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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心神·由诺篇 ...

  •   很早以前由诺就见过特洛伊美亚的公主殿下。
      那时候他在最前方看着前任神官为特洛伊美亚的新生双子主持赐福典礼。小公主不哭不闹,典礼上懵懂地接过由祝词洗礼过的鲜花,看着水镜映出的影像发出清脆的笑声。至于看到了什么,除她以外,知道的唯有当时特洛伊美亚的国王,身为媒介的前任神官也一无所知。
      “无论是什么,都不值得相信或在意。”明明侍奉着神灵,却说出这样不敬的话语。由诺不解地看着前神官,对方却只回应他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
      “这句话,不知道你会明白么……”

      每日清晨穿过神殿回廊的阳光,向来轨迹单一,映衬着惨白的殿堂更显神圣。风霜雨雪的轨迹与飞舞的尘埃在其下都一览无余,因为纯粹到了极致反而生出漫长的绝望,在日复一日的修行时光里,将由诺的心涤荡至空旷荒凉。
      等到由诺也如其他将岁月奉献于此的神职人员一般无悲无喜时,前神官将重担交给了他。
      “你如他们所愿变成了这样,让他们满意的……”水镜为证,只有两人在场的交接仪式中,前神官将权杖放入他手,面上悲喜难辨,“难怪他们这样期盼新的侍神者,虽然是我等待了几十年的自由……师徒一场,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吧。”
      “你相信水镜吗?”
      “我会准确传达神明大人的指示。”
      这样的回答似乎给了前神官一些抚慰,他脸上又出现了些许欢快的表情,一时间让由诺有些留恋。毕竟他是神殿中唯一会直白显露喜怒哀乐的存在,而很快这道彩色将离开。
      “那么给你一条或许有用的建议。还记得有人进献的来自东方的玉琮吗?迷茫或动摇时,记得你与它是同样的身份,放空自己的心神,这里没有值得你交托身心的事物。”

      似乎是时光飞逝,又似乎千年一日,由诺已经不记得,知晓这神殿承载的黑暗与光明有同等重量时,是何种心情。名为神官,实则不过传达神谕的一个中介,初次不知是善神还是恶神先附体,意识重回身躯时他失态地倒在水镜旁,其他人聆听完神谕已先行退下,留他一人无法控制四肢地僵直许久,听着风吹过水镜带来微不可闻的涟漪声。
      之后他大病了一场,等到痊愈继续迎接神的到来,次数多了身体的排异反应渐渐消失,精准频繁地传达着两位神明的讯息。似乎曾有那么几次,他模糊地听到两道声音,一道对他赞许肯定,一道不掩对他空白无趣的嫌弃。
      但这些重要吗?摸着玉琮外圈精致雕刻的纹路,冰凉的触感无法被他同样冰凉的指尖温暖,由诺觉得自己与它的区别,大概只在于他还有那么一些时间,能让灵魂在这个躯体中清醒游荡。

      无论由诺怎么想,菲罗斯一国对于这新一任神官十分满意,重新开始频繁降临的神谕让这小国接近停滞的运转重回轨道,在其他国家间渐渐拥有了话语权,又因为中立的立场,成为了看管特洛伊美亚公主的最佳选择。
      从赏罚分明到苛政严刑似乎隔有天堑,又似乎只在权杖之尖那人的一念之间,无人知晓让特洛伊美亚的国王发生如此巨变的原因,而转变一旦完成,让一个国家崩溃只需要短短十几年。期间并非没有挽回的机会,然而年轻的王子终究势单力薄,一场政变反而葬送了自己。
      而公主殿下的身影不曾出现,存在有如一缕轻烟,往后曾在宫内侍奉的老人回忆,即便是兄长被斩落首级,她也是木然的表情,一滴眼泪都未给予,转身将华服包裹的身躯隐没在花园中。
      直到又一次军变,被认为是助纣为虐的公主殿下,不声不响配合着,击落了国王的王冠。是先前时机未成熟而蓄势待发,还是临时回心转意,民众已不关心,也看不见她为胜利加下的至关重要的砝码,只在终结苦难后声讨着王族所有担当沉默帮凶的成员,要求肃清处决,也包括了她。

