车,连出租车都进不来。外地人要找过来,实在不易。但是巷内却风景这边独好,一棵高大的合欢花树枝叶浓密花影摇曳,不少入住旅客都在靠窗的枝干上系了祈求各种愿望如愿的黄色丝带。浓黑的墨汁和金色铃铛在绿荫中显得分外有趣。
明透站在阳台深深呼吸,难得起了一点风,空气分外清爽。
“要下雨了吧。”
她自己对自己说。笑着笑着,突然掉下眼泪。用力擦去。却流下更多。
偏偏有人敲门。见她不回答,敲得越发急促。
明透没有办法,只得顶住流泪红肿的双眼去开门。
门外法比奥原本喜气洋洋乐不可支胸前挂个大相机,准备约她结伴出游。见她掉泪,按礼貌应该道歉退出关门离去,但是见她神态表情哀切,又觉得非常不舍。
“这样一双黒眼睛,怎么可以饱含泪水?”
他完全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替她轻轻擦掉泪珠。明透被吓了一跳,整个脸庞唰地一下,红得透明——尽管她知道这个动作在热情的意大利人眼里实在很平常,但是她还是觉得不自在。尤其对方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英俊得叫人侧目的陌生人。
两人一起吃中饭的时候,明透决定和法比奥划清界线。她从钱包内数出500元,递给正在好奇地研究蟹黄汤包和大煮干丝的意大利男人。说:“先借给你五百。不够的话,再来找我。”
为表坚决,她特意用了不容商量的强硬语气。幸好对方并不介意,说了声谢谢后,大大方方地收下钞票。明透松了口气。感觉象甩掉了一个大包袱。毕竟是来散心的旅行,她不希望旁边总有个热情得不清楚分寸的老外打扰。
他俩一前一后地走出深巷,分头行动——法比奥选择去著名佛寺,明透则比较喜欢江南园林。临行前店主给了法比奥一张详细的中英文旅游地图,又替他在笔记本上写了些应急求助的中文。严肃的眼睛一直盯了明透看,带责备的意思。明透鼓起腮帮回瞪不知内情的他,边低头查看提包里面的手机是否曾有来电。能否看到她一直在等待的号码。她一直在等候的人。
江南园林确实非常精致。各种夏花灿烂地盛开,不同于南方的热情,或浅黄或深红的花瓣略带些微弱的香气,是另一种风味。明透坐在岩间小亭,细细把玩。她身上穿一件白色衬衫,领口绣蓝绿色银边墨荷,配简单的黑色拼布蓬蓬裙。这是历风行喜欢的样式。他讨厌明透穿着象征雍容华贵的一切东西,这样会越发刺激他的贫穷心理。
历风行,是她的初恋。刘若英有一首歌,叫《后来》,明透总觉得这就是她的十七岁,她的青春,她和历风行在黑暗中轻轻接吻,她紧张得浑身颤抖,不断流汗。背景是汹涌人潮和银白色光束银幕,公主和记者骑着小绵羊在罗马大街上飞驰。美丽的少女笑颜如花,天真得可爱。这个故事实在太美,以至他曾经这样称呼她,明透,我的奥黛丽。温柔地说我愿意成为你的格里高里。然后,还是这个男人,毅然选择甩开明透紧握住的手,任由她被痛苦折磨。
又坐了一下,天色已经很差,接着噼里啪啦地开始下雨。
她的手机响了。
明透紧张得手忙脚乱。
他的声音一如以往,沉静温厚。却冷漠得惊人。
“回去吧。”
明透的泪水唰地流下来。
他并没有让她,回来。回到他身边。
“不。”
“别赌气。大森林不适合小公主。”
“不!”
“你的父亲母亲都快急疯了,居然跑来求我……”
啪地一下,明透将手机狠狠地摔入亭下深湖,激起层层涟漪。
“不!!”
“不!!!”
