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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Nobody Knows ...

  •   绅士绝不是通过行为做出来的。他对职业的行当丝毫不感兴趣。他可以养出各种癖好——甚至是怪癖,但绝不能从事任何职业。

      仁王喜欢一遍又一遍地当着柳生的面读这几段话,最后总不忘补上一句,选自《英国社会的差异》作者T. H. Pear。

      “你游手好闲的理由就是这个么,比吕士?”
      仁王的口气,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幸灾乐祸。
      这个时候的柳生,会沉静地反击。
      “那么你呢,总是在换工作的仁王雅治先生?”

      也许在沉默了很久之后,仁王会说,谁叫总是没有可以认同的老板呢。
      所以说啊,我们两个不是一样的么。柳生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仁王懂的。
      毕竟他们从来都没有想到那个人会直接消失得这么彻底。只留下只言片语,好像曾经烧得火热,最后却只剩下灰烬。两个人都像灰烬那样,慢慢冷却下来。
      什么都懒得想,什么都懒得做。
      有种说法叫“死灰复燃”。
      但燃点未达。

      那时候仁王一直在抱怨新上司的不是,柳生的镜片上映出少年的身影。

      下着雨。少年就在两个屋子之间狭小的缝隙中坐着。左边是精品时装店,右边是酒吧。霓虹闪烁。
      少年靠坐在墙边,架在腿上的右手,手指间夹着一支烟。烟头的火光或明或暗。
      雨滴从夹缝中漏下来;墨绿色的头发于是结成一条一条。

      看到同伴停下之后目光所在,仁王或许是戏谑地笑了。

      很长一段时间内三方都抱持沉默。一个在等另一个说话,一个不打算说话,还有一个,也许介于两者之间。

      “在等人?”
      突兀直接的问话,不符说话者“绅士”之名。但谁知道。

      少年头也没有抬。眼睛盯着前方,目光追逐从檐边滴下的水滴。若不是闪烁的霓虹灯光规律地出现,眼前的沉静几乎就像一幅水墨画。他不远处两个经过的人,影子忽长忽短,好像在随时装店里恣意流泻的音乐跳舞。但是,一直没有达到少年的脚边。

      也许放弃了,柳生转身离去。微微迟疑,仁王跟上步伐。

      “灭了。”
      听到这声音才回头的两人,发现在无声无息之间,少年已经站了起来。他踩在脚下的水也像受了蛊惑一般安静,只有破碎的光片在摇。
      “火灭了。所以要回去。”
      语气明明是不经意的,但闪动着的眼睛,好像在看世界上最珍重的事物,好像没有任何虚伪和狡诈。
      仁王看到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的那只烟头,火光已经完全熄灭;也许是被雨滴打湿。
      “回去。”
      低喃着走出墙间的阴影,少年身上的衣服有黑白剪影画流过——灯光的效果么。

      柳生的眼镜片上,那个灰白的影子渐渐缩小,好像黑白电影中的场景。

      “如何?”
      仁王慵懒的音调险些被空中的那一曲劲舞淹没,他却不担心对方听不到。
      “啊。”

      不过是一支小刺,在他们的生活里刺了一下。
      可有时候生活也不过是个皮球,越涨越大的时候……最容不得那小刺。

      绅士必须懂得如何骑马、射击和垂钓。他应该有亲属在陆军和海军服役,至少在外交部门有一个熟人。

      这好像是紧跟在仁王喜欢的那一段之后,论述“绅士”的句子;同样摘自T. H. Pear的《英国社会的差异》。
      柳生对骑马、射击和垂钓皆没有兴趣——虽然这不代表他不擅长。他目前,惟一登记在案的爱好,是阅读推理小说。
      看到他手中拿着的是《福尔摩斯探案》,仁王好像是笑他有了这么多年的阅读史,还在看这种入门的书。
      柳生却说,我喜欢从冷僻处看起。

      所以他安静地站在宴会一角。镜片上上演了一出人生百态之戏,真实而滑稽。
      仁王早已展开了他蝴蝶般地周旋。即使不需要,被私底下称呼为“诈欺师”的他,仍然可以将情报源源不断地从微醺的政客、饱腹的商贾和寻欢作乐的贵妇人口中掏出。
      间或向柳生举杯,微微一笑,杯沿轻碰唇边,引得周围女士们心神荡漾。
      果然是有表演癖的。柳生了解,他的这个搭档,喜欢戏剧化的效果,即使是举手投足也会刻意追求;不是为表现自己,而是以孩子心性戏谑地玩耍。
      偶尔也配合一下嘛——柳生想起某人某时地抱怨,于是以相同的动作回敬了对方。对方潇洒不羁的动作在他这里,就变得优雅洗练。

      然后,注意到了门口的骚动。
      柳生和其他人一样转移了目光。
      仁王在人群中悄然靠近,在他耳边低语:“来了。”
      “嗯。”

      来人不多,只有四个,但无论是身份还是表现出来的风采都足以令他们成为今夜的焦点。
      如蜜蜂群被入侵一样,大厅中满是嗡嗡细语。
      为首走进来的人,视这些状况如无物,带着另三人向宴会主人打了招呼,便向同伴点头。
      “尽情享受吧!”
      却不忘吩咐其中一人:“不要乱跑。”

      交换了个眼色,仁王已经迎头而上,向新来者靠近;柳生则退至角落,仍旧一言不发。
      石子投入湖中,总会引发涟漪;但湖面总会平静——只不知面下多少暗潮便是了。

      “啊呀,这不是柳生先生么。”
      有某位政界人士接近,柳生不动声色,礼数周全。
      眼角瞥见一个人,漠视着其他人一样,四处看看,径直走向食物区。
      便是刚刚被嘱咐“不要乱跑”的人,前些天才见过的少年。没有被正式向大家介绍,但人人已知其名。
      越前龙马。

