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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花信·加里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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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不为你停步。”
措手不及对着这句话红了脸,她才想起来,他在成为剑术教师之前,走过这片大陆的许多角落,听见看见纷繁的故事,若配上一把琴,便是流浪的吟游诗人。
动人词句信手拈来便也不足为奇,但其实他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语。在他感慨陪同历练的漫长旅途时,她打起精神笑说向前行总是可喜之事。
不料他摇头温声道出眷恋,紫色的眼睛里承载了勇气累积转化的坚定。
仿佛是初遇的倒置。那时他们在街头,一者演奏一者聆听,来往行人或漠然或匆匆丢下一枚硬币,他等到了曲终弯腰放下硬币。
“您的琴声非常动人……请稍等。”他离开又迅速折返,手中多了一束鲜花,赠送时因为她的笑容红了脸。街头的卖花女不会小心地去除茎秆上的花刺,长期拉琴而长茧的指尖免于感受刺痛,些微的触感告知着她这份礼物的真实。
夜幕降临前她收好了琴,带着花来到酒馆。脱下外套换上围裙,随着进门的顾客逐渐增多,来回穿梭着端酒菜收拾打扫,灵巧躲开人们离开时踉跄的身躯,扶住被撞将倒下的椅子,然后对着又一次打开的门说道:“欢迎……啊。”
尾声和门关上时摇晃的风铃重叠,初遇再逢间隔如此短暂。
直到他离开前,她今晚的工作有那么几个时刻稍稍放慢了节奏,好让自己来往间扭头时能看清坐在吧台的身影与侧脸。人声鼎沸的酒馆里拼凑出零零碎碎的轶闻,皱眉醉汉不分方向的高歌,听不见他与旁人的交谈,唯有一开始他似乎同样有些许欣喜的介绍。
“您好……我是加里。”
结束工作,手中的花被老板娘看到了,见对方一面皱眉唠叨着“赶紧攒钱买件大衣过冬”,一面将一袋面包塞入她另一只手中。
她笑着没有辩驳,仍旧笨拙地张开双臂拥抱感谢后道别。
归家小心开锁,轻手轻脚推开门,猫咪便凑到了脚边。将面包放到了厨房,确认了一下房东婆婆是否安睡,提起为她留在客厅的小提灯,她招呼着一路跟随的小家伙一起小步子向阁楼走去。
深秋的阁楼已有了冷意,将盆花从窗台拿下关窗后,她才放下琴脱下外套,仍旧冷得一哆嗦。待坐下,猫咪已急切地趴到了她膝上缩成了一团。挠着小家伙的下巴,视线转向插在瓶中的那朵赠礼,自言自语道:“留下了名字,那应该,还会再来吧。”
这个秋天在接近尾声时开始垂怜她。一方面小酒馆继续为她保留了位置,同时她找到了可以糊口的工作,一周有三日作为家庭音乐教师,步行半个小时后到城市的另一端进行两个小时的授课,偶尔遇见从森林回来的邻居,还能搭马车回家,便来得及先放下琴做好保养再去酒馆上工。
明年春末的皇家乐团选拔为期两个月,作为戏剧节贯彻头尾的一环,借着盛夏有三年一度的长久狂欢。对于他人的节日,对如她这样的音乐人,是通向理想之处的试炼场。已从音乐学院毕业的她,需要做好包括物质与技艺的双重准备。
这段路程,是生活所需,还让她多了遇见他的机会。第一次她看见前方似曾相识的背影,犹豫片刻车已靠近了他身旁,来不及更多思索她便请车停下,双脚落地站立还有些不稳,平衡住了身躯后将落在面颊上的碎发捋至耳后,抬头是他讶然的表情。
“加里先生,下午好。”
他们结伴而回。他的语调神情不似步伐的沉稳,好在说清了近来的行程,最后为许久未再光顾酒馆致歉。话题转折突然却又必要,树叶被西风吹得散乱飞舞,而她心中那点莫名期待放心降落。
时间来紧迫他们一同到了酒馆,不料老板娘为难地看着她的琴:“今次订货写错了数量,多的连休息室也塞满了。”
先回家一趟放好琴再合适不过,但看着后方人来人往的忙碌样子,她有些担心:“赶得及准时营业吗?”
