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夜深千帐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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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四年。
乾清宫内，康熙憔悴了很多。或明或暗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表情晦涩而黯淡。他在半梦半醒之间睁开眼睛，他看着宽广冷寂的殿堂。人都散了，就会嗅到古老而金贵的旧器发出的陈年的暗香，淡淡的，像沉浸的岁月，储藏的忧愁，经久地氤氲着老人。
他的眼睛慢慢发亮，他似乎看见了空气中某些早已逝去的人的脸，他能看见年轻人看不见的东西，老的人，因为年老，或许会有一些莫名的能力。
你们一个个都走了，我的兄弟，我的爱人，我的知己，只剩我一个了。子芙，你向来是最懂朕的，你告诉我这样的耗尽心力，会不会有用？这紫禁城，我从出生时就在这里。我全部的爱和精力氤氲了，沉淀了，一年年后，我像树一样老了，却依然在这里。子芙，这是我们的家，我不能离开，不能看着我的子孙引它败亡。这几十年的荣华富贵，金玉满堂，千样人，万般事，我是一国之君，也见过了，福也受足了。现在便是为了他们操碎了心，我也认了。你要帮我，还有，二哥，五弟，你们都要帮我，好不好？康熙，你看见他在自言自语，可是我相信，他是看见了未来。
窗外，一只贸然闯入的雀儿在枝头，一声短一声长的唤着。廊下，百转千回射过来的阳光，已经僻旧了，金灰的色气，看到眼睛里，昏昏的，让人心里揪住。时光，就在雀儿的叫声中慢慢地在康熙眼前闪过了。
他几乎要醉过去了。
“万岁爷，晴宛格格带到了。”李德全的声音适时的响起。
“带她进来。”
康熙知道，日子还长着，该操的心一时也尽不了。所以，他又闭上了眼睛。
我刚刚跨过门槛，就听到康熙道：“晴宛丫头啊。”
“在。万岁爷吉祥。”我忙伏下身子。
这个手握日月苍生的帝王呷了口杯中的茗香，一双眸子正切切地锁在我身上，这让我想到了胤禛，我也是今日才发现，在众多的皇子阿哥中，他与他的父亲有着最为相似的外貌，淡然无情的面孔上却偏偏都有着一双墨黑幽深的眼，矛盾的交织在他静默的脸上，不断的弥漫萧瑟之感。 “丫头啊，朕决定不再留你了，把你指给朕的八阿哥——胤禩为侧福晋，你可愿意？”
满地的阳光冷了，我呆立在地。心里，锥心泣血的疼，血一点点流进了，那些淤积在心里枯腐的疼痛，原来还在，一直在。
我说我不在乎嫁不嫁给他，可现在我在乎——如果连如此陪伴他都只是奢望的话。
我一步一步靠近，距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跪下，缓慢却坚定的请求道：“皇上曾经允诺晴宛，会让晴宛自己选择，故晴宛斗胆恳求皇上收回口谕，晴宛断然不会嫁给八阿哥。” 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沉默许久，道：“四年了，你一直带着。”
我微微一怔，对上他略带惆怅的眼睛，那双似乎看透世情的冷僻眸子里第一次有了沉痛的怀恋。“连朕都忘了——朕要了她后，将这镯子赏她，本着对她的歉疚，答应应承她一件事，可是至今日，无论她再苦，再累，她却从未找过朕，没想到——竟是给了你。”
他转身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却突然醒悟过来一般道：“她可是，拜托了你什么？或者，求你帮她什么？”他回身看住了心神不定的我，目光灼灼，“丫头，别瞒着朕，说。”
“是。娘娘曾拜托晴宛替她照顾八阿哥。”我闭上了眼睛，心重重的一沉。
“你呢？怎么说的？”
“旦夕祸福，我尽力保他。”
我尽力跪着，突然听见康熙无限倦怠地叹了一口气。我抬头看着他的背影，萧瑟晨光中，他的身形消瘦如寒竹，他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凄凉。
“她宁愿求你，也不愿求朕，难道朕真的伤他们母子太深了么？”他的语气让我困惑，一个什么都有的人，为什么看上去像是一无所有。 “朕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哼着歌走在甬道中，像是撞见了天大的喜事一般，整个人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光芒，这种光芒，让朕想起了一个故人……一个走了很远却从没走出朕的心的故人……”桌上的灯花暗了暗，只是细长的灯颈上有了时间斑驳的痕迹。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绵密的雨丝敲在屋顶的瓦片上，“叮咚”作响。
康熙好像闭着眼睛凝神数着一点一点的敲击声。数着数着，人便恍惚起来，好像陷入了那样的安静编入的回忆里。
“佟佳云悠，你服不服？”
“我才不服呢！这样的雕虫小技算什么！表哥，把我的东西还来！我改变主意了，不送你了……”
“有本事自己来拿！”
“眼睛闭起来。”
“什么？”
“叫你闭起来。”