      政界人士离开,柳生似有意似无意,向右手边移动。越前和他擦身而过时,柳生听见低低一声询问。
      “手机号。”
      仁王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说“你这个斯文败类怎的交了这等好运”吧。
      果然是被他传染,竟也会有这种无厘头似的想法。
      这个“目空一切、高傲自负的邪恶三白眼”总不会是在和他搭讪吧?
      可能有人说过“本能大于思考”的话;柳生在转瞬之间已经把号码报上了。

      时不时地有人上来和他说话。他并不是好脾气的人,不过是教养让他能够把不快抑制在心中。“大吵大闹的人好对付,可怕的是那种你不知道心思的人。”他一直记得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柳生先生似乎都还是单身呢;不知道有意中人没有?”
      一位贵妇人用折扇半掩着下巴问,眼中的企图心柳生不会不懂。真是抱歉,柳生心想,和有夫之妇勾搭的事情还是比较适合雅治。
      适时响起的手机铃声令柳生免于再去思考什么体面话;尽管他知道这不过是短信的声音,但他还是装作要接听的样子,微点头,“失礼了”,向无人的阳台走过去。

      短信的发送人不明;但是,以刚刚他的经历来看,若猜测是越前应该也无可厚非。
      “ぱっぱとはなせ”
      (“去去己来”)
      这便是短信的内容。一句完全看不懂的话。
      柳生摸着下巴,镜片微闪。
      他的爱好,正好是推理小说啊。
      他抬头望向发出短信的嫌疑人。后者双手插在裤兜中,向这个方向,勾着唇角笑了起来,褐色猫眼石一般的眼睛流光,挑衅而不羁。
      柳生推上眼镜。

      听完事件经过的仁王,吹出一声口哨。
      “艳遇啊。”
      这个玩笑,带着一贯的戏剧意味的真实。柳生不置可否,把玩着精巧的手机,单手,翻翻覆覆。
      从桌上抽出一张白纸,张扬随意,龙飞凤舞。留在纸上的,是那谜样的字句。
      ぱっぱとはなせ。
      写完之后,把笔往桌上一扔,仁王眯起眼睛盯着深蓝未干的墨迹。只一会儿,摇起纸张。再一会儿,放弃似的耸肩。
      “不行了。比吕士,为我解谜吧。”
      仁王不是不聪明,只不过对不甚感兴趣的事物,他放弃得很快。这是他的潇洒。
      深知这一点的好友,放下了手机,在沙发的靠背里放松自己的肩膀。被柔和的灯光渲染,他整齐的头发微亮。
      “总之,不是邀请我共进午餐。”

      只是轻轻打了个呵欠,男人就注意到了。
      “我说,困了就快睡。”
      越前摇了摇头,执拗的手又回到了电玩的操纵杆上。
      男人皱起眉,眼睛里染上些许无奈、些许恼火。伸出手,钳着对方的肩膀,他沉下声,近乎命令:“关电源,回去睡觉。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暂停了游戏,少年转过头,笑颜中有舞爪的野兽:“我说不呢?”
      真是爱挑衅的小孩。男人清楚地接收到这信号,不怒反笑,“那么我亲自扛你回去。”
      冷哼一声,少年转回头。游戏的音乐重又响起,人工制作的热烈曲调毫无干扰地鼓噪耳膜。
      “真要我亲自动手,嗯?”
      语气中的压迫力碰上了厚实的山,不声不响地被化解。越前盯着屏幕,手指在操纵杆上快速移动,什么也没听到一般。
      男人深呼一口气,仿佛是为了把怒气从胸腔里挤出来。

      “啪”一声,游戏音乐就此中断。一片沉寂。
      视线对上拔出了电源、甩着手里的插头的人,越前无声地站起来。
      “插头给我。”
      嘲笑一般,男人得意地呲着牙笑:“不可能。”
      “给我。”
      “想都别想。”
      “给——”

      简短的音乐声截断了句子。
      对峙中的凝重空气被划开之后,越前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所到之处,空气悄悄流动。
      是短信的铃声。也许比手机的主人还要了解这个电子设备的男人,无言地将视线紧随少年。
      手机盖打开,几声按键音。少年的表情有细微变化:眉毛上挑,嘴角嘲讽似的微翘。

      “谁发来的?”
      之前还显得有些生动的脸,在这一刻僵硬了下来。少年生硬地把手机递出去。
      “自己看。”
      胜利地微笑着,男人接过手机:“这么自觉?”
      “反正你可以从电信局查出来,不是么?”

      少年的话,不是恭维,而是满满地讽刺。他的一切都在这个男人的掌控之中,他从来知道。但是,即使是被关在笼中的鸟儿,也是会啄人的;何况,他认为自己不只是只弱小的鸟儿。
      这一点这个男人再明白不过。

      握紧手机,男人看着越前径自离开,走向自己的房间。从对方口中确认了自己的控制权,之前的目的也已经达到,男人却并不显得高兴。
      他低头。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无意义的英文字符。
      Tgamj wmt, att wd aamt.
      发送者的号码也毫不熟悉。

      “龙马,这是什么?”
      豪华吊顶灯洒下的白昼般明亮的光芒下,被模糊了边缘的背影只是稍微停滞了一下。
      “不知道。”
      这句话就好像露水一样,消散在温暖空气中。

      暖气充足的屋子里,枕着双臂,他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的影子。隔着窗帘照进来的光,已经无力。充满耳朵的,是寂静的无声。
      脑海里,那句话飘进思考中。
      Thank you, but we cant.
      这就是那两个人给的答案,那两个曾经号称最默契挡搭的人。
      We can’t. 而不是We aren’t able to. 两句话意思上微妙的差距,并不能够忽略。
      他们不能离开,不是因为没有这个能力,而是,他们的心做了要求。他们不能违背心的意愿。这就是选用这个词组的理由吗,越前想着。
      “蠢透了……”
      少年喃喃,转身侧卧,闭上眼睛。
      一抹笑在这个没有他人的房间里显露。

      “发好了?”
      放下手机,柳生把写着一些字的纸放到壁炉中。
      “嗯。”
      他点头。
      纸片慢慢在旺盛的火焰中变色。焦黄、漆黑。然后萎缩,化为灰烬。
      仁王拿着火钳,把灰弄散,一边笑着:“会是什么反应呢……期待呢。”
      可以预计的是,会很有趣的。
      在这个整个国家的政治中心,这个汇聚了所有权力欲望的大都市,一场也许怪诞、也许惊险、也许温馨的大戏会上演。谁的Happy Ending,谁来取得,谁会失去,谁也不知。
      现在离开,又怎会舍得?

