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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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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即使再不情愿,可顶着黎家女儿的名头,总得尽点做人女儿的义务。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时间拖了两天,最终还是得见黎家上下。否则,熏儿那头先得造反了。
不过,玮月点名只传父母两人进宫,她对皇帝说出的理由是,黎家目前无在职男也无命妇,见父母叙天伦,已是皇恩浩荡,作为皇后,她想以自己之正服人,不想为自己破例太多。当时皇帝只是一笑,其实两人心照不宣。黎家本来就是玮月的父亲黎羿说了算,黎羿进宫,便可说尽黎家所有人的心思,还要听其他妇孺的哭哭啼啼作甚?皇帝自己心中没有小家概念,只觉一大家子,孝敬了父母便是全部。他没想到的是,皇后早就换了一个人,当然对黎家众多亲眷没什么感情。
约定的时辰,约定的地点,玮月进去的时候,见珠帘前面已经坐了两个人。男的一身驼色细布棉袍,头上束的也是同色布巾,错眼看去,似是一介布衣,与周围富丽堂皇的氛围格格不入。但是再看一眼,印象将完全改观。玮月心想,黎羿这么做有点矫情了,谁不知道黎家家产已经归还一半,即使只是一半,也是富可敌国,不会连绸衫都穿不起。而黎母总算还是穿着丝绸,也是驼色,不过看上去只是七成新。
玮月没有停留,更没在设定的位置上坐下,直接亲手掀开珠帘,走到伏地跪拜的父母面前,一手一个扶起他们,一边微笑道:“自家人,讲那么多礼数干什么?”顺便四周看了眼,见屋角站着两名不熟悉的太监。心想,多半那是皇帝派来监听的了。地位放在那里,寒暄也没法多说几句,几乎是直接归位。细细一看,黎母已经是满脸泪水。
玮月当然哭不出来,当然她可以假哭,但是懒得做。只是默默地看着黎母,好久才说道:“那几天,你们受苦了。”
黎羿立刻答:“原是黎家罪孽深重,合该受罚。总算天恩浩荡,娘娘恩慈,才得今天。黎家老小俱都感谢天恩。”
玮月淡淡“嗯”了一声,便回头道:“方小袭,你带大家都下去吧,没听宣诏,不可进来。”
黎羿略微吃惊地看着玮月,心想,以前女儿从来都不敢遣伺候的人下去的,今天何以如此大胆?难道是进出一次冷宫后性情大变?最近听说皇上专宠皇后,是不是因为这个她便恃宠生骄了呢?等众人退出后,他这才小心翼翼,略带试探地道:“娘娘,这么做,于规矩不合吧。”
玮月一笑,道:“请父亲来,谈的是家国大事,他们这些人不必予闻。”
黎羿更是吃惊,抬头看了玮月很久,这才字斟句酌地道:“娘娘可是准备说御驾亲征的事?”
玮月点头:“是。黎家多年为官,无论因为政见因为私怨,树敌肯定不少,如今树倒,仰仗皇上天恩,才不致有人欺负上门。若是御驾亲征,鞭长莫及,而父亲又无职无权,将无以自保。我在宫中,自顾不暇,估计也无法保护于你。怎生想个法子,既不让皇上在外对京中尾大不掉的黎家疑心,又可保黎家这段时间平安?”