      若不是传说里的食梦兽再次出现,大概由诺没有机会再见到公主殿下。
      在这个国家的子民的心都陷入怨恨与绝望时,食梦兽的来临成了必然。或者说,以所有阴暗为养料,而到此处最浓郁的情感成了钥匙,为这群生物打开了穿越世界的大门,以特洛伊美亚为中心,迅速扩散。
      几百年一轮回,各国史书中又出现近似的话语,记载着新一轮战士们与食梦兽的斗争。
      而这一代特洛伊美亚王族中传承到梦之力,可以赐予众人净化食梦兽力量的,是公主殿下。
      原本就在犹豫的判决自然停止,顾不得未平息的民愤,她被匆匆转移到了菲罗斯。

      由诺和公主殿下第二次见面却非在菲罗斯任何一处土地。
      在意识到是梦境的一瞬间,由诺便确定这不是他的世界。这些年并非没有梦,但对神殿之外世界接触寥寥的他,哪怕在沉睡中,构筑的天地依然是苍白单一的,何曾有过这样精致的花园,绿树葱郁繁花锦簇,声息如色彩般缤纷缭乱。
      都不知道自己是麻木还是过于震惊,他停留在初始的位置许久未有其他动作,直到听到小孩特有的急促跑步声,才移动了目光。
      跑过他面前的小女孩,并未被一身华丽繁复的裙装阻碍行动,手中拿着一顶花环,喊着“兄长兄长”,并未意识到由诺的存在,匆匆跑过他的身边,带起的气流卷起花环上落下的一朵小花。由诺并未打算跟随,只下意识伸手接住了花朵,在移动脚步之时,梦境瞬间被抽离,睁眼所见仍然是又一日准时穿入神殿的阳光。
      还没细看花朵是什么颜色,他想。

      晨间礼拜后侍女告知特洛伊美亚的公主殿下已到达,将会在神殿旁的白塔居住,至于时长,则取决于同食梦兽的战争将持续多久。
      出于礼节,由诺等待国王到来,再一同会见这位亡国公主。
      见面之时由诺才明白梦中所见正是幼年的公主,如今的脸庞上还能看出几分影子。除了因为旅途跋涉面上有几分疲态,公主看来倒似并未经历巨变,只是一次平常的访问。她平和从容向由诺与国王行礼,栗色长发在靠肩膀处弯出的弧度有着同举止恰如其分的优雅。
      没有梦中的明媚活泼,也没有记忆模糊的那场典礼中的天真快乐,但维持着一个逝去之国的王室气度,使人不敢轻慢。
      “我明白职责所在,这也是我唯一可赎罪的方式,请代为转告审判庭。”不多寒暄客套,公主谢过国王,便如此承诺。而传说象征继承梦之力的指环在她指上,古朴光泽闪现,紧贴着肌肤仿佛是能工巧匠订制而成。在余生几十数百年,这是她的象征,是她的护身符,也是禁锢她的牢不可破的束缚。

      不论身位高低,由诺并不在意神殿中多一名人员存在,但生活在他未察觉时确实有了千万分之一的变化。
      除却偶尔无法控制地误闯梦境,看着年幼的她在花园中穿梭,他与公主殿下的交集甚少,因为公主将长时间的祈祷与冥想都于白塔完成,为远方战场送去梦之力,而由诺一如既往地在水镜前等待传达着降临的神谕。
      如果不是那一次神明附身的时间过久,两个人第一次真正的交集也许遥遥无期。
      确切说是公主唤醒了他。听不真切的呼唤声,因为脸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而让知觉逐渐回身,由诺睁开眼,看到她拿着蘸水的丝帕,担忧的表情因为他的转醒而松动。
      由诺起身松开侍女的扶持,稳住身型后看着殿内摇曳的烛火,轻声道:“夜晚了……”
      “是的,”公主应道,似是为了解释自己的行踪补充了一句,“从回廊往上看,菲罗斯的星空很美。”
      不用分辨的谎话。从白塔眺望,四周风景一览无余,远比在灯火混杂的神殿狭窄的视线仰望所见美丽得多。但由诺没有反驳,点了点头,将风灯燃烧过半的蜡烛替换,再交给她身后的侍女:“下来看一看不同风景也好。”虽然终究远远不及她回忆中的花园。
      公主不再多说话,行礼带着侍女告辞。直到很久以后,她向由诺坦诚:“都说水镜可以昭示未来,但我好奇,既然有掌握未知的能力,那能否让我看到过去呢?”