      ぱっぱとはなせ(“去去己来”)
      这不过是利用手机做的巧妙把戏。由于手机键盘的按钮不够,几个英文字母会被安排在同一个按钮之上;输入之时,必须进行再选择,才能确实选中自己想要的字母。
      这样,用拼音输入日文之时,会出现重码。ぱっぱとはなせ只不过是在没有进行再选择之下默认出现的片假名而已。只要把每个片假名的重码都考虑进去,就可以推出一个连贯有意义的句子了:
      さっさとはなれ(“速速离开”)
      而柳生的回复,只是将同样的方法应用在英文之上罢了。
      标准化的生产,为这个密码提供了全世界都能使用的编码器和解码器。
      人类,就是有时候掌握了双刃的武器也不自知。

      “虽然不能照那位少爷说的话做……”仁王站起来,把披散的头发扎好,“不过,盛情难却。不好好利用这个警报,岂不可惜?”
      好友跃跃欲试了。柳生抿起唇,心情愉快:“很久不活动,也有些生锈了呢。”
      尽在不言中。

      从电脑前站起来,柳生揉揉自己的肩膀。已经是早上了;厚重的窗帘也挡不住富有活力的阳光。连续工作了一个晚上,柳生摘下眼镜,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让开始带上温度的阳光洒进房间。
      在床头拿眼药水的时候,他听见了门铃声。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的仁王应该会去开门吧,这么想着,他躺在床上,往左右眼各滴几滴药水,才感觉干涩的眼睛舒服了些。
      很快,他就听见了仁王戏谑的声音:“哟,稀客啊!”
      不是送晨报的小弟么?
      他关上电脑,戴上眼镜,对着镜子整整自己的衣领,走出房间。
      被领进客厅的,是绝对可以被称为“稀客”的人。仁王这次,没有夸张。
      柳生难得从心里赞同搭档的用词。

      在沙发上坐下之后,不速之客便开始好奇地打量四周。等到红茶被端到面前,他的视线才收了回来;眼球滴溜溜转了一转,他抬起头。
      “有芬达么?”
      仁王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迹部也给你芬达吗?”
      “他喝鸡尾酒;”然后,郁闷地补充,“只给我牛奶。”
      现在连柳生也有了笑意。
      这个似乎还带着牛奶味的少年,就是前几天还通过手机发送暗号警告他们的人。稚气和成熟这样的矛盾呢组合在他身上完美融合,丝毫没有冲突。越前龙马,就是他的名字;也许会在历史上留下轨迹的名字:至少那个叫迹部的男人坚信这一点;不管男人心中为这个名字怎样的定位——傀儡国王或是一代明主。
      越前龙马,便是现今这个君主病入膏肓、朝不保夕的国家里,最接近王座的人。
      当然,那是在柳生和仁王效忠的对象离开之后。
      “看来,只好让您失望了,殿、下。”
      仁王刻意加重的称呼之中包含着什么,越前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了。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少年拿起茶杯,小啜一口。
      柳生走到沙发旁边,斜靠着靠背,抱胸。
      “那么,有何贵干,殿下?我想,短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啊,我偷偷跑出来,只能躲到你们这里来。”
      少年的口气好像在说“今天我去公园玩”。
      房子的两个主人意识到,他们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你们不会把身为王储的我赶走吧?”
      特意在“王储”两字上加了重音,某种意义上还是孩子的王子淘气地笑,一口白牙上闪着得意的光。

      “真不知咱们王子殿下到底是太笨还是太有勇气;”仁王耸着肩膀,“把自己暴露在政敌面前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事。”
      “不过,确实我们不会对他下手,”柳生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越前已经自发自动地打开了电视机,“这点他赌对了。”
      “迹部恐怕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他们一向尽量避免和迹部正面冲突;即使他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也许会回来的那个人做准备;若那个时刻真的到来,双方势必水火不容。
      “要是被指控绑架王储,那可不是好玩的。”仁王开玩笑似的,说出了决称不上好的结局。即使知道越前是自愿的,迹部会不会做出趁此机会铲除政敌的行动还不得而知。
      “但恐怕我们没有其它选择了……”
      柳生转回头,在仁王疑问的视线中示意对方往客厅里看。
      客厅里的少年不知何时转头望着这里,一边恶作剧得逞似地笑,一边轻轻挥动着什么。
      待看清楚之后,仁王挠挠脑袋,演戏似的摊手:“软肋被抓住了呀……真没办法。”
      柳生看着友人唇角的笑意,明白这个最佳搭档又和他拥有同样的心情了。
      其实心里是很欢迎咱们的小王子的吧,这个人。

      有时候,作为文学作品表现人物个性的需要,某些角色的某些缺点或怪僻会被放大,以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并产生亲切和活力之感。
      如果越前顺利成为这个国家的君主,柳生敢打赌后世的野史会对这个史上最年轻的国王变本加厉地渲染。