黎母哽咽着插话:“娘娘,难道黎家就不能东山再起了吗?娘娘能不能……”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黎羿打断:“娘娘不必考虑这等夫人之见。黎家只要娘娘犹居中宫,荣安王和诚恭王前景看好,入不入朝并无大碍。”
玮月心说,这就好办了,看来黎羿人精不是白叫的。“父亲说的是,黎家,还请父亲花时间大力整肃才是。以前几位族人仗着黎家盛名,在外横行不法,多少也是坏了黎家清誉。二十条罪未必条条正确,却有一半是那些族人惹出来的。当务之急,不是东山再起,而是韬光养晦,更须保全自己。有人,方可徐徐以图将来。至于怎么做,还需请父亲指教。”
黎羿闻言更是错愕,直勾勾盯着玮月看了好久,忽然老泪纵横,起身离椅,拜伏于地,泣不成声:“娘娘深谋远虑,黎家有望了。”
玮月虽然如今经常受人跪拜,可是面前这个据说是父亲的人跪拜于前,还是让她坐立不安,忙起身搀扶起黎羿,道:“父亲请上座,时间限制,还是切入主题吧,玮月等着聆听父亲教诲。”
黎羿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闻言忙止住眼泪,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冷静地道:“娘娘已经考虑得非常周到,当务之急是两件事,其他事以后缓缓再谈。不让皇上疑心,只有一个办法。我年纪大了,当然不可能随军西下,但如果皇上答应,娘娘的大哥、二哥、和二妹夫希望从军,为皇上效力。”
玮月点头,黎羿既然说出这三个黎家举足轻重的后辈来,料想他也是心知肚明,派这三个男丁随军,无非是往皇上手中送去人质。本来还以为需得花言巧语说服黎羿,没想到黎羿先说一步。到底是人精,最知道皇帝担心的是什么。“母亲尽管放心,我会恳求皇上照应他们三个。他们最多只会受点风霜颠簸之苦。”
黎羿却道:“娘娘不必跟皇上提起,三人随军,只有活着才有用处。至于吃点风霜之苦,他们年轻,不会受不起。娘娘乐得大方,显示黎家诚意。”
玮月失笑,看着黎羿心想,果然姜是老的辣,一眼看到事情本质。而黎羿也与玮月对视而笑,从玮月的笑容中,看出女儿一点就通,很是欣慰。只有黎母听得云深雾罩,却再不敢插嘴。
过一会儿,玮月才又道:“那么,如何保全黎家?”
黎羿道:“昨日前锋已出,很快将与蛮寇交手……”
“皇上不是还在京城?”玮月惊问。
黎羿耐心解答:“御驾亲征闹得天下皆知,蛮寇还能不预作准备,或避或迎,占据先机?皇上这一招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当蛮寇密探还在京城留意皇宫动向时候,先锋部队已经从西疆附近调集,快速奔袭,杀蛮寇个措手不及。大局渐见明朗时候,皇上再御驾亲征,奠定胜局,自然是明面暗面都将非常好看。”
玮月还是吃惊,黎羿怎么能了解得这么清楚。既然是要杀蛮寇个措手不及,皇上对前锋的安排一定非常机密,而那么机密的事,已经退居于野的黎羿却能知道得那么清楚,可见,他虽然貌似布衣,其实手中依然抓持着无数看不见的资源。她神色凝重地点头应道:“这些,出了这门,我会悉数忘记。如此看来,御驾亲征的时间不会很长?”
黎羿满意地点头,心里有丝奇怪,女儿怎么一下精明起来了。还好不是万事皆通,否则真要怀疑是不是吃了什么仙丹了。“是,时间不会很长,皇上不可能离开权力中枢太久。所以我想请娘娘请求皇上,让皇上最信任的侍卫总管相光将黎家软禁起来,不许进出。因为关山万里,黎家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如果经有心人传到西疆,很可能便成皇上最忌讳的罪名。敏感时期,皇上绝对会不顾娘娘面子,对黎家痛下杀手。不如由皇上最信任的人把我们软禁起来,消息进不来出不去,以不变应万变,别人再想怎么陷害都不成。”
玮月却是对黎羿的第一句话感慨,若是如黎羿所言,那前几天她对着皇帝议论攘外与安内关系的时候,皇帝心中其实早有成竹。在皇帝心中,安内也是重中之重,可是他那天就是吝啬说一个赞同,视她的好意为无物。想起来还是郁闷。在想黎羿后面的话,觉得有理,但是不可行。“皇上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既然放了黎家老小,当然不会再派人明刀明枪地软禁你们。便是连大哥他们随军,也是要我们求恳着才行的。不如父亲回家,自己把大小门都关闭起来,约束上下人等进出,先做给皇上看。相光那里,等皇上出征后,我再设法。我总是心惊肉跳,担心有人乘机搞出什么意外。”
黎羿点头道:“娘娘所言极是。我正是担心与东留王陈墨多有牵扯,才不得不求自困一隅。请娘娘也在宫中留意不与东留王牵扯。至于其他嫔妃纠纷,那些都是不入流的争斗,娘娘地位超然,万勿与之同流合污。”
玮月一笑,道:“想来父亲已是听说我吃的小亏了,我正为这些事烦心着,父亲的点拨来得正好。东留王那里,既然父亲已经有所打算,我也可以放心了。不知父亲还有什么教诲?”
