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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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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循着惊呼声望去,只见秦初雨被一个黑衣老道逼得向后倒退数步,身子一晃,便是要栽倒的样子。我心中惊骇,急忙抽身掠了过去将她扶住。那道人再不手软的,已欺身上来,又拍出一掌,直取初雨胸膛。我眼见阴风扫过来,不由大骇,用力推了初雨迎身一拦。转瞬间,阴风已至,一掌正拍在我的胸口之上。
我左手扣了胸口,反手就是一剑。那黑衣道人万没料到他十成掌力之下对方还有反击之力,大惊之中将身子一侧。我不容情,趁他身形呆滞之际,长剑再展,直取他咽喉。黑衣道人躲闪不过,突然伸出肉掌生生抓住我之长剑。他亦非等闲之辈,这一险招虽然废了一只手臂,却保住了性命。只听他惨叫一声,退出数尺,就着掠势落荒而逃。
我却也无心恋战了,回身扶起了初雨。雨儿白皙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双目紧紧合着,早已不省人事。
我忙抱起她来,使出全力飞掠向红药圃,觉得一阵揪心的痛。我实在太大意,也太轻敌了。刹门诸僧的武功竟远在我所料之上。其中数人与我几成劲敌,更何况是雪儿与雨儿?这边雨儿已伤至如此,雪儿那里也不知怎样了?为什么让她们参加这场恶战呢!为什么呢?她们还小,不是吗?武功虽高,却少与人交手,她们又怎会不吃亏!而我竟忘了这个!竟忘了!
我将双唇咬出了血来,血是咸的,心却是苦的。
—— 我恨你,冷晗,我恨你!恨你的自以为是!恨你的大意轻敌∈悄悖∈悄悖潢希∪绻跤暾嬗惺裁匆馔猓绻┥碓獠徊猓嵌际悄阋皇衷斐傻模?
除了那生死别离的一夜,我的心从未如此乱过。以至抱着雨儿放足狂奔之际,几次竟险些跌倒。
***
“只是血气逆转,暂时昏厥过去罢了,应该没有大碍的。”魏源苘大夫轻轻将初雨把脉的手放进被子里,回头微笑着对我说。
魏大夫是蜀中神医魏家的后裔,江湖中有名的神医。听他如此说,我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魏大夫,请你暂时照顾一下雨儿,”我不再迟疑了,既然初雨没事,我得马上回去,“黑冰岩那边不知战得如何了,我很担心雪儿,这就走了。”
我起身,拭一把冷汗,向大夫抱了一拳,就欲施展轻功。哪知刚走至门口,一口真气再也提不上来,只觉胸中猛地一撞,五内便是如撕裂般地剧痛起来。我眼前金星乱溅,忙扶住门框。想来方才惊急之下不曾觉得,此刻已知初雨无恙,反松了浑身的一股气力。
我知道方才硬接了黑袍道人的一掌一定受了不轻的内伤,不由得咬牙深吸一口气入丹田,却又是一阵剧痛。
“冷庄主?”察觉到我的异样,魏大夫快步走了过来,将我一扶。“庄主面色有异,想来也受了伤,不如让在下替你诊断……”
“不。”我勉力站直身子,暗暗运调纷乱的内息,片刻,方接言道,“冷晗这点小伤不敢劳烦神医。”见他面色微变,似有误解之意,忙解释道:“今日一战,我总觉得刹门并没有用其全力。”我一顿,摇头叹道,“我担心,如果这只是一场试探,那他们的实力就太可怕了!只怕我们原先预计的速战速决只是痴人说梦——西土刹门与我中原五盟的这一仗恐怕旷日持久,十分艰苦!如果真是这样,”我看着年方弱冠的青年神医,苦笑道,“到时候魏大夫可有好一阵子要累啊。”
魏源苘抬眼看了看我,方才面上的不快已然不见了,他忽而微微笑道:“庄主内力精纯,说话间已然吐呐如常,看来源苘确是帮不了什么忙啊。”
“魏大夫这是哪里话?”我忙寒暄道。不由再次上下打量他,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医道修为,观面色,知内脾,不号脉已经可以看出我暗调内力镇伤的功效。我心生敬意,向他抱一抱拳,诚恳道:“此战后,五盟的英雄还要仰仗神医妙手,正是要让红药圃多多偏劳了。”
一言未了,年轻的大夫已收起笑意,正色道:“不敢当,但求能尽绵薄之力!” 四目相视,我微微一笑,有这样的青年才俊为盟军救死扶伤,各派弟子就能真正后顾无忧了。
魏源苘也是一笑。他含笑望着我,突然说:“人都说冷庄主精明细致,识人善用,颇有大将之风,今日得见,在下佩服。方才一席话——源苘受教了。”他又合掌,抱拳成礼,我怔了一怔,心想此人如此机警,一点即透,倒是可以共事的人物,如有机会不妨向五盟诸位长老引见。此刻心有旁骛,只是匆匆还礼:“魏大夫你言重了,冷晗愧不敢当。这里先别过了,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深吸一口气入丹田。我心中记挂着战事和雪儿,不由生急,提气急向黑冰岩飞奔而去。
***
触目满地狼藉,恶战之下,死伤无数,鲜血染红了枯落的黄叶,一片惨红。
我焦急地在密林中寻找。
今日之战,五盟中三帮九派都派了本门的弟子参战。外加隶属五盟之外带水屏山,齐集的人马不下两千人。此刻已过申时,按事前的约定无论胜负各派弟子都要返回落马涧暂时修整,听候进一步调遣。我从落马涧一路寻来,处处可见重伤或惨死的三帮弟子九派门人。此刻不同人马虽已经按照计划慢慢撤回本埠,但我心中十分清楚,这决不是我们已经抵住了刹门的猛攻的标志,而是因为刹门不想力战,全身而退。这总总迹象使我更加肯定,这场恶战只是暴风雨到来前的一声焦雷,五盟即将面临的将是前所未有的一次浩劫!
我在撤退的人马中寻找,忽见罗倞带着山庄弟子从密林返来,忙迎面过去。他见到我,慌忙下马,单膝跪地道:“庄主安好?眀昼堂弟子已尽数返回,其余参战各堂也已……”仍然不见雪儿踪影,我此刻哪有心思听他报告战况,只一摆手,急问道:“罗堂主,可见到大小姐和段少侠?”罗倞俯身摇头:“起初是段少侠领着夕砚堂弟子与我堂一起作战。只是混战之中,早已失去联系。属下只仿佛看到大小姐只身向南追敌而去,段少侠似乎也跟着去了。”
他指一指南方密林的尽头。是了,晓雪脾气急躁,受不了只言片语的挑衅。刹门众僧生性狡诈,她只怕受了敌人的激将,以身涉险大有可能!我手中马缰一紧,又珑马长嘶一声,四蹄疾驰。
“庄主可要人接应……”身后罗倞的呼声被马蹄踏地的轰响截去了一半。我略一沉思,向扬尘的那一头高声道:“你速领众弟子回涧,集合二十名好手看我棼火信号一起,立即带队前来营救!”