      不过,这位少年王储至少没有对家事显出一丁点的生疏感。考虑到他“最近刚刚找回来的私生子”身份,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而被赶去厨房刷碗的原因,是仁王和柳生家轮流做家务的常规。
      “住进这里就要遵照这里的规则,即使是王储也没有违背的特权哟。”
      这么说着的仁王,把粉红色的围裙挂到少年身上。之所以存在这种近似恶趣味的颜色,是因为仁王在一次超市大减价中头脑发热了。而买回之后没有任何一个愿意穿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无视少女情怀的色调和热血(?)少年之间的不协调,仁王说着很适合很不错之类的话一边笑了起来,然后转过头试图让正看着书的柳生鉴赏鉴赏;只是刚刚成功引起后者的注意力,一团粉红色事物就飞过来扑到了仁王头上。
      “自己穿去吧!”
      仁王对着瞪过来的三白眼,吃吃笑着。柳生心中叹气,叫了停。
      “厨房里有围裙。”
      把视线移回之前,柳生注意到准备走进厨房的少年朝仁王嚣张地比出了中指。仁王愣了一下,对着留下一个得意笑容之后消失在门口的少年失控地笑了起来。
      “说不定把他留下来是正确的呢。”
      柳生考虑的问题却是,难道迹部没有教他那是不礼貌的吗。
      当他这么说出来之后,仁王耸着肩:“这不是很好么;平民作风的君王啊,很容易得民心是不是。哼哼。”
      极具仁王风格的两声冷笑。柳生知道这个搭档总能将所做的一切玩世不恭。
      从这个意义上,与他相比,柳生的个性也许看上去陈善可乏。仁王却明白,那不过是,“看上去”而已。

      柳生合上书。瞅着书桌上的一组塔罗牌,他顺手抽出了一张。
      “怎样?”
      对凑过来的仁王,他将牌身翻转。
      是塔。灾难的象征。
      “真不是好兆头呢。”
      好像感叹着时运不济的语言,却搭配上了露出些许满足意味的笑容。
      再明白好友的死性子不过的柳生,轻轻用卡片在对方额头上拍了两下。

      晚饭之后柳生会进自己的书房,仁王则会出去;这已经惯例了。越前知道这一里一外、一明一暗正是这两人的搭配方式。他们都不是在游手好闲。
      从没有合上的门缝里望进去,柳生正坐在闪闪发光的电脑面前;想像着那对眼镜片被映照得白亮,越前缩了缩脖子。真是险恶的画面啊,这么想着,越前恶意地哼哼。
      他坐回沙发,百无聊赖地转台。
      转过视线,再次确定柳生的注意力集中在电脑之上,他蹑手蹑脚地溜到厨房里。
      今晚一定要迈出人生的重要一步。
      再出来的时候他手中是满满一杯明黄色的透明液体。那是从标着“白兰地”的瓶子里倒出来的。
      迹部,就算防着我又怎样?我还不是喝到酒了!
      对着杯子露出大大笑容,越前当然不会想普通玻璃杯和白兰地是否搭配。那种衔着土地所有证出生的、自认有品位的贵族才会考虑那种事呢。
      来吧,看看那些大人十分偏爱的饮料是什么味道的吧!
      不知人世滋味的少年做了一个片刻就后悔的举动。
      他饮了大大一口。
      然后顺理成章地呛到了。

      诅咒着酒的发明者,越前发现身边已多了个影子。听到咳嗽声出来的柳生,虽然反光的眼镜把表情遮挡,却仍从嘴角处泄露了笑意。
      不爽。
      不顾喉咙里还有些许不适,越前强迫自己停住咳嗽。他抬起头,丝毫不减一丝骄傲:“看什么?”
      “殿下——”
      注意到少年蹙起眉,柳生改换了一个称呼。
      “阁下还没有成年吧。”
      “啊,是这样。怎么。”
      “难道迹部也让您喝酒吗——啊,我记得,您说过他只让您喝牛奶。”
      越前沉下脸:“怎么,你们要以他为学习的榜样吗?”
      不知不觉拂了逆鳞吗?柳生笑笑。
      “不是这样。我是想教教阁下——”
      “敬语很好玩吗?”
      不以被打断为怃,柳生再次笑了:“好吧。我想教你正确的饮酒技巧,如何?”
      “不必了。”越前的回答干脆利落,“已经不想再碰一口了。”
      至少是个能够吸取经验教训的王储——柳生心中半开玩笑地想着。
      “那是饮酒的方式不对所致。不想试试么,令这么多人着迷的酒的真味?”
      柳生发现少年的鼻头动了动。
      良久,少年抬起头:“喂,酒真的好喝?”
      上钩了。

      柳生从橱柜里拿出了白兰地杯——虽然在越前看来,和其它杯子没有多大区别。
      考虑到对方还只是个小孩子,柳生决定往白兰地里加些碳酸饮料。自从越前住进来之后,从前绝对不会出现在他们家的东西出现了——葡萄芬达。
      他按比例掺好,蒙上杯子,用力一拍。“啪”的一声后,泡泡升了起来。
      “呐。趁泡泡没下去前一口喝完吧。”
      将信将疑地接过,越前没敢喝完不过,也许是加了芬达的缘故,他大大地饮了一口。泡泡在嘴里撞击;下肚之后,这种奇异的感觉慢慢转移。
      看到满足的表情,柳生知道自己做得不错。
      他另取一个杯子,倒了纯白兰地。手指在杯壁摩挲,他开口:“我以为迹部不是那种拘泥于几岁才能喝酒的人。”
      越前愣住了,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想这个问题,又或许是被自己得出的答案吓了一跳。
      “不知道。”
      少年的语气显得不同寻常的粗鲁。柳生没有点破。
      在一段沉默之后,少年好像试图战胜心中的微微羞赧一样露出了别扭的表情:“呃,再给我一杯吧。”
      柳生把白兰地吞咽入肚:“一晚只能一杯。”
      明白了言外之意的越前露出笑容。
      “期待。”
      这么说着的他,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兴奋的心情,脸颊透出了粉红。