黎羿自然明白玮月言外之意,他们三个在里面谈话,外面不知多少双眼睛关注着他们,多谈招祸。便立即起身道:“不敢提教诲二字,还请娘娘自己保重。”
玮月也起身,先自行礼,道:“父母亲也保重,来日方长。”说完,扶起下跪的父母,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穿过珠帘,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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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已经雪消冰融,天气却是阴沉沉的,寒风凛冽,吹在脸上,似乎比之前几天下雪时候还冷。玮月坐在软兜上回坤泰宫,一路想着心事,深感黎羿若不成皇帝的眼中钉,天下还有谁能有此资格。他把皇帝的想法摸得那么透,手中又抓着朝野盘根错节的关系,皇帝怎能不忌惮于他。看来,一点都不用担心他那里的处境,他那个人自保绰绰有余。
回到温暖的坤泰宫,见碧思率众迎出来,问了句:“很快吃晚饭了吧,皇上有没有说要过来?”
碧思微笑道:“皇上没说要过来晚饭,不过已经派人过来吩咐,估计今天可能会很晚过来,要娘娘再晚也得等着皇上。晚饭还得过半个时辰才到点,娘娘若是饿了,奴婢传小厨房先进一些点心上来。”
此刻因为与黎羿谈了话,玮月才能明白皇帝这么晚回来的原因所在。前线军队集结,大战在即,他不忙才怪。不过脸上还是平平常常地道:“那么,准备一些细点,等皇上过来时候享用。对了,我上回跟你们说的那种虾饺试出来了没有?”
碧思笑看了一眼油油,油油上来笑道:“回娘娘,今儿才做出来了,眼色白里透红,像是上好的玛瑙,好看得紧。正等着娘娘晚上品评呢。”
玮月闻言笑道:“谁最后想出来的?说得我都饿了,快去蒸几只上来。”
油油忙应了一声出去传虾饺,碧思在一边笑着道:“是个以前去过南边的御厨房厨师想出来的,他也只是听说过,据说试了好几次才成呢,都说娘娘好眼光。”
玮月估计他们也都赞美了她的好口味,一定私下都已吃过了。不过大家心照不宣。
皇帝果然没过来吃饭,饭后很久,玮月坐在他常坐的书桌前看了好几页书,也还没见人来。已经习惯了饭后这一段时间有他陪伴,此刻他不在,心里空落落的,很是牵挂,不知他累着了没有,那么多军国大事,都要他一个人决断,那么多明枪暗箭,他得一一避开或者反击,他那脑筋得运作得比电脑还快。
三更时候,才听外面有太监飞快奔来传话,说皇上已经过来。玮月不觉心中欢喜,就像等到久违的亲人似的。连忙吩咐蒸上虾饺,准备老火汤,自己则是亲自迎出门外。暗而冷的天气里,远远见一队黄晕的灯光缓缓过来,那灯光对于看惯未来社会璀璨夜灯的玮月来说并不炫目,可是,它很温暖,因为灯光照着她等待的人回来。
本以为皇帝那么晚回来会很累,没想到入目的是一双神气飞扬的眼睛,是不是今天决议的内容都很精彩,所以他的精神还亢奋着?没想到皇帝进屋第一件事却是一声不响拿过一盏灯,举到玮月脸旁,细细打量,又伸出一只指头轻轻摩索了一遍玮月的双眼,这才笑道:“害朕担心了一天,还好你没哭得眼睛红肿。给朕准备点吃的,饿了。”
很简单的几句话,玮月心中却是如被箭击中,咀嚼出几重味道。难得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伸手主动抱住皇帝,一张脸埋在他的怀里,闭目轻叹:“我也只有你了。”
皇帝闻言奇怪,可又觉得心中有一丝柔软弥漫开来,不知玮月与家眷见面遇到什么问题,她屏退众人,他当然也不可能强迫偷听,可心中好奇挂牵了一下午。没想到回来就听到她的这一句话。她只有他了,什么意思?可是,又何必问什么意思。揽着玮月走去里屋,一手轻挥,示意旁人退下,碧思在他们身后轻轻关上房门。“怎么了?有什么为难的,说出来,朕替你设法。”又忍不住问了句:“没哭?”
玮月仰起脸,看着皇帝,认真地道:“没哭,也没谁为难我,只是忽然感觉到,只有你对我好是没条件的。也说不出来什么,刚刚等着你来的时候,竟是难得的焦躁,看见远远的灯光,心里才安稳下来。皇上,我是不是很莫名其妙?”