说罢扬鞭,向密林尽头的黑冰岩崖顶驰去。
***
不出所料,远处山崖上传来兵刃相击的声音,我弃马飞掠上崖。
只见山崖之颠,晓雪与段臣江双双雪刃已赤,陷入恶战。对手亦是两个黑袍道人。看情形晓雪的功力早已不济,臣江每每抽剑救护,已屡遇险招了。我当下再不迟疑,挺剑一掠而上,为晓雪挡了直刺面门的一剑。
“晗姐姐!”晓雪一见是我来了,发出一声欢呼,大大松了口气。我向她微微一笑,掌中青锋已化作一片光影。
虽然面上故作轻松,掌中剑却不敢有丝毫怠慢。黑色法衣在刹门地位仅次金纶衫,若非功力深厚已得刹摩真传的门人,绝不会有资格着此宝衣,因此这两个道人决不是等闲之辈。
此刻我身上带伤,不宜久战,最好的办法就是——快攻。片刻之间攻出十数剑,双剑相击的声音如急风骤雨,“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那道人身手自是不俗的,竟将这十几剑全部接下。我胸口忽然一阵揪心剧痛,想来刀剑猛击之力加重了原先的内伤。
又过十几招后,胸口愈发痛的厉害,几乎连气也提不起来,然而手中长剑却是越来越快,剑击声不绝于耳。我一连数招都是虚的,既为着诱敌,也是委实没有太多力气争斗了。那道人看破我剑招多为虚招,有的竟也不应了,只伺机反击。
我剑锋一侧,划向他咽喉,出手虚浮,显是虚招,同时肋下露出一点破绽。那道人剑光一闪,果然刺向我肋下。然而我手中剑招骤然由虚变实,早划至他喉部。黑衣道人剑尖刚刚划破我肋下衣衫,自己却已血溅五步。
诱敌之计终于得成,我心中一松,脚下却再站不住,一下便扑倒在地上。勉力站起来时,只觉喉中已有甜腥。我知道方才为救初雨接下黑衣道人的那一掌打得着实不轻了。
“晗姐姐,你没事吧?”晓雪惊魂未定的颤声问。
我知道此刻若吐出血来必会使她更加不安,强忍着喉中一口甜腥,转目处看见段臣江正与另一个黑衣道人打得难分难解。臣江似听了晓雪的呼声,也自转目向我们这边看过来,分心之间,道人的鹰爪已扑当胸。臣江险险避过,仍是被抓破衣衫,鲜血汩汩的流出来。晓雪一见,马上又将全部身心系在臣江的安危上了,急掠过去。我见她惊魂未定,怕她再次遇险,忙拦道:“雪儿,让我来。”掠身上去,与臣江战在一处。
那道人自知不敌我二人联手,便虚晃一招,趁势向崖底败了下去。我收住剑势,身子不由一软,心道一声好险,因为其时我正力竭神危,道人若再硬拼一会儿,只怕便会看出破绽,臣江方才一路应敌,一路还要分心护住雪儿,体力只怕也已不济,晓雪更是无力再战。到那时黑袍道人要杀了我们三人简直易如反掌。
臣江垂剑,亦道一声“好险!”转来看我一眼,吐出一口气,叹道:“还好你及时赶来,不然……”他望一望晓雪,不再说下去。
晓雪却呆呆盯着我,忽然跑来把我手一握,颤声道:“晗姐姐,你……”
“我没事,你放心。”我当然知道她想着什么,拍一拍她的手,轻松地微微笑了。我牵着她的手,指一指远处的枫树林,故意道:“雪儿,快去红药圃看看雨儿。我出来时,她尚未醒来。”
晓雪果然立刻脸色大变:“小妹怎么了?受伤了吗?严不严重?要不要紧?有没有性命危险啊……”
“雪儿,”我打断她,笑着摇了摇头。说话永远像只啄米的鸡,这小丫头急躁的毛病何时能改?“初雨没什么大碍的,只是方才仍昏迷着。你去看看现在怎样了。”我轻着声音说。
我感觉到一道疑惑的目光自旁边投来,忙滑下扣在胸口的手,一边接着说道:“我要先返回落马涧与罗堂主他们汇合,如果雨儿没事,你和臣江就接雨儿过来吧。”说完,我目光落在段臣江的身上。
晓雪点点头,看我神态如常,似乎也放了心,过去拉了臣江的手:“江大哥,我们快去快回吧。”
段臣江看了我一眼,也点了点头。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迷林之中,我再也撑不住,“哇”的一声将一口血喷了出来,扶住树干跌坐在地上。我知道这伤得十分重了。方才一掌尚可支撑,再加上两次力拼,正如雪上加霜,更比普通内伤厉害十倍。
我真正低估了刹门众法师的功力!不过,反而更觉庆幸了。若那一掌打在初雨身上,如果没有及时赶来助晓雪一臂之力,那后来真正不堪设想!我又如何向他交待呢?而如今,虽然一伤再伤,总算保全她们姐妹。我摸着挂在胸前的紫玉,不由微微一笑。
忽然,一阵沙沙的声音由远及近,如微风掠水,是极高的轻功。我支撑起身,扶着树干站了起来,那人也已到了面前。
我一笑,道:“臣江,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段臣江像是一惊,旋即也是一笑,道:“我也早该知道你会知道,因为晓雪、初雨,还有我,我们的一切好像都瞒不过你。”
他垂头立刻看见地上的鲜血,他虽早已料到却仍怔了怔,然后抬起头惊疑地看着我的脸,并不说话。
我抬手拭了一下唇,那里犹有血的痕迹。方才他就已猜到,只是不想说破罢了,想必他已极稳妥的安排下了晓雪与初雨,这才只身折回来。他虽只长她姐妹两三岁,行事却已是十分稳重老成。我心里暗赞他周到有分寸,也便不想瞒着他了。
“我受了很重的内伤,”我于是说,“我不想让雪儿、雨儿担心,所以,”我直视他的眼睛,“我希望你能帮我瞒着她们,好吗?”
他凝望我半晌,启了启唇,终于只缓缓点了一下头。
我很欣慰的一笑,道:“谢谢你。”
他微微摇了摇头,皱眉不语。我待要再嘱咐他些什么,只觉当胸又是一撞。我俯下身,握住胸口,只能简单地说:“臣江,帮我照顾她们。”
他点头,急忙走过来扶住我的一只手,道:“我送你去红药圃吧。”我摇头。借助他的手站稳身子。
“不用了,”我深吸口气,“治这样的伤,除了用内力运调,只怕魏源苘大夫也没有什么更快的法子……我知道一个地方的冰泉水可以帮助疗伤。”
“在哪里?我送你去。”他接口便说,斩钉截铁。我微微一愣,抬头看他一眼,心中又是一动——那神情、语调竟然有如此的相似。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无意中造成的沉默却让旁的人感到了尴尬。段臣江局促的移开视线,向左右旁顾。“我想,也许,也许刹门的人并没有全离开,”他说得拘谨,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我是说,你一个人,似乎,似乎不太安全。”
“谢谢你,臣江。”我笑得歉然,明明是自己失态,却总让旁人觉得不安。只是,那一种淡淡眷眷的愁绪一旦涌入心头,便万难挥却。我强自振作,道:“你不用担心,我有又珑呢,”我指一指低崖下琥珀色的骏马,“它认得路,可以载我去。”
落了黑冰岩的断崖,各自上马。臣江在马背上沉吟片刻,终于又道:“还是我送你一程吧,至少,过了落马涧。”过了落马涧就是五盟的领地,划涧为届,刹门不会贸然攻袭,那要安全很多。他的提议合情周到,我没有理由拒绝也不再想拒绝,于是点头:“好。”
***
我要去的地方叫赤龙峪。
赤龙峪与落马涧为同一高峰平顶的南北两端。这道主脉从中脊分出支棱,向西蜿蜒,山脊缓降,四周群山突起,中有凹地如平原沃野之处,便是带水屏山。这三处风景各异,成三足鼎势遥遥相望,此战时成了中原抵挡西土的天然屏障,而在平日里,却是宜人心脾,静心养性的绝佳所在。
一路马蹄声急,已经过了落马涧很远。前面可望见一道白练从湿黑的崖壁中间天悬直落,隐约中似乎已经可以听见瀑浪击石的巨响。我侧首向并骑而驰的段臣江道:“臣江,我们到了。”
眼前只见山峦峪壑,雄奇险峻,唯有羊肠山路可以登峰。
我指一指山腰上隐约可见的朱红色庙墙的一角:“就在那里,赤龙寺。寺后有一潭温水,我们叫它酿泉……”我猛地截住口。
——我们?这是我方才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吗?我们。第一次是我一个人来,如今也是。而这里却是我们的地方。我们的酿泉,我们的酿溪,我们的岩洞冰泉,我们的竹舍石径……
向前一冲,我是摔下马的。臣江发出一声惊呼,直接从马背上飞扑了过来。扶起我,他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讶,他望着我道:“你……怎么了?”显然,我的神情气色已经告诉他,我不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摔马的,所以才有此一问。
我摇头——连说声“没事”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摇头。
我从腰间摸出山庄令符递给臣江。他一愣,不接。
停了片刻,我方能言道:“我伤势不轻,就算有冰泉相助,最快也要三日才能返回马涧。”臣江盯住令符皱眉不语,静等我说下去,“在此期间,在落马涧所有山庄人马由你调遣。”我把令符再次递了过去,静静等他回答。
迟疑片刻,他仍然不接令符,转面向我道:“我把令符带回,转交眀昼与夜池两位堂主共同保管号令,如何?”