      “和王子殿下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么?”
      在仁王些许戏谑语气中,两人的视线往客房那边转。
      柳生点点头。
      “在他的杯子上抹了些安眠药。”
      他说。
      即使愿意让越前住下,也不代表他们相信他。他不知道的是,每个房间都被装了摄影机。拍摄死角只能容下一只蚊子。
      “没有被他察觉吗?”
      “药量不很大……不过,他还是说了一句‘今天似乎比平常困得早’。”
      果然是敏锐的孩子。

      柳生想起拿出棉被铺在地上的时候,越前困倦的脸上出现的小小兴奋。
      “怎么?”
      “榻榻米……很久没有睡了。”
      这么说着的他显出怀念的神色。不管那是多久之前的回忆,柳生想,那一定是这孩子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大大呵欠,越前向主人伸出手:“牙刷。”
      柳生惊讶于那只手看起来并不细嫩。但是,微微歪着头好像不把人放在眼里的神气劲儿和半耷拉的眼睛还是让他明白这不过是个十三岁的没有经过大风浪的孩子。这种大大咧咧的姿态,可不像个进退有礼的大人呀。
      在洗手间捣鼓了一阵子,穿着和他们借的大大T恤走进来的越前,看起来就和普通少年一模一样。钻进被窝之后,他低低说了声“晚安”。如同吃饱之后困顿的小猫一样,乖巧得好像所有棱角都被磨平——虽然柳生知道这些棱角不过是暂时藏了起来。
      走出房间,关了灯之后,柳生看见那棉被中隆起的部分几乎缩成了圆形。
      真是……
      他轻轻咳了一声,关上房门。

      “闪神了?”仁王的笑容放大,“想着什么呀?”
      “迹部那边,有什么动作?”
      被堂而皇之地岔开话题,仁王的目光闪了闪。他耸耸肩。
      “动作多着呢;虽然没有公开。王储出走……这可不是可以轻易公开的消息。”
      “能找到我们这吗?”
      柳生提出的问题,双方都在思考。
      从立场上看,他们是敌人。一般来说,谁也不会认为己方的人会离家出走出到敌方那里去;但是,对迹部来说,越前是否真是在“自愿”的情况下“出走”的,还得打上一个问号。因此,他们不会漏掉这条线索。
      一直以来,两人不时出现在各种上流场合,并没有显出任何可疑的样子;不过,他们对外公布的住所,并不是现在他们所住的;另外,他们的落脚地也不只一处。狡兔三窟。尽管有这些防备,但由越前透露出的信息——迹部似乎已经盯上了他们——来看,找到他们这,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唉,大概是要准备搬家了吧?”仁王摸着下巴,望着天花板,“希望王子殿下能赏赐几个辛苦钱呀。”

      第二天越前睡到太阳晒了屁股。
      这是长久以来越前第一次睡懒觉。自然醒来,他伸了个懒腰。
      肚子饿了……
      揉着眼睛走出房间,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了半晌。
      仁王趴在柳生身上。地点是沙发。
      听到开门声而转过头来,柳生皱着眉头,催促对方起身。仁王却忽然发了恶作剧之心,嘴里喊着“你好无情”之类的话硬是不起。
      “请继续,不用管我。”
      这么说着的越前,咔嚓一声缩回房间里。门外传来仁王的大笑。
      背对着房门,为那肆无忌惮的笑声郁闷咬牙的时候,门开了。仁王弯着腰,揉乱了小孩墨色的松软头发。
      “少年,你真的明白么?”
      “当然!”
      少年狠狠地反驳,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否情绪激动之故。
      年长的痞子便大笑着离去。
      “现在的孩子,都不可小视啊。”
      柳生轻轻叹气。调整了眼镜的角度,他转过头来——
      “饿了吧。我给你准备早餐。”
      越前微红了脸,点头。
      想了想之后,柳生忽然又开口:“刚才是雅治不小心摔倒了。”
      小孩子还是不要想太多的好——柳生是这么为自己的行动做解释的。

      那天夜里忽然下起了暴雨。柳生看了看窗外,回忆之后确认仁王出门之时并没有带雨伞。更重要的是,他去参加的正是一个露天Party。看来,回到家门时候会变成一只落汤鸡。
      揉了揉眼角,他将办公椅向后滑,稍稍远离电脑。顺手调出监视画面,他看见客厅中的越前一罐一罐地喝着芬达;电视上播放的是一场网球比赛。
      很有趣的运动。
      门铃响起,越前磨了十秒才去开门。踮起脚尖,在猫眼里确认了之后,他打开了门。
      果然是一身狼狈的仁王。

      即使是带着钥匙,仁王也总不肯自己开门。只要屋内有人,他就一定按门铃。
      在住进来之后就因为喜欢待在客厅而承担了大部分开门义务的越前,终于不爽地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嘿嘿,我就是喜欢这样啊,”用力压着越前小小的脑袋,仁王的回答语气好似说笑,“这样我才能确认,是真的有人在等我啊。”
      “切……”
      越前拨掉对方的手。
      这样轻佻的语气,谁能分辨得清真假啊?

