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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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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死
萧旸从未觉得身下飞驰的乌骓马如此地慢,也从未觉得半个时辰的路程如此的长。此时他的心中就像擂着一面大鼓,“咚咚咚”急促的鼓点催得他只想快些,快些,再快些!
“五郎,你就放我去吧……陪着母亲到东都一段时日,远远离开这座金玉囚笼……或许我们就不用如此痛苦地相互折磨……也给彼此留点脸面……”
他想起三个月前昭阳殿上,阿瑜泪痕满面委在他怀中小声向他哭求。那时他紧紧将她揉在胸前,下巴抵着她的秀发,真想狠心就这样将她留在身边,哪怕再怨,甚至是恨,也要他和她的爱怨纠缠至他再无更多的时日赖在她身边。他怕,怕她一旦离开,便再也抓不到她的袖角,再也看不到她的喜怒哀乐,闻不到她身上那能使他倍感安心的馨香,再也摸不到她柔顺如丝的鬒发和温润如玉的肌肤……
可他最终还是退让答应了她。因为被她冷遇了将近一年后,她终于又主动开口和他说话,终于又依赖地把她瘦弱的身子倚上了他的胸膛。
谁想这一退让,竟成……
萧旸不敢想……也不愿想!
“五郎,我是这么喜欢你,想时刻和你在一起,可怎么是好?”
“阿瑜,嫁给我……”
彼时,她心悦于他,心心念念;他满心欢喜,期期盼盼。
怎想得到今日的疏离冷落,近情情怯。
“五郎,如果有一天我不告而别,你会难过至死吗?”
“去哪儿?不带上我吗?”
“带不了……”
“哦……离开我你会难过至死吗?”
“肯定会很难过……至死嘛,人生自古谁无死,能省一事是一事,哈哈哈……”
“……为夫待你不够温存么?为夫不够玉树临风么?”
“呃?够温存,够临风……怎么突然这么一问?”
“嗯……”一副笃定的笑容绽开在俊秀的脸上,投与她一个“那娘子你还想去哪儿”的眼神。
“哎呀!”她顽童般地大笑起来,伸手摸上他的脸颊,“快来让我捏捏,这脸皮都有城墙拐角厚了……”
彼时,她及笄初嫁,娇俏明媚;他和光同尘,恣意潇洒……
怎料得了日后的沧海桑田,白云苍狗。
颠簸的马背上,萧旸闭了一下因充血而通红的双眼,硬生生把思绪从旖旎的回忆中拉回到现实。胸口的痛如利刃穿心,胸腔中空得让他窒息。
阿瑜……你一定还好好的,在西苑等我去接你回家,是不是……
阿瑜……你哪里也不要去,你还没跟我这负心人清算这辈子我都还不完的情债……
阿瑜……不要放手离开我,我不许!朕不许!等我!等我!……
萧旸不管不顾,策马在这落入无尽黑暗的夜色中飞驰,直冲入西苑太和宫,冲到焦黑一片的临川殿前。这里火势渐歇,周遭被燃起的宫灯照得灯火通明。曾经精致华美的殿体已坍塌了大半,雕梁画壁变成残垣断壁,绿瓦赤柱被熏得焦黑模糊,带着热浪的烟气仍不断四散开来。来来去去的宫人、侍卫还在忙着打水扑灭余烬。
萧旸翻身下马后就抓住身边一个满身烟灰,手中拎着水桶正往火场上冲的侍卫,厉声问道:“皇后呢?!羽林卫裴祐呢?!有没有救出人来?!”
那侍卫没有认出抓住他衣襟,脸色比他还黑的胡服男子就是当今天子。他咳嗽了几声,似是想清出嗓子里的烟尘,声音沙哑地答道:“没有见到皇后,裴郎将冲进火场寻人去了……”
萧旸松开侍卫的衣领,拔腿就要往火场里奔,却被身后跟随的内侍和护卫一把抱住。内侍跪在地上死死抱住萧旸的腿,大声苦苦哀求:“陛下不可!太危险了!陛下不可以身涉险啊!”
“你们松手!滚!”萧旸使劲挣扎,想要摆脱他们。
救火的众人忽听到有人高呼“陛下”,纷纷愣住,向萧旸他们这边看来。
“陛下不可啊!……”内侍尖利的呼叫声回响在陡然安静下来的火场上空,更显得焦梁断椽的噼啪声格外刺耳。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参见陛下”,火场的众人跪成了一片。
“救火!跪朕作甚?!继续救火!”看到这场景,萧旸恼怒而无助地大吼,如同置身火海,五内俱焚。
跪在地上的宫人、侍卫纷纷爬起身,重新投入到扑火的任务中。
萧旸的内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偷偷抓着他衣服的一角,准备随时拦住他再向废墟中冲的举动。可这次萧旸并没再有任何举动,只是眼神空洞地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余烬未灭的临川殿。
往日驻跸西苑,阿瑜最喜的住处是韬光园的凝华殿,而非临河而建的临川殿。因她嫌临川殿偏远且靠水太近,太过潮湿,夏夜的蛙鸣也过于吵闹。为何这次明明身体不豫,反而选了住在这里?
