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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石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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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石窟
在沙海中辟出的商路上疾行了一整日,傍晚才到达叫做萨喀的绿洲。令陆念玥吃惊的是,这片绿洲相当的大,甚至还有小有规模的市镇,看样子存在的年月已久。到了一家客栈门前,陆年珺把小妹从马上抱下来,却发现她努力想并拢颤抖的双腿,未果。陆念玥抬头,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望向陆年珺,就看到他那张因要努力抑制大笑而憋得扭曲的脸。
陆念玥双手一摊,道:“想笑就笑出来吧,别憋坏了。”
陆年珺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抓着马鞍,伏在马上大笑了出来。陆念玥则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等他笑完。
“阿玥,是大兄不好,忘了你是个女孩子。”陆年珺转过身来,已是笑得泪花四溅。说着,他一把将小妹打横抱起,抑制不住仍一边低笑,一边迈着大步进到客栈里面。
兄妹俩开了两间屋,临睡前陆年珺告诉陆念玥:“明儿要早起,趁一早不热的时候阿兄带你去看石窟。”
一路的奔波让疲惫至极的陆念玥很快就睡着了。迷迷蒙蒙中,她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场景。那是一条碧波粼粼的大河,大河被两侧不甚雄伟的山脉夹在其间。那山的山壁被人为地劈开整平,密密麻麻地凿刻了无数佛像,大的如巨人,小的如玩偶,层层叠叠沿着山势攀延而上。陆念玥感觉自己飘在空中。她茫然四望,不太确定身在何处。
这时,山脚下那沿着河岸修整的官道上缓缓行来一队人马,彩幡旌旗,重兵拱卫。陆念玥认出那是皇后的仪仗,心中有些纳闷。那队人马停下后,从后面的六马翟车中下来了一位年轻的华衣女子和侍女。华衣女子低着头,迈着平稳的步子行至前面那辆六马翟车旁,低眉垂眼地稍稍躬身,向着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那辆车中就走出了另一位中年的华衣女子和她的侍女。待她俩人下车,年轻的华衣女子便搀着中年的华衣女子沿着官道缓缓走向石窟。
此时,陆念玥才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于是她毫无顾忌地靠近那队人,想要看个究竟。然而无论她如何想靠近,却始终看不清那两位华衣女子的脸,也听不到她们之间的对话。只看到年长的女子来到最大的那尊佛像前,仰望大佛,满脸肃穆,而后双手合十,躬身拜了又拜。而她身后的那位年轻女子却只是微垂着头,满脸恭顺地站在侧后。
“阿瑜,你也来拜一拜吧,请菩萨保佑我大梁国泰民安,保佑皇帝身体安康,也保佑你能尽早为皇家开枝散叶。”
中年女子的声音突然传入陆念玥的耳中。这三个“保佑”如同惊雷,在她的脑海中炸响,轰鸣。
“是,母亲。”年轻的女子虽然嘴中应着,却身形未动。
“唉……你是明理之人,要想开些。皇帝不是一般的男人,怎可六宫空缺?五郎已近而立之年,而你们膝下竟子息全无,怎叫哀家不着急心痛?”
“是,叫母亲操心了,是臣妾的错。”
“你能明白最好。即使不能明白,也要强迫自己过这道坎儿,知道吗?”
