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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箫鼓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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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阳关九丈六尺,城墙上戍堞林立,依旧是雷骑重兵把守,浑身铁胄,面部肌肉咬合极紧,即便威武王已经下了轮值休息的命令,当班者仍不敢有一分一毫松懈。
自亲口说了七日破城的话,白毅便不再去城楼下吹箫。偶尔远远伫望,楼头雷骑身姿一直笔挺——纵然他们目力不能及远,白毅这一身汰洗旧了的白袍,在棕土色的军中依旧十分扎眼。若是白毅骑了马,不消往营外走两步,城垛上把守的士兵便会骤然增多,如临大敌。
白毅依旧少言,少笑,更少与诸位诸侯国将领商量军情。他知道不满正在军中蔓延,尤其是各国将领,未必是人人都像息衍这般,相信他手段,了解他能力。
他每日照常饮食,花少许时间伺弄那几株秋玫瑰,几日之内,那抽芽的绿茎便十分苍翠地,带着锐意破了土。白毅午睡时间不短,亲兵把守在他帐外,不许人打扰,便是息衍,也没能进来。
息衍在他午睡期间来过几次——几乎日日都来,白毅知道。亲兵告诉前来寻他的诸国将领,说是白毅午睡未醒,接下来便是程奎骂骂咧咧的声音,息衍只是低声表示知道,第二日又在他午睡时过来,第三日依旧如此。
白毅习惯了在行军中抽空休息,他睡得并不沉,大多时候只是闭目养神,想想作战时的部署,脑中有如沙盘推演,千军万马,厮杀震天,种种形迹,最后都得指向破敌。整个战局,双方兵力、主将、武器、车马、地形、水文、天时,无不在白毅心中。
而息衍站在帐外时,白毅却不怎么想战阵。想不起这许多,脑海中充塞着那人的样貌声音,于是便不想了,不思善,不思恶,不思胜,不思败,不思功过。
他想起17岁时阳光灼热的下午,息衍从市集里回来,在院子里洗干净冬苋菜,用热水一焯,烩上鲤鱼,分成两份,懒懒散散走进屋里来,分一份给他,然后望着他拨弄的沙盘,从棋盒里拿出一枚黑子,随意摁在沙堆起来的山丘上,又插上旗,指点江山,“这里,火攻。”
白毅和衣平躺着,面容平静,偶尔嘴角勾起极浅的笑。
每日傍晚,两人都会骑马离开军中,出去行走一会儿。夕阳把青灰色的大营涂成黯淡的铁锈色,向阳的一面依旧挣扎出灼目的光亮。雄关漫道,那么许多年的时光横亘中间,墨雪和白秋练却像从未分别,亲昵地互蹭。白毅沉默地跟着后面,与息衍并行。
息衍话多些,总是说笑着,或是抽烟,不太沉默。他没说起过白日曾到帐外找他,也不问白毅为何不见。白毅心里对他的做法颇为感谢,觉得这个潇洒自在的老友,阔别七年,越发潇洒自在,却更懂人情冷暖。
人和人,这么近,又邈若山河。
是为不可回首的故人。
能保持这份似远似近,已经是白毅的自我放纵。早已不再是朋友,他自忖和息衍纠葛太多,不必在这些日常交往之中刻意分生,显得意气用事,也不便于统领全军。可日日与息衍落日跑马,远远避了众人耳目,不是往昔情分,又是什么。
白毅叹口气,摸了摸白秋练的鬃毛。
“人活着多累,还不如马儿亲密自在……”息衍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走上来,牵着墨雪,又揉了一把并头过来的白秋练,回过头看白毅,“你给离公许了七日之内,引兵破城,只差两日了吧。”
“嗯。”白毅点点头,“我有主意,留待天时。”
“是,不问,白大将军。”息衍语带讽刺,又好像并不真的介意,只笑笑,忽而抓住墨雪缰绳,翻身上马,猎猎长风,将黑袍鼓荡起来,息衍当风回首,“白毅,陪我一程?”