“不。”我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你。你来号令。”
他再次看我一眼,我知道他的意思:“不错,你是铁骑谷的人。但是,既然你师父派你来山庄助阵,你在这战中便是代表了带水屏山。接我的令符,你便有命令山庄所有人的权力,昼、夜、朝、夕四位堂主也不能例外。”
“臣江,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吗?”看他久久不语,我皱眉问。
“我不是担心,”他终于肯开口,“我是奇怪。”
“奇怪?”
“我奇怪你为什么选择我——一个与带水屏山只有七个月之交的外人?”
“因为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我一笑,他连到山庄的时日都计算得如此清楚,想必心中对铁骑谷的山山水水甚是挂念。我含笑道:“而且,你也并不是什么‘外人’。”他疑惑的目光让也同样让我觉得奇怪:“难道你师父没有告诉你,带水屏山和铁骑谷本是一家?”
他微微垂首,蹙眉默默回忆。
“我记得师父说过,他与带水屏山颇有一段渊源。不过他从未提起任何详情。”
“大哥真是谦谦君子,居然对自己的长徒也同样保守秘密。”是自言自语的一句话。段臣江自然也听到了,愈加疑惑不能解。
我微微一笑,道:“仔细算起来,大哥才是山庄真正的主人。当年如果没有他,绝对没有今天偌大的带水屏山。”我忽然想起来,“哦,对了,臣江,我还没有告诉你,风寄清大哥是我结拜的义兄。我和……我们……都习惯叫他大哥的。”
——不自觉地,我总提起他来,也许是到了一个离彼此更近的地方,连呼吸也有了对方的影子。
我勉力收住心神,接言道:“铁骑谷与带水屏山的这层关系,我们素来作为秘密从不公开。表面开来,两家互不往来。这其中内情也只有寥寥几人方能知晓。”我见他点头不语,笑道:“如今你该知道你师父为何派你到山庄了——他并不是要插手五盟的事,而是选了最得力的弟子来为自己人助一臂之力。”
见他面上疑云尽散,我第三次把手中的令符递给段臣江。
他垂手默然半晌,竟依旧不接。
“臣江?你这是怎么了,不要告诉我,我看错了人!” 我不免心急,话便说得重了。我定定的看着他,不明白平日果敢的段臣江为何此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
他却并不看我。他的眼风忽然地扫过来,如一簇闪烁的篝火,在不定地风向中变得难以琢磨。他让我迷惑了,我不能明白他的心里面到底想着什么。
我移开停留在他面上的目光。
难道我真的是强人所难?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便是:段臣江不愿做的事情,我是勉强不了。
“好,我答应你。”他突然点头,决然道,“不过三日后,我一定会亲手把令符还给庄主。”
他快速的接过我手中令符,退了几步飞身上马。拨转马头,他回望了一下高耸入云的山峰,凝目于那条崎岖的山径,又一次迟疑。
“你……庄主请谨记三日之约!”
说罢扬鞭,黑骥青衫绝尘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在视线中转瞬即逝,不由呆了一呆。好一个段臣江!做完决定就干净利索得让人目不暇接。
我心中不由暗暗折服,风大哥的眼力果然是好。算将起来,带水屏山的令符是江湖上炙手可热的权柄信凭。令符一出,无论远在中土各地的分庄堂众,还是近在山庄的堂主总管,都无不遵从。而况,统领武林第一大庄应是多少后起侠少求之不得一展才能武功的良机,莫说三天,就算只是一战,若能调度得当,指挥淡定,凭此便能名满天下。而他段臣江却能一推、再推、三推!我也算阅人无数,看得出他毫无半点虚情造作,足见其胸怀坦荡,无一己之私欲,不由得不让人另眼看待啊。我心中又一次暗叹:不愧是寄清大哥首选的得意弟子!我并没有看错人。
二、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山间土阶小径。我没有拉缰绳,又珑马跟惯了我,亦步亦趋。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记得,那时也是负伤,在这条路上前行,一个人。
路的一侧,浅流无声。山中的涧水在某处被林崖陡然拦起,便随和地积蓄了一个潭,潭水盈溢,向另一低处卷帘般铺落。经过多年的洗涤漂染,那清水下平坦的岩石,慢慢地、慢慢地褪却了原来冰冷灰暗的颜色。又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它渐渐起了一点暖暖的红。那红色随着岁月,不屈地生长,竟在半个山脉里蔓延得无处不在。在对山远望,那恰似一条盘亘在深山绿野中的赤色巨龙。看见的人惊叹,赤龙峪便如此得名了。
而山路的另一侧,却有更为迷人的风景。那是无数彩池。一潭潭、一湾湾,像无数面镜子,倒影着山花百态,折射了云淡骄阳。第一次望见,我已然心醉神怡。也许那时是因为没有力气了,我便在阶上坐倒。挪一挪身,俯下头。那水太清了,让人不能不疑心——视线与池底的砂砾之间,那透明的流质是否存在?
伸去手,靠在池壁上,让流水在指尖中漫掩了整个手掌。啊,真冷。我靠上另一只手。冷,更冷。心在一瞬间便坠了进去。
“你会来吗?”我盯着那冰水中幻出的倒影说。
抬起头,我仿佛望见了那座林木葱茏,状若城廓的青山。我站起来,向着那斥我于千万里外的另一个天地喊:“我知道你在那里,我问你,你会不会来?”
……
年少,真是好。那时的我,可以高喊,可以期望,可以泪流满面,可以回头再来。少年的心冷了,不要紧。最轻的一握,便能为它带来整个春天的温暖。
如今依旧一个人,我,缓行,却只有默默。
眼前是酿泉温润的潭水。向后有一条木索桥,直通藏有冰泉的岩洞。那是自然的鬼斧神工,当年如果没有这神奇泉水的疗治,今天这里,便是两个人的墓地。
那也好吧,我忽然想,好过现在、此刻,我,一个人,望这泉水发呆。
我出了岩洞,到酿泉右转,沿一条溪水直行。疗伤?应该只是借口吧,我是来找酿泉的,还有这酿溪,我想它们了,想看看,只是……看一看。
竹,成林。尽头,房舍错落。我猛闭上眼,然而脑子里已出现那一幅图面了。
那该是……紫藤,它还有那一树成阴绿叶吗?那双修长的手,灵巧地削着竹条。
“晗儿你看,我用竹枝搭个架子,让藤枝顺着向上爬。明年夏天……”
我笑起来:“明年夏天,我们就在带水屏山了,你在这里呆不厌的吗?”
落叶拂面,惊醒了进入梦幻的我。
一眼望过去,不错,那是紫藤。枝叶比先前更加茂密了,在这深秋的季节,竟还开了一簇又一簇紫色的花儿,覆盖了竹架的每一个角落。花枝互怜,犹自随风飘动。
走到溪边,掬一掌酿溪的水,还是那么甜那么清。
“真像清清的山葡萄酒,好甜!”第一次尝到这水,我欣喜的叫起来,“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就叫——酿泉?”
“上面的是泉,这个,就叫酿溪吧。”
“好。”我微笑,转身再去看刚刚亲手建成的新家。
溪水潺潺,湍流如故。
竹檐月窗近在咫尺,我又一次闭上眼睛。
“夏天,只要到夏天我们就回来这里。你说好不好?”
“为什么要是夏天?”我是故意的,“为什么不是春天,秋天,还有冬天?”
“因为我喜欢夏天。”
我笑。我可以继续追问:为什么喜欢?又喜欢些什么?但那时我想,我是知道答案的。
——今年的夏天,我已错过了。
我睁开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鼓起勇气,我终于推开竹舍的门。
屋内已染上好些灰尘。是啊,有好些日子未来这里了。那一夜——我在桌上用手指划出一道长痕,白皙的指尖上沾满微尘——多久了?该有……该有七年了吧。
我咳了数声,徒步走来是有些支持不住了。于是坐到了书桌边上,我倚着窗棂。从镂着花纹的竹窗向外望去,来路是一条竹林夹道的石径。两旁的竹枝都不约而同的向着路伸展的方向,似乎一齐在遥望着什么。远处疏疏的一带远山,天愈显得遥不可及。近处高竹傍着清泉,竹叶婆娑,顾影自怜——竟是昔日的景象,一丝也未曾变过。
我掏出随身的手帕握着又咳了一阵,丝织的锦握在手中已经有了湿漉漉的感觉。我不想去理会,到了这里,我可以什么都不用理会了。
三、
“峰:
你此刻在哪儿?真奇怪,到了望径小舍,我突然觉得你就在身边。这里到处是你的影子,你的声音。你,真的在这儿吗?