      柳生把电脑关掉,走出了房间。

      “倒霉透顶——好好一个舞会就这么提前结束了。扫兴扫兴。”
      大声抱怨着“亏我和看上的一位夫人差一步就能谈上话了”之类的仁王,拐进了浴室。过了一会儿,传来“比吕士啊帮我拿衣服”的声音;而此时,柳生早已料到一般把衣服递了进去。
      越前集中在网球赛上的注意力这时候才稍稍转移。
      从魔法之间中走出来的仁王已经从落汤鸡变成潇洒不羁的雅痞。此时柳生在为越前调每晚必喝的白兰地加芬达。
      “网球?啊,很久之前打过。很有趣的运动呐。”
      对着电视节目发出不负责任的评论,仁王径自在越前身旁坐下,右手管不住似的在少年的头发上揉。这已经变成他的习惯性动作了。在被蹂躏着抗议的目光之中,仁王笑了起来。
      “比吕士,也给我来一杯吧。”
      “白兰地加芬达?”
      “白兰地就好。”

      把自己的那一杯摆到茶几上之后,柳生在越前的右侧坐下。
      仁王伸手拿起自己的杯子,大饮一口之后呛了起来。
      “好烈——这不是白兰地吧?”
      “啊。可能不小心倒错了。”
      仁王困惑地想着到底柳生是故意还是无意之时,柳生注意到越前没有动自己面前的那一杯。是看比赛入了迷吗?
      但转头看,少年低垂着头,视线似乎并不在电视之上。
      “怎么?”
      抬起头的少年欲言又止。然后,好像把什么想通了一样,露出挑战般的笑容。
      “他——幸村是什么样的人?”
      要回答这个问题,即使是这两人,也都力有不逮啊。
      即使是曾身为幸村心腹之一的这两人。

      越前的记忆中,曾见过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两面。
      第二次是在御前。他们共同的父亲完全不似壮年时候的意气风发,浮肿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即使是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者,这个每个骨节都只能靠王座来支撑的人,也不过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罢了。
      越前的目光直勾勾地在这个父亲的眼睛中探寻。如今能证明这个国王与年龄相符的智慧,也只有这双眼睛了。即使对自己所谓的生身之父没有多大感情——事实上,是有些许憎恶和不屑的——但他仍忍不住为这苍老颓唐的画面心生不安。
      这是时间的恶作剧,赋予一个人所有,再慢慢夺走。
      一个声音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的哥哥,微微低着头:“这就是龙马。”
      声波缓缓流动,按摩他的神经。
      国王费尽力气一般地点头。他早已确定这个眼神清澈的孩子是谁——这是他的儿子,从与当年的自己相似的眼神里就能读出。他的目光开始在两个孩子之间游移;一旁屏息的大臣们,似乎在等待一句话。
      但国王什么也没有说,挥手让所有人离开。

      之后,越前被幸村叫住。年长的王子的担忧着什么似的望着他。被灿烂的阳光铺满全身,越前忽然决定静静等对方开口。
      “没什么……”
      幸村露出笑容,伸出右手。越前以为像以前一样,但却不是。手的目的地不是他的脑袋,而是肩膀。
      少年有些惊异地看看自己被轻拍的肩膀。那种触感明明应该稍纵即逝。
      “没事的。”
      那令人安心的笑容被珍藏在少年心底的相簿里。

      而第一次见面时,越前还是一个被收养的孤儿。
      那时,他沿着街道行走,调整了自己鸭舌帽的角度,将下午刺目的太阳从视野中消去。
      记忆中出现的人,除了幸村,还有某甲、某乙。全然空白。
      “你是叫……龙马吧?”
      被唤了名字的少年,不若其它同龄孩子的单纯,满脸防备。
      “干嘛?”
      “我是来接你的。”来者这样说,以微笑。
      那时他抽搐地想,这并不是王子和公主的戏码。

      “对不起。但是,为了我自己,只好把你拉下水了。”
      那次交谈之中的许多句子已经不记得,却有一些在脑海里时隐时现。
      “请把它当做机遇和挑战来看吧——这么想会让你舒服些。虽然由我来说,总有狡猾的意味。”
      “即使是讨厌,人生不就这样吗?”
      还有幸村舒服的笑声。
      以及揉着自己头发的纤长手指。

      谜团一样的句子,现在似乎有解。原来从接他回王室,到其后王储资格争夺战,到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从王都消失,都是精心策划的好剧。
      想通其中关节之后,却发觉愤恨爆发的第一时间已经失去。虽然是被利用了……
      也许,越前想,会找上柳生和仁王,并不是偶然的吧。

      仁王为自己点了一支烟。
      “今晚夜风不错。我去阳台看看景色。”
      他没有听到柳生的话。
      “那家伙,大概是不想让你吸二手烟。”
      “无所谓,又不是没有吸过。”
      少年的神色自若让柳生微愣,然后想起那次街上的“偶遇”。那少年,不就叼着一支烟,十足大人模样地警告他们吗?
      “迹部给你烟,却不给你酒?”
      近日来乖顺沉默的模样,几乎让两个主人忘了少年暗藏的獠牙。柳生不由得为自己的松懈摇头。
      “跑出来的时候偷偷拿的。”越前吐吐舌头,“味道一点也不好。”
      柳生想起那支和没点一样长度的、之后被雨水浇灭了火的香烟,忽然明白那也是少年对大人世界的首次尝试之一。唉,当时怎么没看出来呢,这个小孩的逞强耍酷。
      “抽烟的人,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抽吗?”
      “啊,大部分是。”
      少年向后靠到沙发背上,双臂枕着头。
      “果然,他是不高兴了。真是不好意思。”
      柳生耸耸肩。说抱歉的时候,至少也不要搭配这种幸灾乐祸的表情吧?
      他望了望阳台方向。
      “雅治会调整过来的。”
      “切身体验?”
      少年的眼中的情绪,似乎闪烁着几分讥嘲。注意到这一点,柳生暗生不悦。
      “不要太聪明,”他说,“会让大人讨厌的。”
      “切……”

