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如是我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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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我捂住嘴轻咳起来，胸口一阵闷闷的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受了伤后还没有全好，只能忍着。春儿置了茶过来，替我拂了拂后背，担忧地说：“格格，您身子本就弱，最近为着府里也操劳了不少，怎么也没日没夜的？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我抿着嘴角笑了笑，呷了口茶，道：“何必这么大惊小怪的，想是以前落下的病根儿，一时半会儿也治不好了，没听过祸害存千年么，你家格格我命还长着呢。”
春儿红着眼睛捂住我的嘴，我叹了口气，她还是无法忘记胤禩那日在我身上留下的深深浅浅的伤痕。
“格格，命是自己的，奴婢不好说什么，只是，只是您也不能这样糟践自己啊！不喝药，不看病，我答应过老爷好好照顾您的，可如今，如今……”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细声细气的，泪如滚珠，突然让我很心疼。
“好啦好啦，你看着吧，我全依你的。”我的嘴角露出一个淡而又淡的笑容，“只是别太破费了，你也知道府中并不宽裕……”
“格格，奴婢实在想不通了，您嫁过来，非但没有享福，反而吃穿用度处处受制，莫说从前在宫里，就是在府里，哪曾受过这等委屈……”她喋喋不休的说着，我倦怠地阖上了眼睛，“春儿，够了。”
也许是我从未有过的低沉暗哑的嗓音吓着了她，她肩膀一缩，一声不响地接过我的茶杯，放在旁边，心里惴惴。
我微微的笑，扶着额头看着自己面色惊惶的侍女。窗外阳光簇新，这屋子里的细微陈设，身边的人，都带着崭新的陌生。此刻天色变得更为轻盈透明，阳光更加肆意，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扩张到整个房间。蓦然间，我发现自己对春儿的感情也如阳光一样日新而丰盛，感激，像骤降的甘露，浸润了心田。我想起自己初来乍到，对前景一片陌生的时候，是春儿陪在我身边，我生死攸关的时刻，亦是她无怨无尤地照顾我。生死之间有太多关系可以疏远，也可以靠近，像站在船头挥手告别或是与彼岸渐渐靠近。
“春儿，谢谢你，一直以来都只有你陪我从头至尾，而我现在也只剩下你了。”我伸出手来慢慢握住她的手说，“春儿，事到如今，我不想瞒你，五十四年时，八爷就被停了本人及属官俸银俸米、执事人等银米，现在他有病在京西，府里本就入不敷出，我看过账本，上下几百口人要养家，除了日常供给，几乎所剩无几了，八爷又不像九爷，手下产业多，唯有的几处别院农庄因为时局，也走的走，散的散，如今福晋赶去畅春园照料八爷，府上的大小事务由我经手，咱们怎么能在这时候给大家添乱，雪上加霜呢？”
“可是格格，你的身子……”她紧紧地咬住唇角，焦急的辩解。
“行了，我知道，你去请大夫吧。”想了想又叫住她，缓缓的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布包裹，递给她，“找个当铺，把这些东西当了，依我看，大概能换个五千两。”
春儿不解的看着我，轻轻地展开布包，一眼便望见那块雪白的玉佩，瞬时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脸上的神情惊惧又悲痛：“格格，你让我当了它？”
我抬起头对她温和的笑：“是啊。”
她突然握紧了我的手，拼命地摇着我的身体，泪水决堤般汹涌，顺着脸颊落满了我的双手，出于愤怒而全身颤抖个不停，像树梢的叶子一样无助。
“格格，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要什么？你这样活着，是在折磨自己，还是折磨他！”她哭着奔了出去，碾碎了一地璀璨的阳光，看上去有些狰狞。
闭上眼睛，我忽然想起一年前自己曾经那样坚忍的说过：“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永远，有多么令人绝望。
而我现在，只能拼命的丢弃属于他的东西，但其实，我并不清楚我在做些什么。或者我是故意选择了遗忘。
晚上对着灯枯坐。看书看不进去。想事情也想不了。
耳边只有他近乎无奈的声音——晴宛，我该怎么爱你呢？我想给你一切，而你什么都不要。
那是春天的时候，我们一起赏花。他坐在我的对面，低声的问。