      有过这一次意外的邂逅,往后几次遇见由诺昏迷,公主便会先让侍女退下,静静守至他苏醒再离开。不问缘由,也不惊讶为何那时候他身边从来没有其他人。
      昔年听过传闻,她对能启动水镜、传达神谕的神官满心好奇。等到时过境迁身处菲罗斯,已无那一份探究的闲心。但在第一次遇到昏迷的他,等到那双金色眼眸睁开只倒映着她的身影时,似在看她,又似万物存在都是光影虚像,不过心间,让她有一瞬间欲落泪。
      答案是哪一个,她不知道,那么不言大概是最好的应对。
      只是有一次神殿烛火都熄灭时,她看着带来的风灯的唯一火光,说道:“您带着这盏灯回去吧。”
      由诺想了想,接过灯,选择先送她回白塔。
      路程不长,二人并肩行走。沉默了一阵,公主问道:“您知道……外界战事如何了?”
      “我也甚少同外界来往,只知近来他国请求神谕的使者减少许多,”略表歉意后由诺这样提议,“或许您可以在白日到神殿来询问主教。”
      公主未置可否,谢过他护送,只道不必归还。而由诺望着她的身影逐渐被螺旋的石梯遮挡,低头用空闲的手抚过微烫的风灯,底座刻着浅浅的一朵花。

      归还风灯时二人没有见面,离那一晚过了大半个月。由诺在黄昏离开前将风灯放在她时常静坐之处,还挂上了一串花环。
      是用一种不常见但也不耀眼的鲜花编织而成,由诺知道她会认得,那是她梦中花园一直生长着的植株,也曾落入他的手心。
      由诺依然会身不由己地误入公主的梦境,而对方又似乎从来不曾察觉他的存在,只能心有歉意地偶尔瞥见她的过往。最初的小女孩长大了许多,开始学习礼仪接触政事,休憩时间在花园中会面有疲色,安静坐着,任雪雕降落在肩头,凑近她脸庞亲昵。每当那时她会微笑着将视线转向雪雕飞来的方向,唤道:“兄长。”
      但梦境往往也止步于此,由诺一直没有见到特洛伊美亚王子殿下的真容。
      是否知晓……或许并不重要。当他在神殿的角落寻找到同样的花朵,笨拙地编织着花环时,这样回答着自己。而当放下花环离开后,他回房拿起玉琮,将冰凉的玉石抵上额头,自审着这莫名而起的关注和在意,有些许动摇。

      那串花环应该是很让公主开心的,她特意有一日在神殿停留至清晨,抱着万一的心态等到了由诺,笑着向他道谢,再请求:“您能否用法术让它一直保持现状呢?”
      “它和王宫中的一种小花一模一样,我没有想到还能在这里看到它……”所解释的话语和未说出的心情由诺都知晓,明明未染人世诸恶,他却直觉地选择伪装,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真是一个美好的巧合,我很荣幸。”话语一出,他已熟悉的神灵之声发出了嘲笑。
      接过花环,似乎有一瞬间由诺碰到了她的指尖。来不及感觉,他先低头轻声念完咒语,将花环交还时,微微使力停住动作,询问:“神殿周边的花少有,我也不知道这朵花的名字,或者说……我对神殿之外有太多一无所知的事,您愿意分享其他认识的花吗?”