她用手捂住面庞,放声尖叫。
幻想彻底地破灭了。
其实早就应该破灭了。只是她太愚昧和执着,自欺欺人。
雨越下越大了。
她一个人走在街上,身上脸上都是水。
直到深夜时分,雨终于停了。她才停下脚步,盘膝静坐在一间酒吧门前。铁架木地板的楼梯上各位打扮入时的年轻男女正手牵手上上下下。不时爆出得意笑声或甜蜜低语。那是恋爱中的人类。
很快,店里面的侍应觉得坐在门前的明透会影响生意,下楼来赶。明透头也不抬地拿出数张红色大钞,哑了嗓子说,拿酒来。
这是破罐子破摔——她平时是绝对不喝酒的。一来酒量不好,二来妙龄女子喝醉后毕竟难看。
陆续有居心不良的人上来搭讪。等看见明透明丽的双眼和皎洁面庞,纷纷露出惊艳的表情。争先恐后地与她搭话,部分人甚至试图把她带走。在拉扯之间明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好身后有人牢牢接住,温暖宽大的怀抱,素馨兰香气。她连忙抬头,果然是张熟悉的脸。平日披散在肩的半长金发扎在脑后。明透从来不曾见过那个一直温文儒雅的男子如此严肃震怒的表情,他们一下子全部安静下来,并不是惧怕,而是被来者的气势所震。那双深蓝色似乎永远含笑的眼睛冷冷地凝视住他们,于是寒意,缓慢地爬上心头。这样的一个男子,即使只穿最简单的黑衬衫奶白色长裤。仍旧极具威严。
他们终于没有胆量继续纠缠,狼狈地相互招呼着走了。法比奥松了一口气,回身扶起已经烂醉如泥的女孩,柔声说:“你喝得太多了。”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啊。”明透默默地看着费法比奥,眼泪终于不知不觉地淌了满面:“虽然心里很难过,但还是很喜欢她。就算他把我推倒在泥里任意践踏,我还是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尽管心里呐喊着,陶明透,站起来,离开他,放弃这段感情,保存你最后一点尊严。可是,就是做不到。”
法比奥已经大概知道事情始末。
“明透,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他放弃你,是他的损失。”
他小声安慰道,伸出双手牢牢地抱紧攀在他肩上放声痛哭的明透。她的泪水落在他的脖子内,温热地刺痛着他的心。
翌日陶明透起床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的头从脖子上拧下来。对住镜子一看,越发花容失色。急忙抓起毛巾洗浴用品从头到尾彻底冲刷。换上深蓝镶纱制白花衬衫和牛仔裤,匆匆下楼。
她要找的人还在楼下小厅,和老店主以肢体语言讨论小笼包子,见她下楼,立刻露出关心的笑容。
“丫头,什么不好碰,偏要喝酒?”
老店主捧起紫砂茶壶,小小地抿了一口。明透不敢答话,只得边讪讪地赔笑边拉开藤椅摆正姿势坐好。旁边的服务生摆上一笼小笼包,外加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老人斜眼望了望法比奥,继续说:
“这个牛奶是傻大个特意买回来,求我们给你热的。”
明透心内一暖。
她隐约记得她喝醉后的事情。那张严肃而认真的脸,绷紧的五官,温柔的拥抱任由她高声发泄。
他拯救了她,在她最不知所措的时候。
“幸好有人回来报告说看到你疯疯癫癫地在外面溜达。他二话不说就冒雨出去找你,也不顾自己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
老店主的话他也听不懂,他只是紧紧地看着她笑。用带严重口音的英语说:
“如果有些事情想了也无法变得美好,就别去想。我并不是鼓励你放弃,你已经是成年人,这些道理,并不需要我点破。”
明透沉默。差一点她就惹了大祸。
为他哭过痛过,也许,真到了要放弃的时候了。
之后的日子,他们俩都一起出门。顺了火车线往北一站一站地游玩——法比奥的笔记本里记满了各种偏僻奇怪的小旅馆与饭店,明透永远都不需要担心没地方住宿和美食的问题。她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放轻松享受阳光景色。疲劳的时候只需脑袋一歪,自然有一个宽厚温暖可靠的怀抱供她享受。他的怀抱里总有浓郁的香气,素馨兰混合麝香,法比奥解释说这是阿曼尼的寄情水,小小的瓶身以透明的玻璃材质和不透明的塑胶材质相搭配。她枕在他膝盖上,眯起眼睛看。午后阳光射进来,在琥珀色的香氛中悠然游走。
那是真正的快乐时光。
法比奥的口味很怪,兴致上来,对牢一只屋背上的乌鸦亦能拍上半天。他不时停下手来朝百无聊赖的明透抱歉地笑,金发与笑容在阳光下闪烁生辉。
明透坐在草地上等待他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热气顺着背脊往上窜,化成汗水,自长发内透出。她不耐烦地拨了下,还是觉得燥热。干脆从法比奥的大包里翻出小巧的瑞士军刀,自己拉了头发刷刷地割。漆黑的长发一缕缕地掉了一地。等法比奥发现,已经无可挽回。
“嘿!”