萧旸看了一眼远处静静流淌的那条叫做“长川”,横贯西苑而过的河……
高祖修建西苑时,命人挖筑长川的河道,引西苑南部洢水的部分活水,自西向东穿过整个西苑,两端仍汇入洢水。长川的两端虽筑有栅栏,却未达河底,是唯一两处可出入西苑却没有重兵把守的出口。那年夏天,他还是太子,阿瑜还是太子妃,第一次陪父亲母亲在西苑避暑,阿瑜曾兴致勃勃地拉着他探过这条长川在西苑内的水系,并开玩笑说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西苑,只要水性够好就能做到……
临川殿距长川的西端很近……从西面出了西苑,骑马不到半个时辰的路途就是秋狝的猎场……翻过猎场所在的那座山,便有回京师的官道……
一阵晚风带着热浪迎面扑来,扬起萧旸鬓角散落的乱发。他望着临川殿残垣上明明灭灭的余烬,一个十分离奇的念头突然闯入脑海。
这时,一个头发稍乱,满面烟灰的人向他奔来。他身上未着皮甲的戎服(军服)被火燎得破烂无比,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连叫花子还不如。那人来到萧旸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从被烟火熏坏了几乎发不了音的嗓子里挤出一个暗哑的声音:“臣裴祐无能,未能及时救出皇后,请皇上降罪。”
萧旸闭了下眼睛,僵直的身体有些许摇晃。他紧握双拳,也抑制不住背上爬过的阵阵战栗。
“可曾……可曾找到……皇后的尸首?”萧旸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这句问话。
裴祐歪了一下头,亦疑惑地答到:“也不曾。陛下,今日这火起得怪异,更怪异的是,着火时临川殿内似是空无一人。方才臣从火场搜索未果撤出后,询问了几个正在救火的临川殿宫人。据他们说,今日皇后从昏迷中醒来后,大哭了一场。那时宝姑就将他们全都撵了出来,之后只有宝姑一人在殿内皇后身边伺候。”
听到“宝姑”这个名字,萧旸身子顿时一震,急忙追问道:“宝姑呢?她是活着还是葬身了火海?”他素知阿瑜和宝姑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找到一个,定能找到另一个。
“臣……亦不曾见过宝姑,也未发现她的尸首。”
裴祐的话让萧旸心中顿时涌上一丝酸涩的希望。他转头又看向被扑灭了最后的火星,只剩余烟袅袅的废墟。
“五郎,我们都要好好活着!你记我一句话,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宝姑,你代我照顾五郎。子敬!我们走!……”
萧旸想起当年方城之战前的情形。本以为那之后的时日便是他生命中最惨淡的日子。没想到过去的一年里,他感受到的无力回天与身心疲惫才是几乎要压垮了他。
“活着么?一定还活着吧?那么爱命之人……”萧旸自嘲地低声喃喃,“金蝉脱壳,不告而别么……我就是这么不堪,终是留不住你?”
“皇后!”
身后突然划破寂静的凄厉呼喊让萧旸身子猛地一震,他惊骇万分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夜色中一个踉跄的身影朝这边奔来。
“陛下!救皇后!快救皇后啊!”来人扑倒在萧旸身前的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嚎着。
萧旸目呲欲裂,身体不可遏制地发抖。
“宝姑……你怎会……不在阿瑜身边?!”
扑在地上的宝姑泣不成声,说不出话,只是以头抢地。
萧旸面容扭曲地抓起宝姑怒吼道:“你为何在这里!?怎么不在阿瑜身边?!”
宝姑哭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哽咽地说:“陛下,有人暗害皇后……婢子离开时,皇后服用了安神的药,婢子是等皇后睡稳了才出宫办皇后吩咐的事项的。可还没出宫门,就被人敲晕了……醒来却发现身在十分偏远的秋月宫……”
宝姑似是还要说什么,临川殿那边正在搜索火场的侍卫却突然传来喧哗。转眼,一个灰头土脸,头发都被燎焦了的军士跑来回报:“禀陛下,烧断的大梁下发现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其中一具经皇后身边的宫人辨认,手腕上的玉镯与项上的玉佛,正是皇后平日所佩……”
萧旸只觉得脑中轰响。突然,一声如满弓弦断的尖锐划过脑海,同时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一干内侍与护卫七手八脚急急将皇帝送去别殿救治,临川殿前除了善后的人还在焦墟上徘徊外,还有两人。
裴祐小心地挪到坐在地上两眼放空面无人色的宝姑身旁蹲下,用只能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宝姑,好演技!”
宝姑却没有搭理他,额上冷汗直冒。她一个纵身忽然跳起,直奔临川殿的焦墟而去。
裴祐先是有些不解,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沉,大步向宫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