我到现在才真正知道,为什么与恢宏的带水屏山相比,你更喜爱这里。可惜我当年没有追问。不然,也许,我就不会错过这么多个夏天了。
我终于还是来找你了。你,高兴吗?
不,我知道,你不高兴。你当初决定留下我,便是不愿我跟着你,不是吗?其实我早知道你的心意。两个孤苦无依的幼妹,一座心血浇铸而成的庄园,这就是你的理由罢。其实说什么都是假的,你不过要骗我留下来罢了。像为紫藤编制登高的竹架,你也同样为我打造出一个精巧的枷锁。
有时我真恨!你是天下最最“无情”的人!用诺言的重负,束缚了我选择的自由。而我为什么就是不能忍下心肠,摇头对你说“不”呢!我真恨!我恨我太不狠心了。而你,却有铁石一般的心肠!你竟能忍心一个人走,你留下我,只有我!你真正好狠的心!
我还是回来了。把屋子前前后后打扫了干净,累了,便坐在屋后的走廊上,看一看庭院里的花木。你记得我们种的那种小花吗?它会跟着太阳的位置,转动自己小小的花盘。今天我在杂草里面,竟然还发现了几枝。原来它是极易成活的野花。想起当年我们小心培植它的样子,我竟大笑起来。噢,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都是因为你。你走了,也把我所有笑容带走了,你要我留下,却偷走我一世的快乐。你是自私的人,你可知道?
若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就到我身侧来。我要你再对我说:你怕我,因为我的笑。你说过,你初见它的第一眼,就已不能自己。正是那顾盼间不经意的一笑让你的心从此不再属于自己。你要我——为你——也只为你,一人而微笑。
还有,你还有说,你怕我的泪。每当我落泪时,你都要用手轻轻的抚去,我看见你目光中的伤痕了,便总要在流泪时躲着你。但是你细心的眼睛从来不放过泪痕的踪迹。
“哦,晗儿,”你会说,“我好怕你,我真的好怕你。”我不明就里,莫名其妙,一边还要傻问:“你怕我?你怕我什么?我哪里可怕了?”
你一脸认真地点头:“嗯,真的,是真的!”惶恐的声音里掩藏着不怀好意的笑,“你知道吗?你拥有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利器,只要轻轻一挥,便足以把我撕成两半。”
“什么?!”我几乎从你怀中跳了起来,“是什么利器?除了寒迟,我并不用其他兵刃啊。而区区寒迟又怎能伤得了你?何况,”我匪夷所思地问,“我的剑又怎会刺向你呢?”
你见我已把满面悲容换作十二分的焦急,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那是你的泪!这个利器便是你的泪啊!”
我一怔,这才明白是受了捉弄,不禁赧红了脸,发誓再也不听你说话。你连声讨饶,我只是不依。你没有办法,最后拉起我的手要我打你出气,我便握拳狠狠捶到你胸口上去。“啊哟!”你装模作样怪叫一声,害我明知是假,也只能心痛收了手。你却捉住我的拳头,拥住我的双肩,收起笑容,正色道:“晗儿,你要答应我,不要再流泪了——你的这个利器真能刺我很痛呵。”
我听着便呆住了。
我真的已经拥有了吗,那可以刺伤你的利器?那一刻,你垂首、抚着我的面庞告诉我,是的,我可以,轻而易举。
像每一次迎击比你更强大的敌人一样,这一次,你仍然决定直面危险。与其他所有战绩不同的是,对付它,你不用剑。这也许是第一次,在敌人面前,你低声求饶。
“答应我,晗儿,不要再伤我,用你的泪。我——好怕你!”
从没有看过如此不堪一击地秦峰,我忽然地笑。你怎能如此狼狈,我的峰,你怎能?难道你不知道,有多少成名侠客为看你掌中长剑,不远千里来到山庄?难道你忘记了,这数百年见除了带水屏山,还有哪一门哪一派有这样大的手笔这么快崛起江湖?
而你,这样的你,却对我说,你好怕我!
然而,你终究又一次赢了这狼狈的一战。虽然,我伏在你的胸膛上,又一次落泪了。但我知道,那泪水已失去了它最初的含义,它不再用来流淌伤心,而是被用作承载欢乐。我知道,也确信自己知道,这将会是我用这“独一无二”的利器来伤害你“最后一次”。
可是,我竟错了,我竟忘了你也可以有不怕我的一天的。你也会狠起心来不理我的,不为我拭泪,不逗我开心,不说“怕我”。你可曾想到,你也会有这样的铁石心肠!
你走了,听不见我的哭声,看不见我的微笑。
你走了。
走了……
走了!”
剧烈的咳嗽让我的手颤动得太厉害了,连笔亦不能握紧。我低垂着头,白纸上的字迹突然浸在了鲜红色的流质中,在视线里渐渐模糊起来。
呼吸,越来越急促。只有大口的喘气才能让我不至于窒息。用双手抬起那支细长的竹管,我继续写下去。
“七年。
我知道你看不见,但我还是不敢哭。我也常常对着别人微笑,你若看见,必要笑话我怎会笑得如此难看。
峰,七年了,你告诉我,你真的不寂寞吗?你真的不想我陪着你吗?
你难道不是和我一样,希望为我们的相见规定一个最短的期限?你回答我,快一点,你告诉我——你要见到我,现在,马上!”
四、
冷,冰冷。
有一刻我是清醒的,于是知道浑身上下除了冻彻骨髓的感觉外,所有的知觉都已经丧失。
那是死亡的感觉吗?片刻的惊喜被奋力的撑目一望击得粉碎。不,这里不是,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这里什么不是。只有一潭水,在眼前摇荡,把周身打湿。这讨厌的人间的水!
有人扯着我,催促我跨入那潭冰水的中间。我挣扎。你,你是谁?既然不是天上瑶池或寒冰地狱,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放开我,我要回去!我分明已经到了,到了……
用尽全力的一推,那抓住我的人终于松了手。我四顾,往哪儿走?回去,我要回去!哪儿才是回去的路?告诉我,你……你……告诉我!不要再用别的理由把我从你身边骗走了,我能找到路,我一定能……
五、
我在深夜里醒来。
转目,白布做的床幔。再转目,木桌,昏暗的油灯,对面的竹窗,还有一扇竹门,半开半闭。
“你醒了?”
嗯,醒了。这是人间?它真是我的世界里最丑陋的风景。
“冷晗?”有人走近床边,这样叫我。
我看定这个人,也叫他的名字:“臣江。”
段臣江似乎松了一口气,却仍不放心,又问我:“冷晗,你真的醒了?”
“嗯。”我点点头,坐了起来,“你怎会在这里?雪儿和雨儿她们还好吧?……山庄的弟子死伤多少?落马涧的情况如何?莫非——战事有异?”
他望着我,怔住。
看到这样的表情,我也是一愣。他的目光使我联想起一个行路的旅人,突然间看到沧海变成桑田,除了莫名的震惊之外,还有不能想象的难以置信。
被人这样看着,任谁也不能无动于衷。我想我的尴尬已经溢于言表了。“臣江?你怎么了?”我只能这样问。
“哦,没……没怎么。”他仿佛回过神,也是一脸尴尬,遂握拳在口上作势轻咳了一声,目光也顺着落在了别处。
他回答我道:“我从马涧过来的时候,刹门还没有动静。我想现在也不会有多大变卦。至于山庄弟子,已经悉数返回,由昼、夜两位堂主带领暂驻山庄。晓雪和初雨也很好,初雨的伤没有大碍,晓雪在照顾她,你不用担心……你昏迷了这么久,刚刚醒来,这些事……不用太费神罢。”
我一愣。星星点点的记忆从脑中闪过。
哦,是了,我与他有三日之约。三天?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天了吗?