      由诺并不清楚自己如此的用意与期盼的结果,所以看公主在众人来临前依旧回到白塔无太大失望,但当她如约在黄昏便出现时,由诺心中有一种少有的欣喜。
      起初是随意的闲聊,公主分享着她的所知,而后歉意表示或许记忆未必可靠,取来纸笔写下书名。
      “诸事缠身,您未必有时间阅览全部,但好在是图鉴,阅读不会伤神。”写上字迹递回给他纸张的手,在羊皮纸的微黄衬托下更显白皙。不同于他十指有些透明的苍白,更带着一份真实,然而在这相似的与世隔绝的生活中,这样的白色也许会逐渐变得与他的相同。
      神殿藏书丰富,若不存有,向王宫图书馆借阅也非难事,只是以往除却神典,由诺并无丝毫阅读的兴趣。而当他打开厚重的典籍,闻到书页间打开散发的油墨与时光的霉味,触摸到些许变形而凹凸的纸面,听到翻页时纸张轻微又清脆的舒展声,看到些许褪色浓淡不一的插图与前人各式字体的笔记,仿佛由这一本书,神殿之外的人世缓慢而坚定地向他走近。
      他看到了更多在她梦境中所见的花,也看到了形似雕刻在玉琮上纹路的花,还有很多有着或哀怨或传奇故事的花。他一一记下让他在意的名字,写在纸上,而后以细绳卷束,同玉琮放置在了一处。
      由诺感受到,自己的心在逐渐变得有知觉,仿佛在冰雪空茫的天地中,一样有形之物在逐渐凝聚。

      同样在变化的是公主的梦境。
      某一日公主听见了他的声音。在他又一次听着她诵读诗歌,跟随附和结尾时,仍有几分稚气的少女迟疑地放下书抬头:“你是谁呢?”
      由诺诧异地收声,见公主视线依然穿过他的身躯,却神态认真地在寻找声音的源头。
      “听到了这么多次,我才敢确定不是错觉,还是被吓跑了吗……”轻声的疑惑没有应答,她略显失落地回坐,改为默读,却在翻页时偶尔会抬起头一瞥四周。

      “似乎说起很唐突,您的声音总让我有莫名的熟悉感。”某一日见面时公主忽然如此说道。一瞬间,由诺庆幸夜色让人的神情不像在白日显露得一清二楚。
      “不是和谁相似,而是曾在哪里听见过。”
      由诺思考了一番,勉强给出一种解释:“当年您在菲罗斯接受赐福典礼时,我是见习者。”
      “我不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有如此卓越,”公主少有地轻笑了一声,“那时候您的声音和现在应该也不同……您不必帮助我寻找答案,也许只是错觉,或是持续了一段时间的荒诞梦境。”
      “但您似乎很在意。”因为她思索的表情,带动由诺也在认真考虑既已被察觉,是否该和盘托出并附以致歉。
      虽然成为不速之客非他本愿,也非他所能掌控,然而这样被动的旁观,他知道了千万里之外那个遥远已消亡的国度的一角,知道如今与世隔绝的淡漠的她也曾有生动的喜怒哀乐,知道一心专注祈祷冥想的她依然有守护不放下的过往,一次一次梦回,陪伴她在白塔的深夜。
      她的回忆也日渐在他心中累积成为他的回忆,填补他空洞年岁的缝隙,让情感萌发,让心神牵挂。
      如果真的是我,您会在意吗?是无法问出口的话。

      “只是残留了一些无用的好奇心。”
      这是一个当时由诺没有察觉的谎言。但因为这样不排斥的回答,原本打算从此保持沉默的由诺在下次梦中试探着开口赞美了雪雕:“纯白耀眼,像雪又像阳光。”
      年轻几岁的公主惊喜于回应,不顾雪雕还停留在臂上,转着身子环视四周,试图寻找他的身影:“这是兄长饲养的……我能见见您吗?”
      “我暂时没有现身的能力,”近在咫尺却是见与不见的天堑,由诺不知是惋惜抑或庆幸,“莫名出现在这里的我,不会让您感到冒犯吗?”无法开口询问白塔中的她的话,在这里逃脱了唇齿的束缚。
      公主展臂让雪雕飞离此地,在清亮的长鸣中露出微笑:“我能感受到您的善意。”
      “像雪又像阳光。”轻笑着将这句话还给他,至此由诺消去最后一丝频繁光顾她梦境的歉意与忧虑。

      在黑夜的神殿中,他与公主多数时间以沉默相对,外放着疲惫、迷茫、思考,在无言的懂得中一同分享此地唯一带有温情的星光;而更深的夜中,光明彩色的梦境花园里,他与公主缓慢地交流。
      虽然是大多无关紧要之事,她大概保留着几分对自我的保护,而由诺也无意更无欲叩问什么,就借听到的,连同曾看见的,拼凑出她的过往的模糊轮廓。是那样不同的轨迹,又有相似命定的责任,在二十几年后相会在最接近神明的地方,而当年这里曾施与她的祝福,到此时又还剩几分?
      在谈起多年以前的那场赐福典礼时,公主也有此感慨:“祝福……应该是会被消磨或过时效的吧。”
      这样的疑惑不可能请求神明解答,但由诺借此向她发出邀请:“无论它是否还存在,您愿意参加这一次的新年典礼,和菲罗斯的民众一同接受另一份祝福吗?”

