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月物语》藤紫

2、龙笛

　　话说京中有位贵族公子,乃是左大臣源义政之子,名为雅信,时任左近卫少将之职。
　　这位少将奉了敕命,秘密地去备前国寻访一位女子,乃是源自十七年前的一桩风流债。今上尚是东宫时与宫中的一位掌侍(宫廷女官的一个职位)有染。这位掌侍身份低微,备遭嫉恨,不得已出宫,其时已有身孕,后嫁与备前国的国介(国守的副手),数月后托人向东宫捎来一封信,道是已生一女,取名龙胆,是东宫之女。
　　今上即位后,各位大臣争相将貌美多才的女儿送入宫中,在众多美貌妃嫔的环绕中,主上便渐渐地便把从前的情人忘了个干净。备前介夫人随夫前往备前国赴任,不料到任不到一月, 备前介便忽染重疾去世。夫人独自抚养女儿,十分辛苦,又时时担心女儿的前途,忧虑成疾,久病不起。终于撒手西去了。主上闻之,不免叹息,却也并未放在心上。
　　却不料忽有一日,主上梦见备前介夫人手持一枝龙胆花前来,不发一言立在床边,病容满面,凄凉可怜,而后将龙胆花放在主上枕边,便盍然消逝了。主上醒后,枕边果有一枝龙胆,乃悟夫人的托付之意,不由愧疚顿生,遂特命左近少将,将此女找回。
　　路过播磨国境时,天色忽然变得昏暗, 风雨大作,飞沙走石,牛车也陷在了泥泞里。少将不免心中焦急,掀开窗上的竹帘,只见车夫在拼命地驱牛前行,随行的侍从挽起了裤腿,在两侧和后方推着车子,还是难进半步。不一会二,天就变得漆黑,密织如网的大雨整个将天地罩起来了。
　　这样下去,岂不是一夜都要陷在这泥道雨地之中?
　　“大人,前面有人来了!。” 一名侍从忽然欢喜地叫了起来。
　　少将掀帘张望,果然见前面影影绰绰有几个火把。
　　“不可掉以轻心,当心有强人打劫。”少将握紧了刀鞘,警惕地盯着越来越近的人影。
　　“来者何人?”侍从喝道。
　　“我家主人请过路的大人到舍下避避风雨!”来人约莫二十七八岁,身着白张(贵族仆人所穿,类似简化的狩衣的衣装),戴着张乌帽子(与白张配套的帽子,称张乌帽子),撑着雨伞,打着火把,笑嘻嘻地说道。
　　少将见他眉目和善,打扮是个贵家仆役的模样,方才放下手里的刀,仍不敢掉以轻心,无奈眼下的状况,也实在进退不得,也只能接受他人的帮助了。
　　几个穿着一色的白张的仆役一起,助少将把牛车推出了泥坑。车夫便跟着火把,把牛车赶到一处府邸前。
　　少将下了车,早已有家臣在门口迎候,便随着家臣入内,随从们自有人引去安置不提。
　　少将上下打量,这府邸虽不是多么豪华壮丽,却是点着通明的灯烛,让人觉得明亮温暖。
　　家臣一路将源少将引到正屋,便退了下去。少将正奇怪怎的不见主人,只听得清越悠扬的琴声从里间传来,如珠落玉盘,水溅清溪,风拂竹枝,凤鸣梧桐,幽雅旷达难以言述
　　这源少将也是个精于音律之人,在宫中亦聆听过几位琴技最为高超的殿上人的演奏,却从不曾闻得这样的琴音,听到入神之处,那乐音似流遍了四肢百骸,心神与之同舞,不由抽出随身所携的龙笛,合奏起来。
　　龙笛之名的由来,乃因其音色代表”龙”之故,琴音与笛音相合,如龙游涧中,恣意狂行,竟有追云逐月之势。
　　一曲毕了,只听见里间传来几下清脆的击掌声,一人推开隔间的门扇,走了出来。
　　“大人笛声如此曼妙,教我等自愧不如了!”说话人是位容貌秀美的公子,嗓音也如琴音般明净悦耳。
　　源少将心知,刚才奏乐的定是他了。本已被方才的琴声折服,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又见他容颜光华灿烂如三月之樱,仪态举止亦异常优雅,好感更是到了十分。
　　“在下是这里的主人藤原春日,敢问大人尊讳?”