“是四天。”段臣江纠正了我,“昨天你没有回来,晓雪和初雨都急着要来找你,被罗堂主和我劝住了。我们恐生变故,今早罗堂主带人在山下接应,我带着夕砚堂的人上山。后来看你一个人在竹屋里,我就让所有人离开了。”
“哦,是这样。”
这样说来,我已失约了。只是,我仿佛记得自己才刚刚跨入小舍一小会儿,怎么眨眼就已经过了三天?
“是你救了我?”我是指在冰泉用内力助我疗伤的事情,现在我完全想起来了,在唯一清醒的时候看到的人,就是段臣江。
“谢谢你,臣江。”我也记不得这是第几次谢他。我一生中对其他所有人的道谢似乎都没有这几天来对段臣江一个人的多。
他摇摇头作为回答,每到这个时候,他通常是不说话的。臣江转身倒了碗水递给我,又伸手递来一颗鹅黄色的药丸:“这是我临走时魏源苘大夫交给我的,对调理内伤很有好处。“
我接过药丸,看到他的手,愣了一下。
“这伤痕……是我昏迷时弄伤你的?”
他望了一下自己的手,像是被我提醒才刚刚发现,微微显出惊讶。
“不是你。”他缩回手,转身走开去似乎用什么擦掉手上的积血,一边道,“我想应该是先前打斗时候的剑伤。”
我默默吞下药丸。那是一道短而深的口子,在拇指与食指相连处。因为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剑伤,只是隐约觉得那很像是被一种硬质的石头狠狠割破而留下的伤痕。
我无故的低下头,望了望胸前。吃了一惊,我的颈上竟没有了紫玉的踪迹了!
“我放在你枕头下面了,我是说——那块紫色小玉戚……它很重要吧,对你。”
我看着面前这个人,他的面上总有着一种波澜不惊的平静,让人猜不透水面下面到底有些什么。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他,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段臣江把空碗从我手中接过去,将桌上的烛台移到床头,道:“你再睡一会儿,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说完举步就向门外走。
“臣江。”我冲口叫他,他回过头来时,反而又踌躇了。看他投来问讯的目光,我还是说道:“你向院子后面走,花坛右侧有个木屋,里面也有床——你也睡一会儿吧。”
他微一点头,出了门。
等那扇竹门轻轻关上,我借着昏暗的烛光在枕下摸索。除了紫玉,那里还有两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我急忙翻开看了看,因为有大片的血渍,大部分字迹都模糊了。我顿觉心安了许多。
我望着幽幽的如豆烛焰禁不住出神,紫玉两侧小小的尖齿在微光下泛出清润的光泽。直到烛火燃尽,我才在一片黑暗里躺下身去了。心中不由又是一叹——段臣江,他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把蜡烛移到床头,为了方便我照明,也好让我不用起身便可以熄灭它。
***
次日晨,在略作洗梳之后,我活动了一下筋骨,感觉不似前夜那样疲软无力。
我于是走到竹屋一侧的前堂来,却看见臣江伏在窗前的竹椅上,犹自沉睡未醒。晨风吹动对窗的门,深秋的寒意迎面而至。我摇头失笑,说他细致入微,却怎么也有时候粗枝大叶得像个孩子,这么冷的天,也不晓得关了门再睡。
我过去轻轻关上门,但他仍是惊醒了。
不等他开口,我说道:“魏大夫的药很管用,我觉得好多了。”
“哦。”他站起来,脸上仍挂着浓浓的倦意。我知道他睡得不是很好,于是道:“臣江,你去屋里躺一会儿。中午我们再一起下山。”
“不用了。”他揉了一揉眼睛,向左右舒展了一下胳膊,“我不困。”他看了我一眼,忙着解释道,“昨晚那间木屋……我想是女子的闺房吧?所以就……”
“那是我曾住过的房间。” 我打断他。我去看过的,那里面有旧时用过的脂粉,还有一些简单的配饰。“我昨晚睡的竹屋是秦峰庄主旧时的卧房。”在他面前,我故意把话说得很明白。
“哦,这里原来是你——你们的故居?”
他态度十分的落落大方,更让我觉得自己说话扭捏生硬。我略点一点头,避开他的目光,好让自己不至太尴尬了。
“你如果不累的话,我们现在就下山吧。”他似乎比我更急于转换话题,立刻提议道。
****
下山的路上,臣江向我说了这几日大致的情况。
刹门没有大举来犯,它的沉寂让人多少有些意外——这不是那些性急野蛮僧人的惯有作风。这使我对这一次对仗更加担心。与过去数次不同,他们今次行动不贸取,不急进,看似谨小慎微,实则步步为营,谋定而后动,这幕后的军师很是不简单。
臣江又说道,上一战后,五盟弟子死近百人,伤千人之上。五盟诸位长老决定,各派立刻送信向自己本埠增调人手,准备作长久之战。
“落马涧地险位高,宜防守,不宜驻扎。而带水屏山地处山坳,与中土气候相若,又离马涧不过数里,可攻可守,所以我与各位堂主商议,把山庄的后山辟出来给三帮九派众弟子安营扎寨。”
我点头,这想的很是周到。要作长久之战,粮草食宿都要从长计议,把山庄作为修整集散五盟人马的总后方再合适不过。
我顺着自己的思路接口说下去:“山庄方圆近百里,住的地方是不成问题。只是粮草储备再丰富,这么多人,也不足一个月之用。”
“是。”臣江点头,“南盟袁长老已经专派旗下一对人马赶往南方,那里土地富饶,物产充足,即可运几千石来救急。其他各派也已发信回去,备齐粮食草料后,即刻运来山庄。”
“这就妥当了。”我沉思道,“西林这一带多重山峻岭,深秋多雨,路滑难行。我们的人熟悉地形,要在粮草来时作个接应才好。”遂抬头问道:“现在山庄的弟子修整得如何?其他各派的人马安顿好了没有?”
“五盟弟子还逗留在落马涧。”
“什么?”我皱眉,“怎么回事?”责备的意思是明显的。
他将目光一抬,又垂下去:“我已经吩咐罗堂主带人收拾后山庄。不过……”
我静等他说,既然已经吩咐就是做了决定,难道有人阻挠五盟弟子入庄?
“不过鲁堂主对别派入庄似乎有异议,所以……”
“他的理由?”
“他说……要等庄主回来再作定夺。”
我盯着臣江。他没有把话说全。看来,带水屏山的令符并没有让所有人惟命是从。
我“吁”的一声拉住马缰。此刻正驶到三分路口,左去为马涧,右去即到带水屏山。
“臣江,我先回山庄。你速去落马涧通知诸位长老,带水屏山一切就绪,敬候各派英雄入庄。”
说罢向右疾驰而去。
***
回到带水屏山,下马后来不及洗去一路风尘,我立刻派人去叫三位堂主和所有分舵主管及山庄管事。
话传下去,不消半刻钟,所有山庄精英已经齐集云瓶古朔厅,各堂舵按位纵立两旁。一时间,偌大的厅堂,除了偶有衣服奚簌声,静寂如空野旷谷。
我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在三位堂主面上一一扫过。堂主在庄中位高权重,因此三人不与他人同列,各分坐东西两侧。
“罗堂主,段少侠吩咐你的事,你办的如何了?”
罗倞慌忙从位上站起,拱拳道:“属下派人已经打点妥当。后庄现有空屋三百八十二间,分三个大院,十小院,共可容纳四千人。”
我点点头,道:“很好。”用手向他示意道,“堂主请归坐。”
我把脸转向另一边。
“鲁堂主。”
鲁骁坐在位上一抱拳:“庄主有何吩咐?”并不站起。——鲁骁在山庄近十年,当年开辟山庄时,他已经效力于此。此后两年,带水屏山力战刹门,一夜名满天下,他便作为最大功臣之一,位列第一任夜池堂堂主。在现在的诸位堂主中,鲁骁年纪、资格都是最老的,因而神情态度与其他堂主略显不同。
我并不计较浮文虚礼,问道:“我听说鲁堂主对五盟驻庄之事,颇有异议?”他似乎不曾想我会问这个问题,怔了一怔,“冷晗愚昧,想问堂主,为何阻拦?”
“属下不敢!”鲁骁闻言站了起来。
我微笑道:“堂主何出此言,既然堂主有高见,何不让我们一起听听,也好受教。”
“呃……”他抬面望了我一下,脸上更显惶恐。
支吾半日,鲁骁方道:“既然……既然庄主已然默许,属下……属下当然没有异议。”
“哦?是吗?”我冷笑,“你当日对着我的令符,可不是这样说的!”