他有点好笑地望住短发女孩。女孩冲他耸肩,把小刀递给他,说:“帮我修一下。”
他没办法,只得乖乖坐下,仔细地为她收拾残局。明透的鼻端又嗅到那股素馨兰香气,合着他的汗味,带诱惑的味道——她似乎有点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依赖。依赖他的温柔。黑色的碎发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她闭起眼睛,小声地唱:“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中国的桥梁,真的很漂亮。”
法比奥却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只顾着兴致勃勃地和她讨论那座被称为中国史上最美丽的桥梁。横跨湖面的古桥恰似一朵莲花,造型别致。明透却提不起精神,随口敷衍:“威尼斯的叹息桥不是更美丽?”
“不,不,它们有不同的美。”法比奥边翻看英文解说边笑:“叹息桥左边是十五世纪威尼斯大公国的总督府,右边是监狱。它是犯人在总督府被判刑后送进监狱囚禁或等候死刑的必经之路。即使美丽,也是凄楚的美丽。”
“如果你是犯人,你走在叹息桥上,会大步走还是小步慢慢走?”
明透望住他,问。
“我会大步地走。”
“为什么?”
“外面的景色再美,十八步后,我仍然不得不和它们告别。既然已经预见自己的结局如此凄惨,为何还要慢慢走,徒增留恋?”
他的回答非常干脆,完全不加思索。
明透低下头,把脸埋在曲起的双膝之内。她的答案和他不同,她希望慢慢地走。如果可能,她甚至希望这场旅行永远不会有结束的一刻。
晚上,文化广场播放露天电影。都是些旧片,先是《卡萨布兰卡》,《魂断蓝桥》,《茶花女》,还有《罗马假日》。一时间,广场内人头涌涌,人们为了怀旧,从四面八方赶来。围绕在竖立于广场中央的巨大银幕,兴奋地交头接耳,仿似回到那极度缺乏精神文明生活的年代。
法比奥和明透来得迟些,电影已经开始。胶片在机器内嘎吱嘎吱地转动,奥黛丽.赫本精致无瑕的脸被放大后投射在屏幕上,美得叫人窒息。
这是世界上少数不被允许重新涂色的电影。只有原始的黑白颜色才能表达它的美。
明透直接攀爬上旁边的大花坛,坐在边上滋滋有味地注视着声称一定要遵守秩序的法比奥在下面汹涌人群内左冲右闯,满头大汗。
十五分钟后,金发青年悻悻地退出竞争,走到花坛下大喊:“透!”
她听见他喊,懒懒地抬起眼皮,摆出爱理不理的嘴脸。
“你说攀爬花坛是不文明行为。”
“我道歉!”
“我是无良公民。”
“我…我真心向你道歉!”