      于是除去记忆模糊的那场典礼,那次道谢,公主第一次在白日里隐藏在人群中注视着由诺。
      身边所有人以虔诚姿态聆听着祝词,眼神中满是敬畏与荣幸。她听着熟悉的声音吐出的字句,语调至始至终如一,平静无波,却无法控制地神思飘移。
      水镜前的他,面容淡漠,指尖触碰水面带起些微光芒,仿佛划开一道神与人的界线,而他立于分界处,无悲无喜。日光之下他是众人的神官,无论她是身有原罪的他国公主或是菲罗斯众生其一,无法触及界线之上的他;烛火映照中他是神殿的由诺,依然无法抽离责任枷锁,但在神明退场后一同与她拥抱着月光星光。
      在华美而冠冕堂皇的祝词中,在遥远不真切的凝望中,公主低头一笑,忍下心中的悲凉,听见四周发出的欢呼声。
      典礼至此结束,新一年来临。

      也许祝福是有效的,甚至效力没有限于菲罗斯。从近来增长的使者拜访,由诺明白僵持数年的战争应该是有了起色。察觉到这一点的不止是他,连公主的侍女都悄悄来问询。
      “如果战事结束了,您知道公主殿下会被如何安排吗?”似乎对着神官颇有压力,少女不敢正视,低头轻声问,双手揪着裙子下摆,“这几年说是由我服侍,但没有多少需要我的地方,公主殿下过得……比修女还清苦,真的是一个很好很了不起的人,完全不像外界传闻。虽然我的意愿微不足道,但仍希望她可以平安。”
      “我也甚少同外界来往。”由诺唯一能给出的是这样的回答。
      带着几分气馁,侍女喏喏地退下:“打、打扰了……”
      留下由诺对着水镜出神,许久后他第一次以自我的身份发出了疑问:“您或您可以告诉我吗?”
      水镜没有回答。

      公主也问他:“身为神谕传达者的您,如何看待那些预言?”
      望向他的眼眸中饱含着什么,由诺无法分辨。心中升起的,是一如既往面对她时的不确定感,让他每一次对话,都斟酌着词语:“如您多次所见我传达神谕后的状况,身体之外消耗的还有心神,对于传达的内容并无记忆,所以纵然知晓获得预言者的各式结局,依然无从评判预言对于他们是福祉抑或灾祸。”
      她收回视线,颔首赞同:“对于您,这些确实都不重要,在这一点上我不由得有些……羡慕。”
      由诺想起当年她的赐福典礼上,前任特洛伊美亚的国王陛下也曾接受过一段预言,可如今已无从探知他得到的究竟是什么,更无从知晓这是否与这国家以及她如今的一切遭遇有关。他思索在意着,如果说以往的心同玉琮的内里通透,现在大概已是神殿日日携带尘埃到访的阳光。
      但公主转移了话题,提到了多年来唯一陪伴关心她的侍女:“……藏不住心事,四处打探记挂,也是在这里的意外收获了。不背憎恨地记得,感觉很温暖。”
      并不是真正与世隔绝,那些消息自然也传播到了她本人身边。
      “故国已不会接纳我,唯一挂念的,是当时悄悄为王兄立的墓碑,是否已经移入王室墓地。”
      这是她第一次同由诺提起那位死于政变的王子,但蜻蜓点水,再无其他。

      由诺后来想过,若他当时能对人情百态多一些通透,或曾如恩师一般对神官工作以点到为止的尽责面对,用余下的很多时间来好好研读神殿的藏书,知晓梦之力的原委,是否能更早地了解公主所承担的一切,能够除却那些沉默的夜晚,除却她不知能记得多少的梦境,再多一些予她的陪伴。可那时他所给予的最大安慰,只有那一串花环。

