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人行》烟雾菇

3、第三章

　　立夏后，一天热似一天，令仪越发惫懒起来，成日躲在屋子里，偶尔做做女红。
　　“三姑娘最近越发不爱说话了。”薄香往令仪这边扫了一眼，继续将敲碎的冰块放进珐琅杯里。
　　“你别放太多冰块，姑娘爱喝甜一点的。”裳春在一旁提醒她。
　　令仪放下手中的活计，伸了个懒腰，道：“你们忙了这半天，做什么呢？”
　　“三姐姐也忒懒了，午睡到现在才起来吗？”宛言自碧纱橱后走了进来，向令仪道。
　　薄香笑道：“我们姑娘这几天正用功呢。”
　　令仪道：“我被惠姐姐逼得不行了，赶着做完这个香囊交差呢。”
　　宛言道：“那我可来得不巧了。”
　　裳春抿嘴笑道：“别听我们姑娘乱说，她也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令仪啐她道：“越来越有本事了，倒敢拿我取笑。就让宛妹妹干站着，难道要我教你们待客不成？”
　　裳春忙掇了一个绣墩让宛言坐下。
　　薄香吐了吐舌头，向宛言道：“姑娘过来走热了吧，这有现做的酸梅汤，解暑倒正好。”
　　宛言点点头，轻啜了一口，道：“嗯，酸爽可口。”
　　令仪闻言也自榻上下来，尝了一口酸梅汤：“再甜些就更好了。”
　　宛言道：“太甜了反而没什么滋味。”
　　裳春道：“这个月剩下的这点糖全在里头，不甜我也没办法了。”
　　宛言奇道：“三姐姐这里的糖用得这样快？”
　　薄香道：“我们姑娘爱吃甜食，平日送来的果子也总要用糖泡上半个时辰才吃。”
　　宛言道：“既然如此，怎么不去厨房多领些来？”
　　薄香道：“姑娘说下人也知道眉眼高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令仪放下手中的珐琅杯，皱眉道：“薄香今天的话怎么这么多。”
　　宛言道：“三姐姐是温家的嫡女，怎么还把自己当成客人一般？缺什么少什么，和厨房招呼一声，他们还敢有什么微词不成？”
　　令仪向薄香、裳春道：“你们两个先下去歇会儿吧，我和宛妹妹单独说会儿话。”
　　待她们二人走后，令仪方才叹口气，道：“裳春和薄香伺候我这么多年，我都不敢事事使唤她们，更别说厨房里那些年纪大的了。”
　　宛言道：“姐姐疼她们，她们只会更加尽心，哪会嫌姐姐烦呢！”
　　令仪道：“我脾性虽不算好，可遇事懒得计较，也难怪下人不上心。”
　　宛言劝道：“姐姐就是心思太重了。平日我们几个姐妹本可以谈心说笑，可是惠姐姐端着嫡长女的架子，你又整日闷在房里，所以才生疏了。”
　　令仪道：“这可就是妹妹多心了。我和惠姐姐不是不想见你们，只是不想碍几位姨娘的眼罢了。”
　　宛言见自己劝也无用，便不再劝她。
　　“藕荷院那位，妹妹可见过？”沉默了一会儿，令仪道。
　　宛言道：“三姨娘上次吵着去见，被父亲狠狠骂了一通，现在也消停了。”
　　令仪道：“我听母亲说，父亲虽然十分看重藕荷院那位，却从不在那儿过夜。”
　　宛言道：“反正藕荷院现在与咱们内院完全隔开了，眼不见心不烦。”
　　令仪不无遗憾地道：“我本想及笄之后要了藕荷院住，这下可不行了。”
　　宛言道：“藕荷院太偏僻了，还是罥烟居好。我方才路过，见院子里的紫薇花都开到院外了。惠姐姐出阁后，罥烟居正好空出来给你住。”
　　令仪道：“好啦，你那么喜欢罥烟居，到时候留给你住岂不是更好。”
　　“引惠还没出阁，你们就盘算着要占了她的住处了。旁人肚子里生出来的也就罢了，我自己肚里出来的东西也这般毫无心肝！”
　　令仪和宛言听得是孙夫人的声音，不禁羞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旁边奶娘怀里的婴儿似被孙夫人的声音吓住了，亦“哇哇”地哭了起来。没等孙夫人开口，奶娘便抱着孩子走了。
　　“母亲，两位妹妹不过随口说笑，您就别为了这点小事生气了。”引惠软言道。
　　孙夫人冷哼一声，道：“你的这些好妹妹巴不得你早日嫁到那些蛮夷之地去呢！我倒要看看她们能有个什么好归宿！”
　　引惠见孙夫人的话越来越难听，忙扶她回房去了。
　　令仪听见自己的亲生母亲这般诅咒自己，不由得掉下泪来：“你瞧瞧，我的亲生母亲就是这般看待我的。”
　　宛言亦垂泪道：“夫人这是说我呢，姐姐千万别多心。”
　　令仪越想越伤心，伏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
　　宛言少不得又收住泪，耐心劝解了令仪一番，方才回五姨娘住的沁园。
　　令仪好不容易抹了眼泪，准备去孙夫人房里请罪。走到孙夫人檐廊下时，听得里面传来温召余的声音和孙夫人的哭闹声，不由得停了下来。