他急得直挥手,白月光投在脸上,勾画出清俊的轮廓。明透在瞬间有点失神,都说上帝特别偏爱意大利。起码,在创造法比奥.胡安.特洛里奥时,他的确下了苦功。
心有点软了,终于还是放下姿态,伸手拉他。其实手长脚长的他并不需要帮忙,只是胸前悬挂了名贵摄影器材,所以不敢胡乱攀爬撞击。
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已经是看过无数遍的电影。细节,台词,没有什么是他们不熟悉的。即使语言不通,亦不妨碍法比奥欣赏这部以罗马为舞台的永恒爱情剧。
快到结局的时候,明透有点伤感。平民和公主,再浪漫,也是无奈。于是她稍微昂起头,紧紧望住正专注地拍摄人群内众生相的法比奥,鼻端是熟悉的寄情水香气。她被迷惑似地放肆地将面庞埋入他的怀内,感觉脸上的汗水立刻被他身上柔软的米色棉衬衫细细地温柔吸光。
这是属于恋人的亲昵小动作。气氛在瞬间变得非常温暖暧昧,于是男孩不由自主地轻轻低下头,极其温柔小心地亲吻她。明透反应过来,昂首回吻。两者的灼热气息彼此交缠。屏幕上公主正强忍泪水深切凝视美国记者。答,罗马,当然是罗马。
分开的时候明透有点面红,别过脸去,偷偷吐舌头。法比奥见她不说话,担心。“对不起。”
他道歉。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明透转过脸,问。
她的内心是非常欢喜的。
法比奥一愣,笑了:“你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电影正好在这时结束。人群开始站起四散,也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回旅店的时候,正犹豫着要不要向他摊牌的明透见到两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保养得极好的妇人急急地扑上前来一把抱住她,泪如泉涌。
“妈…妈妈……”
明透瞪大眼睛。
“你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你知不知道,我都快急疯了!”
陶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站在一旁的历风行走过来,笑着劝说:“既然人找到了,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又转头对明透说:“都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明透从来没见过他如此谄媚的表情。她轻轻挣脱母亲的拥抱,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没使用过信用卡,也没用过通讯……”
“是一位特洛里奥先生通知我。”
法比奥抿着唇,低声说:“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了。”
明透先是惊讶,然后释怀。
“我们出去走走。”
她安慰了一下母亲,再对法比奥说。历风行却紧张得不得了,挺身拦在他们中间。
“已经夜深,有什么可以明天再讲。”
他说。虎视耽耽地盯住法比奥。明透不耐烦地打断他:“只是些琐碎私事,不会耽误太久。”
历风行见她生气,也不敢多讲。讪讪地让开。
他们走在深巷里,彼此沉默无言。
“透。”
“嗯?”
“关于你下午问的那个问题,我想改变答案。”
“什么?”
“我会越狱。在走过叹息桥的时候,跳到水里去。游到我心爱的女孩身边。”
“他们有枪…”
“那是十五世纪。只得长矛。”
明透被他逗得直笑。笑着笑着,泪水却不受控制地落了一面。
法比奥用力拥抱她。一如那彷徨雨夜。
“透,对不起”
他不断道歉。
“我只是一个旅行者。”
她呜呜地哭出声音。像个小孩子,双手牢牢攀住男人的肩膀。
“I don't know how to say goodbye。I can't think of any words。”
“Don't try。”
《罗马假日》的台词,现在却成为道别的最佳句子。
陶明透是肿着眼睛上的飞机。历风行坐她隔壁,嘘寒问暖。丝毫不在乎她对他的冷落。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是陶先生的千金?平白惹出那么多麻烦来。”
他笑嘻嘻地说。
明透召唤空姐要求换位置,内心暗地决定彻底疏远他。
八月的最后一日,她的帐户内多了1000元。汇入地是北京。明透挂断查询电话,坐在沙发望住桌上几瓶大小不同的阿曼尼寄情水发呆。大朵的百合花在旁边喷薄香气。素雅的颜色与她的红裙相映成趣。她已经彻底抛弃了那些为了讨好迎合历风行的衬衫长裤。她就是她,陶明透不需要为其他人伪装自己。
门铃响了。
她懒洋洋地扬声,说:“主人不在家!”
铃声穷追不舍。
明透火了。冲到门边恶狠狠地拉开木门,吼:“我说了……”
那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金发蓝眸。
她当即泪盈于眶。
“Ciaobella。”
来人却嬉皮笑脸:“我向我老板说,我爱上了一位中国小姐,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没办法离开她。他很生气,辞退了我。所以,善心的小姐,你是目前唯一一个能和我沟通的人。所以求求你,帮帮我。”
“嗯嗯嗯!”
明透踮起脚尖,牢牢地抱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