　　“在下正五位上右近少将源雅信。”
　　(注释: 正五位上:此间的”位”,即是唐制中的”品”,指官员的品级.根据《律令制》,品位从正一位到少初位分为三十个等级,每位分正从,正四位以下又分上下)
　　互道姓名之后,两人又亲近几分。少将对春日仰慕钦佩自不必提,春日见少将恰与自己儿子一般年纪,又同为近卫少将,又生得气宇轩昂,风度不俗,便在那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喜悦中又添了许多对子侄的喜爱
　　是夜,少将便在春日府中宿下,宾主相谈甚欢,竟是彻夜未眠,相知相惜,越发不肯离别,怎奈少将皇命在身,只得依依不舍地告辞。
　　到了备前国,经了许多波折,终于寻到了那位龙胆小姐,独自居住在破败的宅子里,身边只得乳母和几个母亲旧日的使女家人照拂,其状十分可怜。少将说明来意,众人几乎欢喜得昏了头,只道小姐命运堪怜,如花美貌只能在深山凋零,忽然却知是如此尊贵之人,喜不自甚,竟是一刻也不想再留,急急忙忙收拾了紧要东西,拥着小姐上了牛车。少将骑了马,跟在车侧,带着小姐回京复命。
　　路过播磨时,那晚的情景又一一浮上心头,觉得十分留恋,但不敢多留,一路急疾往京城而去。
　　源少将圆满复命,主上十分欢喜,给了许多奖赏。至于父女团聚的情形如何,龙胆小姐如何安置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却说这源少将,原本是一位极受欢迎的公子,家世高贵,才貌俱佳,眼下年纪尚轻,官位稍低,但主上对其十分赞赏,前途亦十分光明,故不少公卿也将他列入女儿夫婿的人选,特意推荐自己姊妹的同僚也不在少数。
　　少将正是年少风流的时候,也常常慕了哪家小姐的芳名前去追求,终究不曾遇见真正心仪的女子。要说他椅有男风之好,与宫中的美貌侍童常常来往,在这之中,也始终未觅得知心之人。
　　有对那日在播磨所遇之人,心中的思慕非但没有随着时间减淡,那秀雅的面影却越来越清晰,以至于只要一想,那人身着白色狩衣,内衬着萌黄色衫子,俊逸出尘,光华四射的模样便活灵活现地立在眼前。
　　一旦思念起来,辗转反辙,竟不能寐。
　　京中的天气渐渐变得暑热,源少将心中也越发烦躁,终于不能再忍,决意借避暑之名去播磨再访春日。
　　接到少将的来信,春日也十分欢喜,一是因为两人兴味相投,尤其是音律上,可切磋之事很多,二是他见这公子诸多优点,实在难得,不免为外孙女真葛的婚事考虑,又怎能料到少将是怀了别样心思呢?
　　到了约定的时日,春日在家中备酒相侯。又特意嘱咐佛寺里的住持,多找一些活儿将少年与作留在庙里。近来这孩子无一日不跑来示爱,其态度之坚定,言辞之果决,绝不是儿戏,倒令他十分地困扰。这个孩子怎地如此倔强呢?虽然蒙上天之力获得了青年人的身体相貌,内心却依然是个八岁的孩子,原以为等他闹够了就没事了,却不料竟是越来越坚决。家臣们每每说起,便商量要将与作痛打一顿,让他不敢再上门来。春日本是最温厚善良不过的人,并不欲伤害那孩子,便常常制止家臣们的冲动行为,对与作越发的和颜悦色。那孩子竟象摸准了脉门,耍起无赖来,无论什么拒绝的话,都故意歪曲着理解,死气白赖地也要缠住心仪之人。春日心中又可气又可笑,怎奈仍是忍不下心来给他些实在的教训,只得随他去了,自己也装聋作哑。只是有客来时终究不大合适, 便想法子支开他。
　　却说源少将果如约而至,带了许多精美的礼物,有颜色美丽的纸张,气味清雅的名香,几部珍贵难得的唐书,和藏了六十年的被视为书法佳品的沉墨,都是极有品格的高雅之物。
　　宾主二人相交甚洽,常常带了带二三个随从在附近游玩,在风景幽雅之处设了酒食,举杯共饮,又将笙笛荜篥等乐器取出演奏,用扇子打着拍子, 同唱催马乐,日子过得十分快活。
　　但源少将心中存着心事,又寻不着机会表白,表面上越发欢乐,内里却越发愁闷。春日自然也不知他所想为何,相处这几日对少将越发欣赏, 只想着若是能将外孙女托付给他,实在是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