      由诺感到似乎做了一个梦。
      他如往常一般感受到神谕的降临,闭眼交出了身体的控制权。再次睁开双眼时,一道意识掌握了身体,让众人退下,而他等待着公主的来临。
      “……你是谁?”两人的距离在减少着,忽然暂停,公主向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他。
      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开口的语调却让他心下一凉:“这么快就能发现不同,该说不愧是有梦之力在身吗,对‘恶’还真是敏感。”
      是恶神。
      来不及诧异为何自己还能保持着神志,这般清楚意识到身体不受自我掌控的境况让由诺慌乱,只听恶神借用他的声音感叹着:“身为亲王的弟弟弑兄李代桃僵,在国内施行暴政,年轻的王子默默筹划,试图以政变扭转局面却失败,年轻的公主因为预言中会来临的食梦兽而被要求装作一无所知,在兄长失败后收集发展残余兵力,直到距离预言所述差不多的时间进行第二次颠覆……”
      惊涛骇浪以寥寥数语概括,一切前因后果明了。
      “这一场忍辱负重的反转实在精彩,对比你现在的境况,让我无法不心生怜悯,想为你声讨正义呢,”欣赏着公主惨白的脸,恶神自以为见好就收地打住叙述,发出邀请,“将你的一切献身于我,包括指环,我可以……”
      意识至此忽然中断。

      一片黑暗中,由诺听到一个声音在问,她对你意味着什么?
      茫然地看着没有边际的四周,由诺试探着向前一步,有一点点的光逐渐汇聚,逐渐让他看到几步之外的公主的背影。
      “她在我身边的微笑,赋予我心灵的安宁……原本是这样。”
      “而现在,她是我期望能拥有一份神明的偏爱,在余生能卸下负担责任的在意的人。”
      一声叹息。那么你要记得,双份的偏爱更有代价。

      因为脸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而让知觉逐渐回身,由诺睁开眼,看到公主拿着蘸水的丝帕,担忧的表情因为他的转醒而松动。
      一切仿佛回到最初。
      勉强起身,顾不得虚弱的身体,由诺握住她的手:“那时候虽然无法掌控身体,我却听到了那些话……我很抱歉,不单单为此。”
      有水滴落在交握的手上,带着些许温热。由诺抽出一只手,覆上她的双眸,轻声抚慰:“哭吧。”
      “由诺,由诺……”那些昔日只能沉默着放漏些许的重担与悲凉,随着一声声呼唤与一滴滴泪水弥散,“那时候我以为,你也要离开我了。我后悔为什么不多和你说说话,为什么在梦里要装作不认识你,就好像后悔明明两个人都有梦之力,偏偏是我留下了……”
      窃喜于疼惜交织,感悟所有陌生的情感原来只在一瞬间,由诺将她消瘦的身躯拥入怀中:“都过去了,你没有任何错……善神压制了恶神,听取了我们的愿望。”
      我们的心情,是被认可的。
      “公主殿下,”重新唤起尊贵的头衔,由诺却没有松开怀抱,“作为神的使者,未来侍奉神明是我一生的职责。”
      “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希望侍奉的是你。你能否,听取我这微不足道的愿望?”

      战争已接近尾声,食梦兽的主力军队或是被赶回原世界,或是被消灭于此处。已不需要大量兵力,但流窜到各国的零散食梦兽清理起来依然是不小的工作。诸国国王经过商议,选择收回兵力,由公主前往各国以梦之力净化残兵。护送的人选在重重筛选后,确定为骑士之国的王子。
      由诺需履行承诺,无法跟随,只在临行前登上白塔,同公主讲解着菲罗斯的风景,好让她在离开前,多一分对这里的记忆。最后,他将玉琮赠给了公主。
      “我曾被教导要像它一样放空心神,无论情愿虔诚与否,做一个称职的使者。恩师的话没有错,但他与我都不曾料到,这颗空荡的心会为一个人牵挂。这件代表身份的祭器,现在不再是神官的象征,我现在希望借由它传达的,是无论身在何处,我的心神与你相随。”
      “我会带着对您的祈祷,等待您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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