声音清澈柔和。带着某种无可名状的感情——近在咫尺，却又有无奈的疏远。
“现在就够了，胤禛。”我捻起一片飘落在他肩上的桃花。
这就够了。
“你想要给我什么呢？你给的我都喜欢啊。”我笑着看着他，心里生出些微微的暖。而他的沉默，是对我最好的答复。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给我更多的东西。比如，他曾经许诺过我的“以后”，以后，他是皇帝，我会是他最宠爱的女人，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我，册封我，我亦可以微笑着站在他身旁，陪伴他一辈子。
那样，是不是更幸福一些？
但是，我们是没有“以后”的。
他抬起头，看着盛开的桃花。脸上有惨惨淡淡的笑容。
他走近我，拿走我手中的那瓣花，举起来，眯着眼睛，看着稀薄的阳光透过粉嫩的花瓣，恍惚中有种不真实的颜色。
“为什么喜欢桃花？”
“因为它让我觉得不真实，美的不真实，做人何必那么清醒呢？有时候，活在虚妄中也是一种幸福。”
“福晋，天寒了，奴婢扶您进去吧。”
我微微笑了笑，却还是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怕这桃花纷繁只是一场好梦，梦醒之后，我们都已不认识彼此。
点灯时分，春儿带来一人给我看病，我抬头一看，竟是太医院院令孙之鼎，当即傻了眼。
他很快的开了药方，甚至不让春儿送，便自行煎了药奉上。
我搅着手中浓黑的药汁，低低地咳了两声，春儿忙上前道：“格格，太医嘱咐您要趁热喝。”
“春儿，”我轻轻叹了口气，“难得孙大人还记得我阿玛曾有恩于他，如今对我也算是照顾了。”
“是啊格格，我在街上遇到孙大人，他得知您的病情后，非要亲自诊治，以报当年老爷的恩德。”
“胡说！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春儿猝不及防地倒退了两步，满面苍白地看着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我转过身，斜睨着案几上的药碗，一字一顿地问道：“阿玛他，与孙大人从来没有深交，更别说有恩于他，我这样说只是诓你把话说出来，这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她急急摇头，犹疑着不知道从何说起，忙“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眼里隐着泪花，喃喃道：“我——奴婢，奴婢实在不愿意再看着格格这样下去了。”
我缓缓阖上眼，叹息道：“起来说话吧，事到如今，料你也瞒不下去了。”
春儿站起身来，垂着脸，显出苦楚无奈的神气，哽咽着道：“那日奴婢出门，走得有些急了，正好撞上了一辆马车，扶我的却是秦顺儿……四，四爷也在车上，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忙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就把格格的处境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四爷他便叹了口气，就说他会派太医过来，格格的身子无需担心……”
我倏地睁开眼，心底止不住地狠狠一抽，早该猜到是他的，可还是震惊莫名，不可置信，真的是他？我从春儿的眼中确信他说的全是真话。心里既酸楚又甜蜜，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怔怔地望定她，继而垂下眼睑望着地上的投影，沉沉叹道：“为何是他？”
四周月光暗淡，有叶子簌簌落下，散落在我们四周。我听见自己细弱的声音在呜呜的风响中舞动，如同飓风来袭时，夹杂在浪涛声中的海鸟呜咽声。
我真的以为自己忘记了，我把对他的记忆，顽固封存，如同藏入铁盒深埋土底。如今看来，那铁盒表面虽因风雨侵蚀岁月凋残而锈迹斑斑，但封存在当中的记忆却是簇新的，犹如三月新盛的桃花。
“他还给你什么了？都一并拿出来吧。”
春儿止了眼泪，噎在那里。
我沉沉地转身，扶住窗棂，夜色如同幽暗海洋，一望无尽，形同漂浮在海面上，我的颠簸心情。
她将五千两银票放在桌上，连并那包首饰，我飞快的扫了一眼，果然，少了那块玉佩。我惫懒地挥了挥手，春儿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格格，你去瞧瞧四爷吧，再不见他，恐怕就见不上了。”
“出去。”
“格格！四爷病得很重，却不见任何人，今日见他，他是要搬到山上的岫云寺去住，那里寒气萦绕，他这种身子怎么经得住啊！”
“出去。”
