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青萍废稿》沾衣

1、初遇

　　七月的北京，白天仍是热天气，到了晚上，却免不了有几分凉意。然而这晚京城一片灯火通明，人挤着人，潮水一般向北京城西北处涌去。
　　“快走啊！出了德胜门就好了，还不快点！”“喂，你怎么撞人啊！”“让开，我走前面！”“门口的人在干嘛？怎么动也不动！”“让道让道！滚开！”
　　德胜门开着，城内接近门的地方停着几辆大车，夹在乱民中间，前进困难。车上的人自然是烦躁之至，车下的人倒也未见得气顺。连日大乱，守城的官兵听到毛子进京了，转身跑得比谁都快，这西北的城门自然是没什么人把守，整天开着。出德胜门到昌平，然后出居庸关，这是众人一致的逃跑路线。早一步离京就多一分安全，大家自是红了眼。而这时竟然还有大车在那里挡着，怎能让人不骂。尤其车到了城门口被卡住，周围的人又不愿让开好不容易抢到的空挡，骂得更狠了。
　　“坐车就了不起啊！现在毛子都进京了，就算你们是皇帝太后也没用，哼！”“要不是那婆娘和那帮打拳的疯子说什么打洋人，打什么使馆尿馆的，那些毛子能打天津卫吗？能进北京吗？他们倒好，跑的跑逃的逃，我们老百姓招谁惹谁了？”“我看车上肯定是当官的，跑还能带着女眷银钱，倒是享福！”“前门烧了，钱铺关了，大家穷得当当响，他们倒自在！”
　　八国联军打天津，消息灵通点、脑子灵活点又有点家产的人早就找地方逃难去了。何况在八国联军打进来之前，义和拳民在北京烧了几把火，又到处杀“二毛”，骚扰富家。有点钱的就算不怕外国人，也怕拳民生事——户部尚书立山怎样的威风，还不是拳民说抓就抓，死都悄无声息的。拳民说立山造了暗道通往使馆，立山给毛子送饭送菜，是汉奸，罪该万死。话这么说，谁不知道那些人在尚书府搜来搜去，暗道没找到，金银珠宝倒抢了不少。京里人人自危，能逃的都尽早走了，留到此刻才出京的，若非家累，就是穷得实在不成样子的。他们见这些辆大车行辕沉重，应是有细软之物，心中都在盘算。不知是谁喊了声：“抢他娘的算了！”众人看着行辕，有胆大的慢慢靠近。
　　众人自然是在动第一辆车的主意，这几辆车赶车车夫看得出身手不错，尤其是为首那辆车，钱财当然在那车上。大家嘴上虽然都在吵吵着要抢，却谁也不敢先上面对车夫，只是越挤越近。车上帘子都围得严严的，有人站得较高，便从侧面去揭车窗帘子。车夫大惊，起身阻止，一动之间却有人趁隙上了车，掀开车门围帘，一把抓进去。
　　车内正坐的却是一名老太太两个小孩，当先之人手里抓住的就是其中一名小孩，他愣了愣，车内老妇人趁机起身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出车厢外。那人紧紧抓着那小孩，小孩一只手抓着车厢内门框，因此两人没有坠出车外。此时乱民一阵骚动，车前人少了些，车夫见势急忙赶回马前，一挥鞭子，便要趁机出城。那老妇人见乱民还在车上，急忙掰开小孩的手，把小孩连同那乱民一起推下车子。同时，马车出了德胜门，几辆车子一阵疾驰，绝尘而去。
　　那乱民被推下车，周围人多，除了擦了几下，倒也没受什么伤。他手一拉那小孩：“妈的！钱没抢到，我要小孩干嘛！”
　　拉近小孩到眼前，那人却傻住了。小孩看上去十岁左右，一张脸光滑白净，大眼睛漆黑灵动，竟然是个小美人坯子。那人嘿嘿笑：“这不是老天给的吗？这么漂亮小孩，卖也能卖点银子吧？要是拿来养两年再卖到窑子，嘿嘿……”
　　女孩见他神色，早知他想些什么。听他这么说，头向前探，张嘴咬住他抓她的手。那人被咬得生痛，大喊一声松了手。女孩急忙转身跑开，在人缝间穿来穿去。
　　人多的地方，小孩跑起来就比较容易。然而那人在北京本地也算有点名气，周围颇有几个认识的，此刻喊这个叫那个，把女孩逼得无处可逃。那人在人群中挤了几下到女孩身前，巴掌扬起：“小贱人，竟然敢咬老子！”
　　女孩知道躲不过这一掌，闭上眼等着颊上疼痛。半晌未觉那人巴掌落下，她奇怪睁眼。却见那人手腕被一名少年扼住，脸上表情有几分痛苦，似是少年用了手劲。
　　“这位少爷您松下手，大家有话好商量。”那人知道自己身手不及少年，连忙谄笑求饶。
　　少年冷冷瞥了他一眼，眼底尽是不屑之色：“一个大男人，欺负小女孩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和我打一场！”他放开手，那人连忙逃入人群中。少年俯下身，手忍不住在头上搔了下，脸上显出有些僵硬的笑容：“小妹妹，你有没有被吓到？你家人呢？”
　　女孩看着少年不自然的表情，秀气的眉皱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少年有些懊恼：“你不要害怕，我……”他挠头，知道自己这张少年老成的脸看起来很严肃，一定是吓到小女孩了，“我不是坏人，我爹是翰林院的学士，我叫楚易风。小妹妹，你是不是和家人走散了？”
　　女孩咬住嘴唇，倔犟地不让泪水流出来。楚易风见她一副要哭的样子，不由慌了神，伸手想碰碰她安慰她：“小妹妹你别哭……”女孩却“啪”一下打开他的手，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城内跑去。楚易风连忙去追，刚追两步，便听到喊他的声音：“二弟，二弟！你哪儿去了？我和娘在城门口，你快过来，我们出城！”
　　声音极大，楚易风停住脚步，不得已走向城门。虽然很担心那女孩，但保护娘亲才是最重要的。现在这城里又是难民又是官兵，再加上拳匪和洋人，乱得不能再乱。一旦失散可能就是骨肉分离，他在这时，只能保护自己的家人。
　　楚易风看着四下熙熙攘攘的人，看他们面上菜色身上破衣，心中难受。拳匪无知，洋人跋扈，清廷腐朽，而受苦的，永远是这些百姓。他有些恻然，那女孩晶亮的眼在他脑中闪个不停。心中愿她无事，却知道在这混乱中，一个小女孩的命，绝不比草芥高多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十四岁的少年，第一次深切体会到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