　　里面孙夫人和温召余的话一句句传进令仪耳里，她惊得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三姑娘你怎么站在门外不进去？”远香自院外回来，一眼就看见了廊下的令仪。
　　令仪像游魂一般走回自己房里，之后整日关在屋子里，眼见着一天天瘦了下去。
　　孙夫人忙着准备引惠受封的事，令仪不在她面前走动，她也乐得眼前干净，只让人按时将令仪的饭菜送去令仪房里。
　　这天令仪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依稀觉得裳春在她旁边说了句什么，却听不真切。
　　“姑娘，今天温府女眷都要去正院接旨，你可不能再贪睡了。”裳春急道。
　　薄香打了洗漱的水进来，见令仪还没醒，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透过薄衫，薄香触碰到令仪那烫人的肌肤，不禁惊呼道：“不好，姑娘身上烫得厉害，快去告诉夫人。”
　　裳春出去，到了午后才回来。她去见孙夫人，孙夫人只说了一句“晦气”便打发她出去了。裳春没办法，忙去罥烟居求引惠，引惠闻言，忙让赵家令派小厮去请了大夫来。
　　“大夫，我妹妹不碍事吧？”引惠一脸焦急地道。
　　大夫听诊完，拿过竹案上的纸笔，写了一张药方递给裳春，方才道：“发烧，服了药好好调理便不碍事了。只是三姑娘本就体弱，还时常不进食，把身子拖垮了。”
　　引惠向薄香道：“姑娘这些天饮食如何？”
　　薄香如实道：“姑娘精神好时还吃一两口，精神不好时饭菜碰都不碰，我和裳春劝也劝不了……”
　　引惠冷笑道：“你们就任由你们的家姑娘活活饿死自己吗？”
　　裳春和薄香闻言大惊，忙向引惠跪了下去。
　　裳春道：“照顾姑娘我们不敢不用心。姑娘嚷着要喝水，我和薄香便端来肉汤让姑娘好歹喝一点儿，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主意了。”
　　引惠道：“你倒是个会说的！有这嘴皮子功夫，怎么不去劝劝你们家主子！”
　　裳春提一口气，道：“人人都知道我们姑娘是个没人顾没人管的，她自己又怎会不知？我们劝她一百句，夫人一句话便顶回来了。”
　　薄香见状，忙将大夫引了出去。
　　“放肆！”引惠气得发抖，猛然将茶盅砸在地上。
　　外头的柳染见房里那么大动静吓了一跳，进屋一看，只见满地碎片，地上跪着的裳春脸上赫然挂着血痕。
　　“姑娘有话好好说，何苦发那么大的脾气，当心吓着三姑娘了。”柳染说着解下帕子小心地捡起地上的碎片。
　　令仪终究还是被响声吵醒，她虚弱地叫了一声：“惠姐姐。”
　　引惠顾不得生气，忙坐在她身边，道：“饿了吗？我让他们去做你最爱吃的三荷羹。”
　　令仪摇了摇头，拉住她的手道：“姐姐，听说皇上要封你为德惠长公主，你怎么还不去正厅接旨？”
　　引惠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我已经回来了。”
　　令仪这才注意到，引惠穿着鹅黄府绸中衣，外罩金百蝶绛红缕金通袖披风，下着青缎撒花洋绉裙，裙边系着如意绿丝绦。更兼她头上的八翅大凤钗和累丝衔珠簪，使之越发高贵华丽，明艳动人。
　　令仪一笑：“姐姐现在是皇上御封的长公主，以后吕家必不敢不善待你。”顿了顿，令仪又微微一笑，道：“不过即便姐姐不是长公主，吕公子也一定会待你很好的。”
　　引惠一愣，抚着她的脸道：“你似乎很喜欢吕望之。”
　　令仪双颊微红，道：“姐姐还记得几年前他来咱们园子里赏春时的情景吗？”
　　引惠点点头：“那时他只有十三四岁。”
　　令仪继续道：“那时，吕大人问他最喜欢哪个妹妹，他说他最喜欢我。长那么大，第一次有人说喜欢我，所以我很高兴。”
　　引惠见她说得可怜，不禁眼圈一红：“我去求母亲，让她将你许配给吕家公子好不好？”
　　令仪摇摇头，道：“不，姐姐，你和吕公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引惠道：“你安心养好病，别再胡思乱想了。”
　　“姐姐……”令仪眼中噙满了泪，“皇上为什么要封你为长公主呢？”
　　引惠身子一震，没有想到令仪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姐姐，你能不能把长公主之位让给我？”令仪看着引惠，眼神恳切，“我自小就不打眼，成了长公主，就会有人记挂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