跟随多年,庄中弟子都已熟知我的秉性。此刻见我发怒,鲁骁固然人已跪地,其他二堂主亦惊起,默然站立一旁。大堂众人鸦雀无声,呼吸声隐约可闻,也已变得沉闷异常。
我看着众人,徐徐道:“山庄的规矩大家都明白,冷晗这里就不废话了。持令符者即为庄主,如有无礼怠慢,就是对我带水屏山不敬!”我眼风扫过鲁骁青白不定的脸,一字字道,“令出如山,遵从唯谨,身为堂主更当如此!”
“是……属下……知道了。”
看到鲁骁汗重衣衫,我面色缓和了许多:“鲁堂主请起来吧。”
带水屏山发展至今已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大帮,虽然不列入五盟宗派,但其势已与诸位长老麾下盟帮不相左右,且地处中土西番交界,十年来一直是武林同道的卫疆之城,因而山庄领主的命令即使在整个武林中也极有威信。建庄初始,便立庄主令符,为的是不因一人而废全城之兵。令符出,即统领到,作战布阵决不受任何影响。
接手山庄七年,我是极少动怒的,轻易也从不为难下属。今日的成就得来不易,都是共过生死的同伴,大家的感情已不是言语可以明述。令从我口出,自然从未见有违逆。但是,令符交付他人号令,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就有庄主弟子不逊不服,今日作难山庄得高望众的夜池堂主,无非想为日后山庄易主做好铺呈罢了。
我回复平常神态,又问了问各堂舵弟子修整操练情况,并安排各堂通知旗下分布在各郡都的分庄,及早备粮,以防总城急用。本来各分庄按月送解粮草入西川,如今接到号令,不必等月候,即刻送粮、增援。
安排好一切,诸人皆已退下。
我坐在堂中掩口咳嗽了数声,等喘息略略平复,方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抬头来时,忽觉门口有人影闪过。
“丫头,刚才人多你在外面鬼鬼祟祟,现在没人了,你还快滚进来!”
像是被人一推,一个人影从外面跌进大厅的门里。我一看,有点意外:“雨儿?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晓雪在搞鬼呢。”
“是……是姐姐……她……她……”雨儿面红耳赤,急得向门外乱指。我看一看,笑起来,果然是晓雪在搞鬼,自己被发现了就先把妹妹推进来。她如今看藏不住,只好老老实实走进门来,唤一声:“晗姐姐!”
“雪儿……”
“乖乖不得了,晗姐姐!你一发威可真了不得!”她一向有先发制人的本事,此刻不等我说话,就自己夸张乱叫起来,“你不知道,小妹和我在门外离得那么远,都要吓得半死!”说罢连连拍胸口,以示所言不虚。
我失笑,面孔哪里还板得起来。
“不要胡闹了。说罢,为什么找到这里来?不要告诉我你们对庄里的事务也感了兴趣。”
“我们等不及你回后苑,急着来看你啊。”雨儿未及开口,已被晓雪抢了先,她向妹妹使个眼色,雨儿一撇嘴,也走到我身边,问道: “晗姐姐,你这些天去哪里了?江大哥说你离开马涧办事,三天后回来,我们等不到你,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担心死了。”
“担心什么?我不过被急事拖延了一天,也不用麻烦你们的‘江大哥’兴师动众来找人吧。”言罢,用眼瞟着两个丫头,微微一笑。初雨闻言,已然赧红了脸,晓雪却是将头一低,装作没看见。
两个丫头正不自在,突然有人来报:“段少侠刚刚返庄,求见庄主。”初雨脸更红,晓雪却微微抬了头,侧目望在门外。
我笑,心想看来他不来‘求见’,我也得把他找来,不然被这两个姐妹缠上麻烦可就大了,向报者道:“请段少侠进来。”
很快,一条颀长的人影由远及进,俊朗的轮廓越来越分明。初雨也已抬头,两人立在我身旁,一齐望着走进来的人。
臣江向我抱拳,对两个姑娘微微颔首,道:“诸位长老已同意带队进庄,现下正在结队,黄昏时陆续过来。”
我点一点头,笑着站起身来,回头向两人道:“正主儿来了,你们还不快过去?这会子不用躲躲藏藏,又是使眼色,又是担心了罢?”
两个丫头一齐低下头,连晓雪也变得羞羞答答起来。段臣江则是不知所云的怔怔看我,似乎完全不懂这个哑谜。他的神情反倒使我一愣。
臣江突然向腰间解了那块铜制的椭圆令符,过来递给了我。我看着他微笑道:“难得轻闲几日,我可否再多休息一个下午?”他抬头看我一眼,默默将令符收入怀中。
“臣江,五盟进驻山庄的事,我方才已经有交代,你再去安排一下,务求妥当。”
看他迟疑,我心念一动。
果然他回道:“我进来时,看到鲁堂主和罗堂主已经在安排人手,应该很是妥当的。我……就不用去了吧?”
我望他片刻,道:“也好。这一天奔波你也累了,和我们一起回后苑休息吧。”
***
带水屏山名为一个庄园,其实卧跨数座主峰,绵延百里,隔离天日。
这个高山峻岭之间的百里平地是天然形成的。四周环山,山顶积雪不融,因而谷水常年难断。千年水凿之后,中山有土松而石脆者,沙土尽被大水冲去。再百年,谷底百草丰茂,崇山之中,唯有这里沃野千顷。
建庄之时,考虑四面环山,是为天然屏障,守势已成。唯出入不便,于是在南北两峰间辟小径,再筑以高墙堡垒,成为关隘,一人守城,百人莫开。山谷的土壤自然远远不及南方庄园肥沃,但却胜过四周山寨很多,所以庄里也种植菜蔬主粮,在秋冬偶有大雪封山时候,自给绰绰有余。又引雪水,一川溶溶流入庄园,一为食水浇灌之用,二来也颇添景致。
一水如带,周山似屏,是谓带水屏山。
主庄内分内外两苑,由常青乔木自然分割。外苑五步一阁,十步一楼,极尽宏伟庄重之能事,是山庄对内议事,对外接客之所在。而内苑则大异其趣。小桥流水,亭台交错,廊腰缦回,一年之中,花草四季不同,是典型的南方庭园景色。
一庄兼得两种迥异的美,交辉映衬,相得益彰,使得许多来人长叹,这座带水屏山是心血凝铸成的!而我知道,这座庄园,却是一个人心血的结晶。
虽然这儿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人的家,但我自幼便住惯山林茅舍,对山庄铸建多少是心不在焉的。唯有他,对这个“家”显得格外考究。
出生名门世族的嫡子长兄,起居饮食,诸多习惯细节自不是草莽中的儿女可以想象的。然而,在一起时,旷野草丛住得,幽谷深林住得,无论是风餐露宿,还是浪迹天涯,都从不计较,唯有这一次,极尽所能的布置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家!可曾有人问起,心血凝铸的带水屏山,为谁建?为谁留?
走在湖中心的廊桥上,我忽然驻足。
我已有很久不敢走到这桥上来了,今日如何就错步失了分寸?低头看那一条贯穿山庄内苑南北的溪水,溪流如故,水清如故,倒影……可否如故?
“晗姐姐。”我犹自凝思,晓雪已不知何时到了面前。她们姐妹和臣江的住处都在东岸,而我的紫玉轩在西岸,因此方此已然别过了,怎么又跟着过来了?
“晓雪,什么事?”我抬头问道。
“没事啊。我们看到你在桥上,也想来玩。你看——”她向身后一指,“小妹和江大哥在后面呢。”我一望,臣江和雨儿果然已经走到桥口了。转目看着雪儿——这个丫头又要捣什么鬼,打与臣江熟捻之后就从来行影不离,小别一日,这个时候怎会舍得撇下臣江和雨儿一起?
果不其然,晓雪忽然一拉我的袖口,低声道:“晗姐姐,我要替江大哥谢谢你。”
“哦?”难得看她一脸认真,我忍住笑,“谢我什么?为什么他自己不来,要你帮?”