白毅略一沉吟,踩上马镫,纵马随息衍前驰。
两人一路前行到殇阳关外最近的驿站,息衍勒住缰绳,回身看白毅,面带微笑,“难得看你这般有兴致啊,这次重逢,觉得你又老了许多,人还是那么没趣。”
“比不得你闲情逸致。”白毅也不恼,只笑笑,“说不定下次见面就白头了。”
“哦?”息衍和他并排骑在马上,心里一动,忽地伸出手,触摸了白毅耳侧的鬓发,不待白毅出声喝止,及时收手,笑道,“那好啊,以前满把乌黑时就挽过的头发,终于要看着头白了吗?”
“息衍!”白毅有些不悦。
“实话而已。”息衍耸肩,从怀中掏出烟袋,吸了一口,递给白毅,被后者推回来,也不以为意,“被你这么一说,有点迫不及待了,真想看着你白头啊,哪怕是再次一别多年,再见白头,也觉得好,也算是……”
息衍停了马,望着白毅拍马转身的身影,神色里有一点无奈,苦笑道,“一点面子都不给老朋友吗?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是夜,白毅军帐内灯火和往日一样,入夜熄灭。
次日里雷碧城和四名辰月使者闯阵,惊动了殇阳关外的七万军士。息衍以身犯险闯入敌阵,斩断辰月使者手臂,牵住雷碧城,让白毅从容张弓搭箭,锁定对手。辰月不敢贸然在长薪箭下逞勇,终于退去。
事毕,白毅卸了弓刀,御马回营,背影挺直,像一杆不曾弯折的缨枪。息衍叫他,他也不回应。
息衍追了他入帐,见白毅坐下,闭了眼睛,手里轻轻摩挲着长弓追翼。
“就算辰月是冲着天驱来的,你也不必……”
“未必。”白毅锁着眉,打断息衍的话,又睁开眼,“辰月眼里,天驱也好,帝都王朝也罢,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而已。如果他们这次选择跟天启合作,剑指向谁,尚未定数。”
“天启?”意料之外的回答,息衍沉吟片刻,“你一直说这次围困嬴无翳是诸国博弈,背后权力倾轧,盘根错节。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不能说。”白毅眼里出现了一瞬的炽热,又迅速黯淡下去。他闭上眼,嘴唇翕动了一些,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天启的目标到底是嬴无翳,还是我们当中的谁?”
“我们当中的谁?”白毅闻言大怒,他站起来,面对息衍,“天启的目标是我们当中的谁?只怕这任中一个异姓的谁,目标都是天启,是姓白的这个天下吧?”
“天下早就不该姓白了,白毅,你醒醒!”息衍分毫不让,伸手拽着白毅的领口,将他摁回座上。响动声引来白毅的亲兵,纷纷进入军帐,见自家主帅被人挟制,立刻拔刀。
“叫你的人退下。”息衍没放手,偏了偏头,呵斥士兵。
“息将军……”为首的百夫长喝道。
“退下!”白毅朝百夫长道,“全部退下,我大帐周围100步,不许任何人靠近,谁也不见。”
百夫长闻言,带着亲兵卫撤离。帐外一阵声响,整齐有序,终归于寂静。
“息衍……”白毅并不反抗,抬眼看了看昔日的老友。息衍在那一眼里看到了盛名之下的无限疲倦。大胤已然穷途末路,一旦倾颓,任谁都想分一杯羹。这末世的抵天之柱……
末世。息衍打了个寒颤。抵天之柱,在穷途末路之中,匡扶国祚,何等不祥。
他突然明白了白毅的意思,明白了白毅的“不能说”,不管他到底懂了几成。息衍抓住白毅领口的手慢慢松懈下来,“这白家的天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在当日白毅决心离开天驱出仕楚卫国时,息衍就说过。那时年少,吵起来不管不顾,需要靠大声来宣泄悲凉,用占理来掩盖突如其来的慌乱和千疮百孔自尊心。息衍知道他们有朝一日要各为其主,却不知道这一日来得这么快,更不知道白毅决心放弃指环,离开天驱。