皇帝没说什么,他今天也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想到玮月与家人或许抱头痛哭,他心里有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换了以前,那么晚又那么冷,他也就宿在书房里了,可今天再晚也要知道个究竟,看见玮月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他竟是莫名的高兴。可是他说不出来,玮月那样的话他又不肯说,只是抱紧了玮月,脸贴着她的头发,什么都可以不想。
开门出来的时候,玮月笑容如花,皇帝身上似乎少了点棱角,两人直至坐到桌边都没说什么话,但是旁边人从他们的眼波交汇中,看出一切尽在不言中。皇帝举起筷子,这才奇道:“这是什么?又给朕吃什么新奇玩意儿?”
玮月笑道:“这叫虾饺,以前一个南边的官员带着厨子回京,在我家做过一次。前几天我不知怎么想起这个来了,问御厨房见过这个没有,今天才试了出来。请皇上尝尝,很不错的呢,色香味,它先占了头条。还有这个,参芪老龟汤,皇上这几天太累,得补补了。”
皇帝看着一碗浑浊浊的汤,没什么兴趣,但见虾饺只只玲珑可爱,先自喜欢。吃了一只,清爽鲜香,可是太小巧,还未等品出味道,已囫囵咽下,那就再来一个。可是小小蒸笼,几筷下去便是见底,皇帝忍不住道:“再来一点,不错。”
玮月见他吃得香甜,心里喜欢,抓住他的手,将筷子拿下,笑道:“都那么晚了,吃太多睡得不舒服,明天早上再吃。喝点汤嘛,我亲手炖的呢,都炖了一天了。样子不好看,可心意足呢,给点面子嘛。”
皇帝听着觉得这个理由很搞笑,不过还真给面子喝了几口,完了皱着眉头道:“还真除了心意,没有其他。”
玮月听了大笑,这个答案出乎意料。手绢卷在手指上,替皇帝抹去嘴角一点汤水,一边笑道:“我父亲说要送我大哥二哥妹夫军前效力,赎他过往的罪孽呢,我说这三个连鸡都不会杀,能行吗?不过还是答应帮他求恳皇上,皇上您就给他们一个机会好不好?”
皇帝笑嘻嘻地起身,道:“当然好,你的面子朕怎么会驳回。”回头便与跟随他的太监道:“让他们三个明天到兵部点卯。”然后又回过头来,笑道:“还有什么没有?”
玮月想了想,道:“别的没了,不过我让父亲储足吃食,花圃种菜,阖府上下关上门安安稳稳呆上几月,御驾亲征那几天少出来惹事。我有几个族兄族弟平日里胡闹得很,如今父亲闲了,正好关起门来教训。没想到我父亲会同意。”
皇帝略微吃惊,看了玮月一会儿才道:“也好,你父亲回去正好托言皇后饬令。”
玮月道:“还得靠他们自觉,否则即使捆了他们手脚,照样可以大声喊出来。别的时候也就罢了,皇上您在军前这段时间,可不能让我家这几个混世魔王搅了心神。我跟父亲说了,要是管束不严出什么乱子,我先乱棍打死他们。”
皇帝握住玮月的手,欲言又止,带着她在屋内踱了几步,这才停下,柔声道:“玮月,你太紧张了。你也不能太苛待了你们黎家。朕不会出去太长时间,你不是说过安内的重要吗?朕自有布置,你不用太过担心。朕还是喜欢你快快乐乐地过你说的没心没肺的日子,不要有太多不必要的心事。”
玮月点头,微笑道:“很晚了,早点休息吧,否则明天一大早外面竹梆子敲响的时候起不来。您又不肯晚起。”
皇帝长长伸了个懒腰,却道:“没睡意,脑子里还是千头万绪。你陪朕说说话。对了,你以前最喜欢的那只胖猫呢?”
“胖猫以前看我三餐不继,离了我自己讨生活去了。等开春时候找找会不会还在。”玮月不想说出胖猫已被冰星溺死。说话时候,纤指轻揉,给皇帝按摩。她知道穴道,又解剖过人体,虽然力量用得不大,可按摩的位置恰到好处,伴着她柔柔的说话声,皇帝的精神很快放松下来。说的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皇帝笑眯眯地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很快便睡意朦胧。感觉自己似乎是坐在春日的暖阳下,春风轻拂,柳丝随风,花香清雅,鸟鸣欢畅。浑身懒洋洋的,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舒服。
坤泰宫一天比一天吸引着他,到坤泰宫有种回家的感觉,时间到了,事情做完了,便很自然地拔脚就回,对,就是回,知道这个地方可以放松,可以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