对我的戏谑,晓雪居然不以为意,反而皱眉道:“江大哥才不会说什么呢!晗姐姐不知道,你不在时,那个鲁骁有多嚣张,多欺负人!他居然说……”
“他说什么?”
她看一看身后,臣江和初雨还在二十步之外,于是把声音放得更低道:“江大哥不让我们告诉你——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江大哥是铁骑谷的弟子,他早知道铁骑谷居心叵测,想吞并带水屏山,所以派人来,明为帮手,实想探风望路。就算有令符在手,庄主一天不回来,他和夜池堂弟子一天不会听命!”
我皱眉。这情形与我所料相仿,不过我还是没有想到鲁骁竟然给了臣江这么大的难堪,而臣江竟有心瞒我,不但自己只字不提,还叮嘱两个姐妹保守秘密。
“鲁骁这样颠倒黑白,晗姐姐你说气不气人?”晓雪兀自忿忿不平。
“不过,”她忽而莞尔一笑,拉着我的手道,“晗姐姐英明盖世,今天他可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没脸了!”
一句孩子气的话说得我也笑起来。戳一戳她的额头,我心中却暗叹,难怪臣江今日推辞所有庄务。以他的个性,只怕今后也难以让他帮手了。
一念未完,初雨和臣江已经走到亭里。
初雨似乎发现了什么,显得有些焦急:“江大哥,你的手怎么了?……呀,怎么还有血啊……”
雪儿马上跳了过去,一声惊呼叫得比初雨响亮十倍:“啊,这么大的口子!是怎么弄得?为什么不包扎啊?快……快回房,我有金疮药,小妹,你屋里还有包扎用的白沙布没有?”
两个丫头忙成一团,不容伤者分说,已经架着臣江便走下桥去。
我望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出神。
方才我没有看到臣江的脸色,我也和晓雪一样想知道,“是怎么弄得”。然而这答案似乎不必他回答了。我只是觉得不能心安,又觉得放心。无论他知道什么,都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知道。我不由想,他心里面到底藏着多少事情?那些事情又有多少是为着别人而深深隐藏心底的?
***
我料得不错,第二天,段臣江将令符交还给我后,便不再对山庄的事务说一句话。他本来作为夕砚堂暂时的统领,号令堂下八百弟子,现在也一并交与了眀昼堂主罗倞,自己只作一般堂众,听候任意调遣。
对他的决定,我不能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
六、
一日,初雨请来魏源苘大夫为我诊治。雨儿一向腼腆细致,不似她姐姐那般大而化之,连日看我咳嗽声不断,总不见好,于是建议请人医治。恰好魏源苘刚刚住进山庄,一为方便医治伤残,二来他先前住的红药圃离落马涧太近,不如山庄安全,所以由我提议把他也接来在外苑客房住下。
把完脉,魏源苘面现忧色:“冷庄主何故延误了治伤的时机?现在虽然内伤无碍,但只怕仍要落下病根了。”
我笑一笑,并不答言。他一路开了方子,一路说:“这个方子是我家传古方,对调理内腹五脏极有功效。不过,既然落下病根,痊愈便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庄主要每日煎服汤药,不可间断,数年后方能根除。”
我点头道:“有劳大夫了。”
他将方子握在手中,似有迟疑。我问道:“魏大夫可是有话对我说?”
魏源苘点一点头:“五盟眼下偏安山庄,坐等援军至。我总觉刹门数日未有攻势,一定另有图谋。一旦敌方跨过马涧之险,以五盟和山庄现在的兵力,只怕要被困危城,进退维谷了。”
我点头,这几日来我也正为此事担忧。与诸位长老多次商议,除了坐等固守,并无良策。而援军之中,除了北盟袁长老旗下荆铃帮弟子可以在半月之内赶到,其他各派皆因路途遥远,最快也要一个多月时间方能赶至。其间若真如魏源苘所言,刹门突破天险攻我山庄,只能以少对多,以弱迎强,苦战而已。
此刻听他提起,我心知必言出有因,于是问道:“魏大夫可有应敌的方法?”
他果然点头,说道:“近日我四处勘看这里地形,发现从离马涧不远的山道上有一处低谷,此处是来山庄的必经之路。雪山顶的流水在谷上方聚集,已经形成数条湍急大河。如能引水灌入谷中,势必形成一片汪洋大川。刹门地处西土,万顷瀚海阑干,素不习水性。这样一来,就算他们能度马涧之险,遇此大川,在短期之内也难以进犯山庄。”
何等妙的一个他山之水可以用之!山险为天助,而水险却可人为!
现在山庄的诸派中正有熟悉水性的南方弟子,而身处密林袤野,造船所用木材自不成问题。只要在水漫低谷之前,调集人手伐林修造,及时造出足够输兵的船只,便是用人力造成了一个敌无我有的天然屏障!
我看着魏源苘半晌,然后笑道:“既有此妙计,魏大夫却为何不早点向各位长老建言?”
他低眉淡淡道:“源苘资历尚浅,不敢越礼造次。如果庄主觉得此计可一试,就向诸位长老代言。如蒙不弃,在引水成川方面,源苘或可尽一点绵薄之力。”
“噢,魏大夫还识治水之道?”我望着这个年轻的医生,越来越惊讶。
他仍是平平淡淡回答:“不敢当。源苘自幼跟随父亲游历,曾请教过此道行家,不过略识一二。”
“令堂是……”
“家父早已仙逝。他一生见闻颇广,可惜英年早逝,源苘还来不及向他老人家多学些什么。”说罢一叹,语气神态俱已有嘁嘘之感。
我望定这个身材淡薄略显瘦弱的青年,目光中已经明显有了赞叹之意。而他的脸上到此刻也没有丝毫夸耀的神色,一如既往,给人以那种与生俱来的谦恭儒雅的感觉。
我向魏源苘微笑道:“此计既出,我恐怕魏大夫从此不能安心悬壶救世,只作一代神医了。”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只怕他心中早已洞然,不过依旧能自敛锋芒,不张扬夸耀,不是心性淡薄如水,便是有与他年纪不相称的城府。不过,我宁愿相信神医世家的家训古风。而且,在此刻,我已然决定要向五盟长老力荐此人。
想毕,我却只对魏源苘道:“魏大夫请放心,水守之计,我会尽早通禀各位长老。如果有需要,还要偏劳你了。”
魏源苘抱拳道:“这个自然,源苘随时听候五盟差遣。”
我向他淡淡一笑,侧首忽见一个青色人影从门外走廊上过来,侍从进来刚要禀报,我已道:“是段少侠来了吧?快请他进来。”
几日不见,看到段臣江我不由微微一笑:“臣江,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冷庄主,”魏源苘忽然向我一拱手,“我先告辞了。”他起身对段臣江颔首示意,回头道,“庄主的方子,我让小童马上就去抓药,一阵就送过来——不用派人跑多一趟了。”
我道声“有劳”,目送他出门,心中想,魏源苘在细微之处的谨慎丝毫不让臣江,其时我要说与臣江的正是方才治水之事,不想他如此小心,主动回避了开去。
等我收回目光,臣江方问道:“是什么事?”
我便把方才的对话说了一遍,臣江亦点头称赞。他想一想道:“山中飞瀑水势迅猛,一旦泻入低谷,可能会越涨越高。这样的话,一定尽早通知周遭零散的小寨,让他们及早撤离,不然如果水势控制不好,就会有灭顶之灾了。”
我心中暗赞一声,果然周到!于是道:“那就安排他们先住进山庄来。只能等战事过后,再助他们重建家园了。”
臣江继续道:“如果要用此计,就要尽早行动,而且行事最好隐秘——为防刹门探得我们虚实,突然来袭。”他顿了一下,以手抚额,继续沉思道,“我想,一是要找熟识水治的人再去勘看,最好画出如何泻水的详尽草图,好让大家了解泻水后的地形。再就是造船,船未造成,我们亦有被水险阻隔的危险。还要立刻训练南方弟子行水作战——这三件事可一并进行。”
我起身,望着他在心中一叹:凡与臣江商议,事无巨细,总有资鉴之言。如果能有他在身边协同调令,一定可以轻松不少。忽觉喉头痛痒,不由端起茶碗,却不及送到嘴边,已经猛烈咳嗽起来。
臣江将搁在桌边的一方丝帕递了过来,我握口嗽了许久,方才慢慢平复喘息。
“你的伤怎么还没有痊愈?大夫怎么说?”