“是,母亲。”
中年女子看着身侧始终低垂着头作恭顺状的年轻女子,轻轻摇了摇头,又道:“这些年来,风风雨雨都过了,五郎始终心系于你,对你维护颇多。你可知朝中又有大臣上书进言要皇帝他……唉,算了,哀家也不多说。阿瑜啊,哀家知你曾为五郎付出极多。但,五郎能这么守护着你,你也该知足了。念着他对你的好,多为他着想吧。”
“是,臣妾谨记母亲教诲。”年轻女子仍是垂着头轻声回答。
中年女子凝视她良久,终是无奈地摇头,转身向下一尊大佛走去。而那年轻女子却未跟随,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片刻后,她才仰起那张未显丝毫悲喜的脸,看向面前那尊仿佛通天的巨佛。
那尊卢舍那大佛眉如新月,秀目低垂,静静地凝视下方,放佛在俯视脚下的芸芸众生。他的唇角微翘,笑中似是带着一丝悲悯。而双手结出的佛印,却又似是宣判命数已定,逃无可逃。
年轻女子垂手而立,眼神稍显迷离,无声地仰视着大佛。而置身半空中的陆念玥却十分明白她此时的心中所想。她是在质问神佛,质问命运,质问那个让她心念纠结,痛彻神魂的男人。
“呵……”那年轻女子突然轻声冷笑。
“这漫天神佛,也不过是高高在上,冷眼旁观,又怎能体人间疾苦,化七情六欲,解众生迷惘?!”
陆念玥与那年轻女子同时一字一字念出这些话语。
温热的眼泪划过微凉的脸庞。她抬起沉重的双手捂住面颊。
这是陆念瑜呵,前世的自己!
这是前世决定离开萧旸前与卫太后同游东都远郊石窟的场景!
本以为忘却了,却时不时从记忆的角落翻涌出来,在她最无防备之时重新将她重创。
为何要重生?难道这就是因质问神佛而受到的惩罚?
眼前一黑,陆念玥觉得自己是漂浮在时间的洪荒中。她将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用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哭泣,再哭泣……
早起的陆年珺收拾妥当后便去隔壁叫小妹陆念玥起床。可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从房中传出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他先是敲门,没人应答。又使劲拍门,仍是只闻哭声而不见小妹开门。心急下他一脚踹开房门,直奔小妹的床卧。掀开床帏,只见一个小小的身体缩在棉被下,已哭得满面通红,抽泣不已。
“阿玥!阿玥!快醒醒!做恶梦了吗?大兄在这儿,别怕别怕……”陆年珺慌忙抱起她,轻拍她的面颊想要唤醒她。
或许是感觉到兄长怀抱的力度和身上的温暖,陆念玥缓缓睁开哭肿的双眼,辨认了许久才认出是陆年珺。可看到他,她似乎更加委屈,双手抓住他的衣襟,一头扎进他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陆年珺有些惊慌,可他并没有追问她何以哭得如此悲伤,只是轻拍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
等兄妹俩同骑一马准备去附近的石窟山时,陆年珺才小心翼翼地问小妹到底为什么哭得那么痛。陆念玥抬手捂着红肿的双眼,告诉他只是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陆年珺揉了揉坐在身前的小妹的头发,轻声笑道:“别怕,噩梦而已,都不是真的。”
萨喀绿洲西北五里的沙漠中有一座石山突兀地耸立在沙海中。石山上不知何时何人开凿着大大小小的数百尊佛像,岩壁上掏出的洞窟中绘制着五彩缤纷的佛教故事传说,精美绝伦,美不胜收。陆年珺和陆念玥到达时,太阳才将将爬上地平线,万丈光芒投映在石窟上,一寸寸推进,似是在将黑夜的余暗驱逐。
陆念玥看着眼前这壮观的景象,心绪顿时平静下来,她甚至细心地闭上双眼,静静感受晨风打着旋儿扫过佛像的声音。
“阿玥,看这尊最大的释迦立像。”陆年珺拍了拍小妹的肩膀,指给她看。
陆念玥顺着他指向的方向抬头仰望,而那尊佛像也低着眼帘向下俯视。
“大兄,帮我,我要去那儿!”陆念玥指着立佛巨大的脚。
陆年珺看了看佛脚,又看了看坐在身前的小妹,一脸“你确定?”的表情。陆念玥一副顽猴的样子就要从马背上蹦起来。陆年珺笑着摇头,却还是把马驱到那双巨大的佛脚旁,然后托着小妹攀上了其中一只。陆念玥爬到比较平坦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还不忘拍了拍衣裙上沾上的灰尘。她面对着已经跃出地平线的朝阳,将两手卷在唇旁,拉长了声音大声叫喊“嗷!!!!”