“格格，四爷说，那玉佩在他手上，看着它就好像看着你一般，你若来，他要亲眼看着你再把它戴上，你若不来，他就砸碎它。”
“格格，奴婢退下了。”
她转过身，默默的向外走，我站在桌脚边，整个人笼在黑暗的阴影里，眼睁睁看着她。
起初她走得极慢，后来她走得越来越快，到了最后，她奔跑起来，我几乎可以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随着她每一分远去的起伏。
头顶依旧是那轮月，千百年亘古不变，我在原地茫然四顾，确信他已经不在了。花木在月色中翩然，而胤禛，冷月一般的胤禛，却不在了。
我又沿着那小径走，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只是无人再让我迎头撞入怀中，冷傲强悍的男子气息亦荡然无存，扑面是夜风瑟瑟。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却挡不住过往的岁月和他的声音一起在我心头呼啸而过——他温柔的笑脸，他低沉的嗓音，他意气风发的眼神，他浸润在无声的月光中一地的落寞，他细致绵长的爱——让我的心忽然痛得无法自己。
心，若可在菩提下，
人，却生在凡尘中。
九月二十六时，胤禩面色苍白的回到了府中。图雅却没有跟来。
他并没有完全好，还发着烧，昏昏沉沉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心情忐忑地往他的房间里奔走，灯笼的颜色飘渺成眼角转瞬而过的红色，一只一只连成一片，狰狞的在背后画下一线血红。
我低下头来看着他，他面色苍白，嘴唇干涩失血，脸上还保留着某种内心剧烈冲突撞击后的痕迹。现在的我觉得很疲倦，麻木的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一会儿机械地听着太医们说些什么，一屋子的人有瞬间没有了。可我还是站在一边，静静观望。我们之间好像是一条暗黑汹涌的河流，能够淹没任何妄图跋涉过去的人，可是实际上，那只是被温暖颤抖的烛光照亮的空气而已。安静的夜里好像有无数吞噬勇气的孑孓，他们一口一口吞噬我的耐心和坚韧，甚至沙沙作响。我眼睁睁的看着，无能为力。
我害怕他死。
虽然我知道他会活到胤禛登基之后，可谁说历史不会因我的出现而改变？我本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现在却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握着的也许是他们每个人的命运。
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我虽然没看见，想必一定不好忍受，偏偏还要强撑着，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忽然有些可怜他。
我拉了个椅子坐在他旁边，拿过放在一边的手巾擦掉他额头上沁出来的汗珠。他现在倒是不烧了，情况也有了好转，可是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还有些微微颤抖，“胤禩……”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平静。
但愿能够给他温暖。
朦胧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手上滑落，跌在地上，我一惊，睁开眼睛。
他大睁着眼睛，凝神看着我。
“图雅……”他的声音很小。几乎要湮没在微热的空气里。
“你说什么？”我俯下身去想要问个仔细，他却不肯再说了。
我给他掖紧被子，又坐了回去，而他不再说话，迷迷蒙蒙地闭上了眼睛，我的睡意渐浓。
终于还是朦胧中睡去了。
好像有人轻轻揉着我的头发，然后是脸。食指顺着我的眉毛，轻轻来回滑动。只见回旋着淡淡的药味儿。
“图雅……出去吧，我这病恐怕要过人……你累了几天了，歇歇吧……”他微微的叹了口气。
我闭着眼睛，半梦半醒之间，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也不愿意知道。
“图雅，你不是最怕苦了么……药就不必试了……”
“图雅，别去……别去！我宁愿死了也不要你为我冒险……”
我想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图雅……谢谢……对不起。”最后，他慢慢的说。
我能感觉到我眼睑下面的温热和潮湿。
终于还是让泪水缓缓流下。
他们终于看清彼此了，却不是在最美的时刻。
冷月如霜，枝头的枯叶飘落，洒在树下人的肩头上，竟都一动不动，甚至也不伸手拂去。
银白色的袍角被一阵风荡漾起纹纹波澜，那瞬间苍老的身影似乎嵌入暮色，无限的孤独与寂寥在他四周散开。