抬头看他紧锁双眉,我摇头道:“已经没什么妨碍了。不过多吃几服药,过了秋冬自然就好了。”
回到正题,我顺着他方才的提议说下去:“还有搬移寨民的事,也要一起办。最好今天就动手。我向各位长老通禀一声——应该可以马上召集各派,调派人手,将主管这几件事的人选早早定了,下午便可开始行动——总是越快越好!”
说着,便叫来随侍,吩咐请各盟主到清运堂议事。
我正要走出门去,回头看见臣江垂首默然无语。我将脚步一顿,以为他还有什么建言。
他已抬起头,问道:“我有什么可以帮忙?”
我笑了。这次可是他自己主动提出来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改变决定,我依旧感到十分快慰。
于是我邀他同往议事堂,与我一起同各位统领商量详尽的行动部署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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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紧锣密鼓,各派各司其职,泻水之计进行的十分顺利。段臣江几乎包揽了山庄参与其中的所有任务,派兵点将,伐林治水,一时间忙的不可开交。相比之下,我反而轻闲许多,除了粮草的催督,山庄的事务也只是微不可言的日常琐事,根本不用劳力劳心。肩头重担一卸,我感到数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咳嗽得也不似先前那么厉害了。
泻川工程已毕,带水屏山固然出力不少,有一个人却是功不可没。我遂向诸位长老推荐了魏源苘。听说是蜀中魏门后裔,立帮在西蜀的西盟主公孙济长老更是另眼相看。我初引见时,公孙长老与魏源苘已是相谈甚欢,半月后,公孙长老为魏源苘在山庄举行了入盟礼,正式成为他麾下西盟一员。
那日山庄格外热闹,泻川的成功也是一个可以暂时放松心情的理由,所以大家都一扫连日来弓拔弩张的紧张,乘此良机佳肴美酒买醉一场。
我暗自安排增加人手巡视,叮嘱各堂,虽只一夜狂欢,也千万马虎不得。公孙长老和魏源苘特地派人发函相邀参加大礼宴会,我本是不喜欢热闹人多的场面,不过他们言明是酬谢引见之恩,便也不好推辞了,只能去坐一坐,希望可以早早回来,参加另一场宴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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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就摆在滨湖的一个突兀在水面的亭子里。对岸的树木阻隔了外苑的人声喧嚣,这个小小的庆功宴在秋月下面显得格外雅致宁谧。小小的石桌不过几尺见方,菜肴刚刚摆满一桌,不似方才大宴那么奢侈华丽,有的,是独家小酌的惬意。
这是我特意为臣江办的一桌庆功家宴,一来谢他连日为山庄奔波劳顿,二来嘛,两个丫头早就左一暗示,右一提醒地让我放“江大哥”一马,不要整日不见了他的踪影。人情不如做的大些,我索性把他请了来,放在她们面前,岂不更省心省力?
我到得晚了一些,远远就听到笑语盈盈,看来三人交谈甚为欢畅。我一面不想饶了丫头的兴致,一面也是真的累了,便让人传话过去,说我不来了,让他们尽管畅饮,今夜一醉无妨。
从廊桥走到西岸,我信步沿溪水走着。抬头,一弯新月,照着人间夜色苍茫。在这样的月夜里独自一人漫步,我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加快了步子,我跑到紫玉轩门口,却在要推门的那一霎那,收回了手。是挣扎,我无法不去想今夜月光低下的抱玉廊,该是如何的景象?
去?不去。去!
然而不,我不能。跌进门来,我一路飞奔上楼,终于还是回到自己的卧房里来了。
没有灯,夜凉如水。夜风里,似乎依旧听得见岸堤上的莺声笑语,松柏林外,人声喧哗如市。
——今夜,所有人都成了陌路。思念,它是一条鸿沟,把我与这个没有你的世界,重重阻隔。
***
“峰:
抱玉廊的月色还是那样美吗?可惜,没有你在,我不能去。
回想起来,我依旧要笑,一句玩笑改了一座廊楼的正名,也只有你,做得出这样任性的事儿来。
任性,可不是吗?你不任性,世俗礼教的三纲五常早束着你,又怎能辟出这带水屏山,携着你的‘紫玉’同止同行?
可惜,到头来,我还是不能留你,像我们约定的那么久……
你不要怪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违背诺言。只是在望径小径里面,我实在是……唉,情何以堪!你可能明白吗?
而今夜,我又是多么想,和你一起去看看我们的‘抱月廊’。半圆形的一条长廊,月色便聚在廊的怀里,空明如水。水中藻荇娇横,那是竹叶和苍柏的影子。那样的景色一定美的让人心醉。
你也会醉吗?然后抱着我,笑称:紫玉,紫玉,这哪里是什么抱月廊,分明就是我的抱玉廊嘛!
紫玉?我问,然后笑起来。这么久了,你还要叫我这个名字吗?那也是一句玩笑,只不过当时的我是成心戏弄,而你却信以为真。也许你也没有相信,或者,你事后看到自己身后紫色的璞玉,方才恍然大悟:我骗了你,而且故意挑衅。
是的,我是故意的。你是个陌生人,为什么要知道我的名字。陌生便是陌路,相见也只是匆匆。那一面后,我从不曾想有再见的时候。
然而我们又一次相见了。仍旧是匆匆一瞥,我望见了你。人家对我说,那是青城山庄的大弟子,颇有实力的后起之秀。
哦,是吗。我漫不经心的答,却看见了你身旁站立的一个女孩,她实在是美得动人。我于是问:那是谁,那个黄衣服女孩子?是青城庄主的千金,秦峰的小师妹。秦峰?我心中一动,这是第一次,我听到你的名字,却是为了介绍另一个女子。
你说你早已看到我了,只是要等师父离开,才能抽身过来。哼!我心中想,你师父是名门宗师,他不准弟子乱与人说话,你既然是大弟子,还来找我干什么?
你看不到我的脸色,正自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东西。这个,给你。我看也不看:我才不要。
然而毕竟好奇,我撇了一眼,那是一块穿了细细丝线的玉戚。我发现它是紫色的,而且紫的十分通透,非常的漂亮。
紫玉。你笑看我说,我用那块璞玉叫人做的,就叫紫玉,所以送你。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一出手就这么大方。虽然依依不舍,我仍旧把目光从那块玉戚上硬生生移开。
我看着你,没好气的说,抱歉的很,秦公子,我不叫紫玉,所以你送错人了。你也看着我,只是笑,也不说话。
我忽然想起自己几日前胡诹的这个名字,脸一下子红了。
你笑意愈深,此刻方道:你的名字也是什么江湖秘密吗?我还真是打听不到。所以即便叫错了,你也不能怪我。不过,既然你已经叫了我的真名,礼尚往来的规矩总可以讲的罢——你姓什么?
我无奈,说一个字:“冷。”
“冷?冷紫玉?”
这人还真是难缠!
“我叫冷晗。”我说罢,回头就走。
“冷、晗。——喂,冷晗!”你在身后高声叫道。
我不想回头,却依然回头:“还有什么事?”
“在下秦峰。”你一揖,然后把手中玉戚晃一晃,“这块紫玉,我挂这儿了。反正是送给你的——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果然把紫玉往身边矮树上一挂,“要不要,随你吧——我从来不拿回送出手的东西。”说完,也是转身就走了。
我呆了半晌。赌气要走,却还是回头去拿那块紫玉。我抬起头来,无意间觉得有一双震惊甚至哀怨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和我手中的玉石,那是一双美丽的女子的眼睛。我向高处望,一个黄色的身影翩然而去。
看着这个形状独特的紫色玉佩,我第一次有心跳的感觉。
为什么不是玉坠或是玉环呢?那些都是通常用来送人的饰物,而要送个玉戚?玉戚通常是中间有个大大圆孔的很大的玉石,而且形状古怪,不宜于装饰。但是偏偏,这个小小的紫色的东西特别讨人喜欢,它清润的光泽使两侧的尖齿有一种特殊的霞光,远远看去似乎蒙着一层薄沙,让人看不透,也看不厌。
我把玩数日,不得其解。然而让我更加不能知道的是,这个小小的玉戚竟带给了我、青城还有你的家,一场无心酿制却不能自控的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