“这是，哈！竹蜻蜓？表哥，你把我的玉蜻蜓弄丢了换个竹子的给我？我，我可不饶你！我告诉太皇太后去，以后决不理你了！”
“什么？这可是我头一次编东西送女孩子啊，看看，手都伤成这样了……喂，哎哟，我错了还不行么……”
“云悠，我要你做我的皇后，我唯一的妻……”
“玄烨……等我好些了……我们就回家去看看……那些海棠花儿没人照看，会不会谢了啊……”
白帏缟素，遮天蔽日，一只竹子做的蜻蜓翩然飘飞在血泪和沙尘中，安然落到漠漠草原中，永远嵌进了那块亘古未变，见证过一切的土地中。
我看见那只寒竹在风雨中缩进身体，发出寂寞的声音：“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晴宛斗胆问一句，皇上可曾爱过良妃娘娘？”
“从此无心爱良夜……说得好啊，朕早已没了心，如何谈爱呢？”人声远了，世间寂了。只他的声音点点滴滴，落到心里，清澈见底。我突然很伤感，却又很想放肆的笑。
后宫佳丽三千人，原来是形同虚设，原来任她们再如何受宠，一朝飞上枝头享尽荣华时，也不过早已零落成他人心底的尘埃。
“她是个温婉的女子，她很懂朕，朕说什么她就静静的听着，有时微笑，有时哀伤。只是她的出身，那是朕心头的一根刺，或者说，那是朕的一个错误。大清江山，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不足。朕是不能也不可能给她和胤禩任何希望。”
“胤禩是个很出色的孩子，如果他的出身高些，如果他的出身能和老十或者老四比肩，那朕也许会给他机会让他放手一搏。这太子二废二立，朕其实早就看出，胤礽性格温和，处事不够圆融亦不够果断，不是朕需要的太子。过早的确立太子只会让他成为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群起而攻之，他势必会抵抗，抵抗就需要势力，最大的势力便是皇权，那么逼宫、谋位……可想而知，这只会让朕的江山不稳，八国之乱的覆辙，朕不想重蹈。”
“可太子复位，需要平复的就是人心，他却在这时侯跟朕捣乱！朕着力培养他，是为了他能帮着将来的皇上拱卫大清江山的，天下岂能为一人而治？朕要的是肱股之臣，他却结党营私，左右逢源，朕的大臣全都成了他的手下，他真想要骑到朕的头上来！他竟然还撺掇着胤祯胤禟向朕叫嚣——太子失德，八哥该取而代之！笑话！他取而代之的了？那么谁取而代之不得？这些兄弟之中可有出身在他之下的？若论才学文章，他比胤祉如何？若论行事雷厉风行，他比胤禛如何？若论行兵策略，他比胤祯如何？
“朕以为身为人母，她会帮朕劝劝胤禩，劝他敛了心，放弃那些追而不得的东西，没想到……她却从未说过一句……她也从未因此求过朕什么……”康熙心里五味杂陈。身为人父，他太失格了，可他毕竟先是个皇帝，再是个父亲。为了天朝国祚，以及下一任登临九五的天子，他必须狠绝地摒弃亲情，将私心放在大义之上。只是这么做，对被他所牺牲以成全皇权者来说，是何等的残酷？而对那些因此被卷入是非圈内的人来说，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豪赌，不管最后谁登上权欲的巅峰，那都将是个彻头彻尾的输家。
一如他。
“也许皇上从未了解过她。她一生都在追求自己追而不得的东西，她知道打碎一个人的梦想，更甚于杀了他。她是一个有私心的母亲，只不过是知道以她的地位断断保护不了八阿哥的周全，所以寄希望于皇上，却不料，皇上并不明白这一点。”我幽幽的叹气。她的苦心他直到她离开都未必明白。 “而八阿哥只是太骄傲，也太聪明。宝剑锋从磨砺出，您以身份否定了他的可能，他却偏偏要为自己和他的额娘证明您否定的他能做到。晴宛猜，也许良妃娘娘看透了这宫里太多的身不由己，她心里更希望八阿哥不要再走她的路，可以真正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身躯一震，一抬眼却见我的目光，竟然泛起一丝迷离。
“你说的，是子芙？”语罢又笑道，“枉朕将她引为知己，竟还没有你了解她！”他的眉压的低低的，轻道，“起来吧。”
我执意跪着，虽说身形早已微有摇晃，“皇上可以体会娘娘心中的无可奈何，请皇上也宠晴宛一次，请皇上收回成命。” 他的眉棱骨一动，隐藏的平静被她的大胆所打破。她的大胆让他惭愧，“不。”他幽深的眸子定格在我的脸上，隐隐流露着一股悲怆，缓缓摇头道：“不。” 水波眼底清漾，我不知此时康熙心中有无波荡，此时外面的雨仿佛下得更大了，惊起巨大的霹雳，一瞬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皇上，晴宛愿意以死明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生不由我，死总该由我了。”
“混账！”康熙颤抖着手一掌打在我的脸上，力气之大，甚至连他都颤了一颤，站立不稳。
我看着被打得破损的嘴角，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砖上，倒映出自己那异常冷漠决然的笑，伤口在涌血，我却仿佛一点都不痛，我昂起头充满怜惜之心地看着悲愤大恸的康熙。
“皇上，只能如此么？”
康熙苍老的脸因为愤恨蓦地显得蓬勃生动，他指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和胤禛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朕劝你，早些忘了他吧！”