      他说可以告诉他关于幸村的事。
      但他说他不了解那个人在想什么——这是到那个人离开之时,他和他的搭档才明白的事实。
      他们现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我曾以为他是真的想成就一番大事业……”柳生盯着电视中不断变化的画面,“他是最适合的辅佐对象,最适合做君王的人,我一直这么认为,即使现在。”说完,他的眼镜反射着清冷光线,转了过来。
      没有反应。在幸村离开之后不费吹灰之力成为王储的少年,喝了一口白兰地芬达。二氧化碳已经跑得差不多了,但入喉仍有辛辣。
      柳生转过头去。
      “也许他在我们面前,并不表现出真实一面吧。”
      “那么,在我面前,他也是假的吗?”少年斜睨着身旁的“大人”,并在对方还没有思考出回答之前,再次开口,“他没有骗我。我认定。”

      “你这家伙,”突来的笑语插了进来,“凭什么比我们这两个和他相处了三年的心腹还相信他呀。”衣服有点湿,在阳台上被飘进来的雨水打的。仁王却不去管,靠着门框,双手抱胸。
      少年得意地回答:“旁观者清。”
      于是仁王吃吃笑起来。他轻拍身上细小的水珠,走进了客厅,一边装模作样地举起双手。
      “我错了。再见到幸村的话,我一定和他说对不起。”
      说完他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好友。后者露出“败给你们了”的表情。
      “我也会的。”
      有微笑一闪而过。

      越前愉快地享受着睡懒觉的感觉。即使是已经醒来,他仍是赖在床上,不肯动。
      虽然已经对无所事事的自己心生些许不妙的感觉,但是撒娇是小孩的权力——他不习惯对人撒娇,所以,就让床来好好宠他吧。
      门外不寻常的动静终于催动了他的运动系统;准确地说,在门口传来一声巨响的时候,他的神经线就完全绷紧了。
      那是撞门的声音。
      一跃而起,他认为现在最好的措施是从窗户逃出。但是,谨慎地从边上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之后,他立刻明白这是不现实的。前后都已经有人把守了。
      是迹部吗?
      他想这个猜测命中率很高。
      他抿嘴笑起来。既然如此,姑且就和他玩个捉迷藏吧。

      门口的撞击声越来越频繁;越前拿起自己离开迹部房子时候穿的衣服和鞋;然后把床垫、枕头和被子都翻了个面——这些,都不能有明显余温。
      确认手机在自己身上,他推开书架。幸好外面的声音太大,几乎把书架和地面的摩擦声掩盖了。瞄了一眼地面,他赞赏地一笑。“不错嘛……”对仁王和雅治来说,这个书架也有是有隐蔽逃生作用的,因此,平常他们就十分细心地打扫这里,以免移动书架在灰尘上造成明显痕迹。
      侧身闪到书架后面,他将书架拉回原位。
      正好听到了大门被砸开的声音。

      书架后面是一个五步见方的房间。这个密室,似乎是巧妙了利用几个房间的布局造成的错觉而使人察觉不出它的存在的;当然,如果用尺子把各个房间的大小量出来,加加减减之下,一定能算出密室所在;只不过这些人恐怕很难想到这么做——即使想到,时间也并不允许。
      密室之内,还细心地放置了食物,足够三天之用;越前猜想自己用不着这些东西。
      没有合适的理由,迹部也不可能让人守在这里。虽然“合适”的理由要捏造是很简单的事,例如,在这个房间里“搜”出了毒品;即使只是“搜”出了□□色情光碟也已足够——喂,仁王那家伙真的没有这种东西吗?
      但是迹部若是那么做,他就不是迹部了。
      那个讲求“壮美华丽”的家伙……
      有些人追求美,是追求那种即使只有瞬间也要绚烂,然后在绚烂中灭亡的美;但迹部一定会任性地说“本大爷要的就是华丽丽地成功”。

      从声音来判断,各个房间大概都惨遭蹂躏了。不知道那两人的重要文件都藏得够好了没有——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瞬。只要想起柳生和他的眼镜,越前便觉得这种担心简直就是对这个男人的侮辱。
      越前还猜想,迹部的人会这样大肆翻找,大概还是出于做出“入室抢劫”的假象;到最后,也许他们会卷走所有财物以确立这个假象。即使所有人都撤走,越前知道迹部一定会留下人在暗中监视这个房子。
      但他没有想到一件事。
      那就是迹部自己也来了。

      决不会让人错认的声音、话尾上扬的语调和满是自负的说话方式。真的是迹部。
      “龙马!本大爷知道你在这里。赶快跟我回去,不然别怪本大爷不客气!”
      越前咬紧下唇。这是假的。是为了确定他是否真的在这里——即使对自己这么说,越前还是忍不住心跳加快。
      “再不出来,那两个人会怎么样,本大爷就不确定了!”
      心脏突地一跳,越前开始感觉背上涔涔冷汗。
      不可能。因为他刚才已经用他和那两人间的暗号互通了短信——当然,是在把铃声全部关掉的情况下。
      过了很久,再次传来了声音,“看来真的不在这里了,”隔一阵子,“走吧!”
      越前松了一口气。
      静静听者书架外的声音渐渐安静,他的心跳也慢慢平静。
      总算闯过了一关。
      他把手伸向书架——
      忽然停顿。
      冷笑。
      是诱敌之计。
      越前差点没有注意到。迹部的语气有问题。
      对自己抱有极度自信的迹部,在受挫时候的反应由两种混合而成:对挫败感的烦躁忿懑,以及对对手能力的赞赏。但刚才他的话却不包含这两者中的任何一种。太过平静理智。
      越前把双手插到裤袋之中。
      他的脑袋并没有进行这么多的条理分析;只不过,他凭着对迹部的了解以及自身的敏锐,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
      并不算是耐性很佳的他,现在决定要为了争这口气采取守势。
      赢给你看。越前的笑容,这么写着。