于今看来,都不再重要。
何等讽刺,白毅一心效忠的王朝,希望在嬴无翳和白毅的两败俱伤中坐收渔利。如果白毅在嬴无翳的霸刀下活下来,只怕就要由天启亲自动手了吧。辰月固然想推动这天下进入乱局,但辰月,也可以是天启手中屠戮功臣的刀。
“明日发兵,已经点数妥当,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早点到来,也就早点结束。”白毅声音极倦。
息衍叹了口气,忽而低头,抬手除了白毅的发冠,手指插入他头发之中,轻轻嗅了嗅白毅的耳鬓的头发。这其间的温柔,一如挽袂初呵,一如尘埃漫天、日色熹微的天启城里,两个少年初见。
“……”白毅略微紧觉,肩膀颤动了一下,又被息衍用手压住。
这双手太过熟悉,每一个剑茧,都曾经温柔地抚上脸庞,尽管转身十载,两厢对立着,岁月流淌。
白毅没来得及拒绝,这双手便为他卸去铁衣,手比铁衣冷,在衣襟之间,贴着皮肤,汲取热量。
“息衍……”白毅这声说得含糊,舌尖滚烫,不由自主地停顿。
息衍又一笑,他在白毅耳边说话,句句都听不真切,只觉得烟草气味莫名灼人。末了白毅只听见息衍似乎是又叹了口气,说,你什么也不用想,享受就好。
那双手带着白毅自己的体温,包裹住他。白毅心想居然还有这一天,居然还有这一天,这一刻。他想自己也许此刻瞪大了眼,也许应该闭上。这太可笑了,这双手对他如此熟悉,熟悉到他曾经每一次想到终于有一天与这双手的主人拔刀相向,都会在深夜里辗转漫长地绝望。
那时息衍比现在更轻狂跳脱。他施施然一甩袖子,从里面关上白毅的房门,笑着杵在门口,厚颜无耻地问,这位小将军,你生得这般灵秀,要不我就不吝教教你?
白毅所不知道的是,当时的息衍心里也没谱,打鼓得厉害。但息衍在捕捉机会上有奇怪的能力,或者说,两人同为入世太深的人,息衍活得比白毅从心所欲,所以显得什么都敢一试。
此刻息衍的手紧贴着白毅,觉得眼前的人脆弱而真实。少年时好奇又警觉的相处,不知餍足的互相纾解欲望。谁都假装只是欲望,是好友间不足挂齿也不必公然说出口的互利,谁都假装不是情感。
息衍似假似真地说过,白毅,等有一天干戈罢了,我买一间临湖小屋,人间烟火,邀你同住,你看可好?
白毅沉默,然后问,你说笑呢?
息衍十分懒散地应着,嗯,说笑。
白毅不愿再想,伸出手来,摸上自己怀中的息衍的后脑,然后随着息衍的动作,骤然抓紧了他的衣领。
喟然长叹,似醉似醒。
他离开他,这十数年苦行僧一般,楚卫女主纵是万种风情,白毅自惭无福领受。责任可以担,但那渗入骨血不死不休的情感,那曾经疯了一般爬满了日日夜夜的念想,自被白毅收束起来,不再主动想起,便已经离去。
离于爱者,无忧无怖。
他在他手里重新苏醒过来。他知道明天两人又将重新在重甲铁胄下相对,什么也不会留下。息衍是合时宜的,息衍是识大体的,息衍不会为明日之战增添任何不可测的因素。息衍什么也没说,只让他别多想。
到头来自己还是被动,息衍是知道他的。
白毅的手拽紧了息衍的头发,紧咬着牙,并无声响。
翌日清晨,白毅醒来,身周并无酸软,一夜宁静无梦。亲兵送来了浣洗过的衣服,昨日的白袍还在榻上,带着一缕下唐国特有的烟草香气。
“禀将军,山阵枪兵阵列完毕,诸国军将集结完毕,正由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将军带领,等将军点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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