陆年珺被吓了一跳。
“喂,神佛在看,不许淘气!”他口上虽这么说,可眉梢唇角却仍漾着笑意。
“大兄,你不是专程带小妹来看大佛的吧?”陆念玥突然蹲下身子抱着双膝,让自己的视线和骑在马上的陆年珺的视线齐平。
“嗯。”陆年珺倒也坦率,轻轻点头。他望向远处的沙丘,又回望眼前的神佛雕像。
“有不能告诉二叔和我阿耶的秘密任务?”陆念玥挑眉,心说果然猜中。
“嗯。”
“所以带我出来玩纯粹是放的迷雾弹?”
“迷雾弹?呵,若是阿兄没理解错,大概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陆念玥抚着下巴上下打量陆年珺,试图从他的表情上研究出什么,嘴上接着问:“来接头?我是说,来见人?”
“嗯。”陆年珺只是点头,并不多话。
“是军中之事吗?”
“我们家阿玥最聪明,可是我不能说。”
陆念玥点头:“哦,那我便不问了。”她闭嘴片刻,却忍不住又问:“一会儿我需要回避么?真是的,大兄你有正事,把我放在客舍里就好了。”
陆年珺笑道:“说了带你来看石窟,大兄不能食言。再说你还是个孩子,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陆念玥对陆年珺翻了个白眼,腹诽道:“我这个孩子身成人心你永远无法理解。”
“大兄,你是秦王的人?”陆念玥直视陆年珺的双眼,和着一阵风声小声问。她的眼神中透出深深的迷茫,仿佛在透过陆年珺看着另外一个人。
陆年珺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妹,良久才道:“是。”
“秦王,真的可靠吗?”
陆年珺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陆念玥被风吹散的柔软碎发,笑道:“这要看你怎么理解‘可靠’二字。”
“我是说,与周王相比,你干嘛不入周王阵营?”
陆年珺转头向远处望去,半晌后才又答:“这是祖父的决定,而我,相信祖父。”
陆念玥惊得嘴巴张成了0形。支持秦王竟然是祖父的决定?!祖父不是一直无党无争吗?将陆家拖入秦王阵营的竟然是祖父!这是她上辈子压根不知晓的情况!
陆念玥还蹲在佛脚上发呆,突然听到陆年珺轻声说:“来了。”顺着他的目光,她看到石山的另一端转过两匹马,马上分别驮着一人,正朝他们这边慢悠悠行来。
那两人还未行至陆年珺他们身前,前面那匹马上的男子便高声问道:“这位郎君,我们迷路了,请问京城的路该往东还是往南?”
陆年珺唇角微微一翘,高声答道:“条条大道通京城,就看郎君要去京城的哪里。”
“当然是去京城的‘春明’门,听说那里的桃花一艳十里。”
“郎君恐怕要赶在三月进京才能一赏芳泽。”
陆念玥双手捂眼,心想下次一定要给大兄普及“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这样简明易了的暗号。
说话间,那两人骑着马已经行至他们面前。领头的那个男人抱拳向陆年珺自我介绍道:“末将李延岁。”
陆年珺也冲他抱拳,道:“陆年珺。”然后他向李延岁身后看了一眼,问道:“后面这位小郎是……”
“哦,这是我家大妹,名可人。”李延岁大咧咧地向他们介绍。
居后那匹马上的“小郎”扯下蒙在脸上的布巾,大大方方地冲陆年珺他们抱拳,被晒成麦色的俊秀脸上笑容自然而灿烂,毫无小女子扭捏的作态。
刚刚站起身的陆念玥听到“李可人”这个名字顿觉脚下一软。待到她看清那人的面庞,更是如遭三千滚雷劈在头顶,双眼瞠得滚圆。
李可人!李昭容!竟然在这里又遇故人!
“哎?这位小娘子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啊?小妹你怎么了?……”
那三人再说什么陆念玥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双耳中风声呼呼大作,似要将她扯回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