那人缓缓转身，步入廊下，推开门，在黑暗中久久伫立。
“八爷来偷东西么？”他微微怔忪之间，我已经抓住了他的双手。
他一言不发的掰开我的手，漫不经心地说：“这本是我的府邸，谈何偷？”
“可这是福晋的房间。”我走了几步打量着四周，转过头来对他微笑。
“她不在了。”一声叹息，浓墨般的沉淀在暮色里，哀伤渗入骨髓。
我默然。
“她因为我要去找皇阿玛理论，我阻止不了……我阻止不了……她可知皇阿玛如今已经嫌恶我入骨，怎会听她的？再加上她那么个性情……只怕，只怕触犯圣颜，后果不堪设想……她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一丝苦？都是我连累了她……”他低声喃喃道，像是在诉说一个远去已久的故事，记忆在诉说中醒来，距离是一场穿越时间的疼痛，无意间击痛此刻的思绪。
他想起了那个坚强如斯的女子第一次在他泣不成声，他虽混沌，那些声音却仍是毫无阻碍的穿透了他不堪一击的心灵。
“胤禩。”她低声唤着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
“这二十多年来，你一次次地抗拒我，疏远我，你说让我不必太过执着，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可是我不甘啊。于是这些年我与你闹，与你争，因为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愿接受你淡漠的眼神。我要强好胜了一辈子，以为大不了就这样过去了，可是那天，我看着昏迷不醒的你，我才明白，原来对我而言，最简单最卑微的幸福不过是能看着你，那便是满足。”
“所以胤禩，我求你快点好起来吧，你好起来，一切就都好了。我不是看上去那么勇敢，我也怕受到伤害啊，尤其是怕受到你的伤害。我也知道，我想的你给不了我，说不定你的心里也没有我，可是，如果连看也不能看见你，我在这个府里呆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胤禩，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着晴宛，是我愚蠢，我早该明白，你爱她，正如我爱你，那是无从消灭，无可取代的爱情。这种爱，我虽然没有得到过，但我付出过，我应该知道它的纯粹，它的强烈。还等待什么呢出乎意外的答案呢？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胤禩，求求你好起来吧，从此以后，我不再拘着你了，我愿意远远的观望你的幸福……只要你醒来。”
他瞪着眼睛望着远方，不曾移开一瞬，终于眼睛被风辣的一片模糊，可他还是不曾眨眼直到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在冰凉的手背上。
原来他从未失去，却险些亲手毁掉。
“记得我曾听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住在深山中的一座小寺庙中。小和尚十几年来从没有下过山，对山下事物一无所知。这天，老和尚终于带小和尚下山了。教他辨认许多事物。见到鸡，告诉说，这是鸡，会打鸣；见到狗，告诉说，这是狗，会看门。这时候迎面走来一位妙龄少女，小和尚问，这是什么？老和尚怕他动了凡心，便说，这是老虎，会吃人。
晚上时候，老和尚问小和尚，这一天所见之物，哪一样印象最深？
小和尚说，其余之物，尚觉平平，唯有那会吃人的老虎，总觉得放不下心来。”
“胤禩，到如今你还要问起我么？我对你来说，只是过眼云烟，也许初见时新鲜明媚，可真正进入你心里的，是你一直抗拒的人，图雅就是一颗钉子，钻进去时不知道有多深，拔出来时才知道有多痛。”
他始终看着天空，微微的笑。
没有多余的话。他便走了。
“现在我确定你是来偷东西的。”我冲他的背影喊道，他微微一滞。
“而且偷取了最珍贵的一样东西——叫回忆。”
三天后，胤禩从宫里回来，图雅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他们的手紧紧交握着。
看到我的时候，就一齐冲我微笑。
有一种奇特的温暖从指尖直达我的心脏。
梦境就快要实现了。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存在，相信，他即使在遥远的云端，虚无的风声也会给他带去我的祈祷。
祈祷，时间就此停留。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如是我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