      听到一声压抑着的“哼”之时,越前知道这一回合,他是胜者。

      “伤脑筋啊。”
      仁王放下窗帘。
      “树下那位遛狗的先生我是第四次见到他了;右边卖关东煮的大叔昨天还不存在。要监视我们,至少也得隐蔽一些嘛;假装不知道可是很费功夫的事情啊。”
      两个人若无其事地回到家,煞有介事地报了警。警察勘验了现场,摸不着头脑地调查取证后便走了。
      和越前猜测地相反,迹部连一点点伪装成入室盗窃的想法都没有。他是在大大咧咧地警告柳生和仁王两人,并且,也自信不管对方采取什么方法,他都能够将他们的行踪掌握。
      这人的自信心简直爆棚,越前这样想。
      不过,至少留下监视者这一点,他没有猜错。

      他转身在越前面前坐下,手指交叉,两手撑着下巴。
      “接下来有何打算,王子殿下?”
      年轻王子没有如往常一般纠正对方的称呼,而是咬着唇陷入深思。
      柳生皱着眉,指责般地叫了仁王的名字。
      “怎么?”仁王斜着眼睛,笑意未达眼底,“有什么问题么,比吕士?”
      镜片一闪,柳生示意到房间内谈。

      “不要逼人太甚,雅治。”
      “他也是要负责任的,比吕士,”仁王抱着胸,决不妥协的姿态,“他给我们带来了麻烦,这是事实吧?如果他再不离开,迹部会采取更激烈的措施——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留在这里,本来就是为了保存实力。”
      “我以为我们的想法一样,雅治,”柳生扶了扶眼镜,“幸村不会回来了。我们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没有要去的地方。”
      “胡说!难道你对幸村没有信心吗!”
      仁王的怒气狠狠地爆发出来。
      “就是因为相信他。”柳生转向窗户,“所以才知道他不会回来。”
      “什么意思!”
      “幸村在我们面前,是真实的;但是我们两人,却总是选择与我们的理念相符的部分接受,对其它视而不见。雅治,你也是知道的,只不过你没有承认罢了。”
      仁王的拳头,紧了一紧。
      “那么,你呢,你又为什么庇护那个小孩!”
      “雅治,让他住进来,你也是同意的。你不会没有想到最坏的后果吧?”
      “即使如此,也要让他清楚他的行动会带来什么后果!理所当然地让别人替他承担后果,这种人——”仁王,一拳捶到墙上,“我不承认幸村会甘心让这种人取代他!”
      柳生平静地看着。
      “雅治,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已经是王储了!”
      “但他仍然是个孩子!”柳生的音调高了起来,“而且是一个明明需要依赖别人但却不能依赖的孩子!”
      仁王冷笑起来。
      “我问你,柳生比吕士,你又为什么要去管一个立场和你相对的人的心情?”
      柳生的沉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
      看不见的弦越绷越紧,似乎要被拉断。
      但在那之前,仁王已经大笑起来。
      他知道挚友心中已经有些不知所措,因而更加愉悦。
      而柳生确定,仁王已经明白了什么他不明白的事。

      敲门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门口,已经从动摇中解脱的越前,笑容是天不怕地不怕。
      他的手指,摇晃的是一张照片。那是当初被用来“敦促”两人收留他的东西。
      照片上,有幸村的笑脸。减了短发的前王储,眼角也带着幸福的气息地向镜头挥手。
      因为十分明白幸村从来没有剪过这种发型,柳生和仁王两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幸村离开之后才拍的照片。
      越前把照片甩了过来;一脸诧异的仁王接住了。
      “带我离开这里,我带你们去找幸村,怎样。”
      “你知道他在哪里?”
      这是他们一直想问的问题。
      “当然。他走之后,曾悄悄给我送信来。”说着,越前伸出左手,“这是交易。接受吗?”
      不是请求,更不是任性或者撒娇,这是个交易。
      仁王这一次,笑得更加放肆。

      迹部在得知那个房子里面事实上已经只剩一个人,是在十天之后。驱车前往的一路上,他的内心已经可用气急败坏来形容,却仍力图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他竟然忘了有诈欺师之称的仁王最擅长的就是伪装别人;尤其是伪装搭档柳生之时,几乎是惟妙惟肖。因此,一人分饰两角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直到部下终于发觉两人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同时出现而起疑心之时,已经晚了。柳生已经不知去向——有理由推测,这和越前的行踪有关。
      迹部也不再客气,下令把房子包围;他要向仁王亲自问话。

      “没错。殿下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仁王爽快地承认了,“现在柳生正保护他前往别处,临走前,殿下给你留了这封信。”
      将信将疑地接过,迹部拆开至少表面看上去完好无损的信封。

      已阅。沉默。大笑。

      “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字,迹部的表情愉悦激赏。
      笑罢,他看看眼前的对手。
      “本大爷最后问一个问题。为什么甘愿留下来?”
      仁王咧嘴一笑。牙齿很白。

      迹部下令解除包围,回到车上。坐在身侧的人开口,声音低沉磁性:“怎么,就这么算了?”
      迹部递过去那封信。
      “本大爷当初没有看走眼。”
      “哦?”
      打开信。

      “猴子山大王:我会回来。既然上次相信了我,现在就再信一次吧。别说你不敢。”

      越前果然明白了。迹部没有对柳生和仁王使出最决绝的手段,是因为他相信越前——不管是选择寄宿对象的判断力还是保护自己的能力。
      从一开始,迹部就不曾如柳生和仁王所认为的那样,考虑过越前被绑架的可能性。也因此,在闯入行动之时,他没有说“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快把龙马放出来”。而越前也是那个时候,才对这个男人有了更新的认识。
      让他忍不住露出爽快笑容的认知。

      迹部听到身边的人轻轻笑了。
      “虽说如此,你也不会坐视吧?”
      “当然,”男人骄傲地说,“相信一回事,冒险是另一回事。”
      那人笑着轻摇头。
      这个叫迹部的男人,分明只是操控欲强而已。
      王储殿下,您也真是辛苦了呐。

      今后也会更辛苦吧。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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