我虽不明就里，心头却仍不由得微微一震，我抬起头来，他也正好转过了视线。我本不想在于他的目光相接，却不知为何，他眼中似乎有什么拴住了我，一时之间竟转不开去。
他将一卷黄绸置于我脚下，沉声道：“念。”
我将它缓缓展开，随即瞪大了双眼：“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即朕登基，即皇帝位。”
我的目光越过圣旨看向康熙，见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对康熙道：“皇上，这是……何意？”
“何意？朕不相信你看不懂！这是朕事先写好的遗诏，朕百年之后，新皇凭此登基，号令天下。”
“皇上意属——四阿哥？”我怔怔的看着窗外雨丝卷起的尘土飞扬，那个名字如针扎一般刹那间在我心头烙下无数看不见的针孔。我突然有些怀疑，康熙是不是一开始就看出了他悄然隐藏的王者之思。所以，要做的，只是要让那颗心坚硬一些，夺嫡之争就是最好的冶炼。而的确，也真是成功。
该来的还是来了。
“不一定，朕这里还有一份，上面是十四阿哥的名字。至于选谁，朕还没有定。”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眼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辨的神色，似悲，似喜，似怜悯。
“晴宛明白了。只是还想问您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他选了皇位就不能选我？”眼前事亦幻亦真，我直瞪瞪的望着他，心里像烧开的水一样不能平静。
他的脸上忽然涌现出一股悲戚。
“做皇帝后朕才知道，女人是用来生儿育女的工具，绝不能是感情的寄托，爱新觉罗家族的男人应该把感情寄托在这一片江山上。可以给一个女人尊贵的地位和无尽的财富，但不能只给一个女人感情。因为你一旦爱上了，那就是你的把柄！而我，若把这位子给了胤禛，你就是他唯一的死门，绝不能碰触的地方。留在这个世上，成为他任人宰割的软肋！”
“到那时，‘君王掩面救不得’的滋味，可比现在痛上千百倍！更何况！”他转过来，笑道，“你不会忍心他任人宰割吧——”
我走出乾清宫，见残阳如血，眩目的暗红惨然泯灭。风吹起发丝，脸像被刀割般的疼痛。忽觉脸上一凉，随即而来的灼热感却更甚。 轻飘飘的走路，仿佛身边的一切都成了虚幻的布景。心心念念的想着离开这个牢笼，却没有料到是用这样的方式。
“晴宛，明白了，还请皇上给晴宛时间，容许——晴宛回家小住……”
“朕答应你。”
“皇上，晴宛在你眼中，是否只是一枚棋子？”
“这里所有人都是。”
“那您的筹码是什么？”
“你的不忍。”
“坠素翻江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我折下一剪残红，人面桃花，花去香气依旧。
“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我一震，竟久久的不敢转身，生怕那只是自己的幻觉。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气，我缓缓的转身，跌入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 胤禛，我忽然发现我们无处告别
这里有太多你的印记了。每个角落你曾牵着我的手走过，每个宫殿你曾带我细细数过，
就连这桃花，似乎都认识你我。
还没为你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风景还未看透，怎能就此放手？
可是胤禛，在这个世界上，人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身不由己。当你平安的时候，我愿意远远的注视你的快乐；当你身陷危机的时候，我愿意放开一切
陪你左右。 “皇阿玛找你？”
我轻轻颌首，他温柔地拥住我，修长的手指摩娑在我的脸颊，道：“怎么这么久？让我好等……”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已被我反手紧紧拥住，脸埋在他的胸口，生生逼回了夺眶而出的眼泪。用力，再用力，再悄然松开。他的唇摩挲着我的额头，久久缱绻,，亦仿佛淀尽这一生痴缠……
“怎么了？嗯？”他用手指抬起我的脸，瞥见泪痕宛然，不由得变了神色。
“没事，想你了。”我痴痴的望着他，带着孩童般的眷恋，亦是自语亦是叹息。
“我总有办法娶到你的，晴宛，你信么？”
“我信。”
我慢慢恢复平静，深深点头。当真相信他，我只是信不过自己有力走到那一步而已。我们之间绝不只有我们自己，那些打乱人心的苦心经营，是我们所不能见的障碍，横亘成庞然沧海，崎岖长路。
也许以后，我和他依旧会是并肩行走，只是在谁都看不到谁的地方。看不到，却可以感受的到。有你，我这一路，永远都不会孤单。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夜深千帐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