“难说,但不差你一个人还是——”
“打扰,”他的声音自后方响起,“或许琴可以暂由我保管。”
再三保证着并无要事被耽搁,他在酒馆便待到了打烊。仍是坐在吧台边角,看管的琴靠着墙,为了履行责任他没有喝下多少酒,大多时间对着老客们好奇的目光与言语探询,引导着他人讲述。他作为聆听在者,偶尔目光落在琴上,还有与不由自主看过来的她对视。
她跑去厨房的间隙别人凑上前同她说零星听到的消息,比如这位年轻人从何处来,会在这里待多久,正在做些什么,打算再说下去时被她笑着摇头阻止。
“等他告诉我。”
晚归的路她一人走过许多次,曾有过心惊胆战的时刻,这次的心神不宁却源自窃喜和身边的人。在他把琴完璧归赵的时候,老板娘才故作严肃地咳嗽一声,他便闻弦知意,提出护送的请求。
“……第二天先被质问‘那么大的琴不知道拿来先挡一挡甚至打回去吗’,我犹豫了一下实话说‘琴更重要’,果然挨了顿骂,再过了几天,小偷竟然被老板提着过来道歉。这以后回家的路都很安宁,但是,”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她说起在小路上的惊险,有着风波安定后的从容调侃,只有抓紧了琴盒背带的手打乱些许伪装,“两个人走,心底会有难得的安全感,谢谢您。”
安静的小路久违地回响着两个人的脚步声,些微错开的节奏里他们的身影重合又分开,走到家门口,沉默对视着思考措辞,直到猫咪从墙角钻了出来。彼此都笑出声,她俯下身小声致歉今晚的忙碌晚归,抱起小家伙,再开口是最简单的道别:“改天再见,加里先生。”
他对着她藏不住期待的眼神,和它的认真审视,点头简单承诺后转身离开。
“下一次,我想为他演奏。”进了屋子她才放任脸上的热度攀升,埋首在猫咪雪白的身子里轻声说着。
酒馆过于喧闹,她思考着合适的地点以及不突兀的邀约措辞,不想仅仅是他说“好久没有听到您的琴声了”,没有其他准备地便去了郊外。
授课才结束,她穿着普通深色的连衣裙,礼帽也是素色没有任何装饰,暗沉沉地就像即将来临的冬天。可看着同样一身简装的他,还有因为她一时冲动说出邀请而微笑的眼,心思只专注到了琴弦上。
献给他的曲子同样是对秋的谢幕,琴声延续了秋日晴空的明朗色调,也让她忘却周身的不完美。风声都轻了呼啸,不见往来路人也就摒弃了不珍视,他是唯一的听众,沉浸其中,被乐曲牵引着逐渐靠近,在曲终时单膝跪下,执起握着琴弓的手,亲吻并感谢。
看他的双眸凝视着自己,说着“我随着您演奏时的微笑而喜悦”,在学院中时数百人围观下的考核也不曾让她如当下慌乱,只转开视线不再对视那片让她留恋的紫色,稍稍移动大提琴身,妄图略微遮挡红透的双颊。
“微笑是因为……”
她执弓执手灵巧,言语之舌却笨拙,踌躇着是否该在此刻便吐露不成熟的心思,而他已抢先一步,约好了以后。
“开春的时候,我能否补上送给您和乐曲的那朵花?”
以乐和花开始,也以此延续。
室外的舞台在冬季之前仅此一次,之后在冬季空缺。
她自昏睡中醒来,身体终于从灼烫变成了饥饿感萦绕,抓了条披肩随意包裹便下楼,越接近壁炉燃烧的噼啪声也转为清晰可闻。想来房东婆婆是在的,她一级一级地往下走,略微提高了缺水而细弱的嗓音问是否有食物,最后两个字被吞下。
双手快速地调整披肩,在胸口打了一个蝴蝶结。
房东婆婆站起去厨房,她眼前便只有他听到了声音转身面向。
室内生火,他脱去了外套依然是一身黑,猫咪安顺地窝在膝头接受抚摸,硬朗的身躯便放柔了线条。因为火光摇曳,一片暗色也有深浅不一,好像是梦境不够稳固的不真实。
他伸手把猫咪改为抱在怀中,随后站起了身靠近,低眉温声同她解释,这几日帮着老人家做了一些杂务。
“我原本答应了要去狂欢节上做伴奏。”人们对抗冬日沉闷的庆典已结束,人造的斑斓色彩已撤下,她没能目击也不在梦境邂逅,多少有些遗憾,低落的情绪影响本不旺盛的胃口,一碗甜汤喝了大半便放下。
“约定是家门口见面一起去狂欢节,那换个地点照旧便是了,”房东婆婆收了盘子,看破那点小心思,冷不丁如是建议,见她惊讶的表情失笑,“伴奏我来,你躺久了该跳舞动一动——忘了我当初为什么同意租房子给你了?”
当时因为演奏的一曲,老人家不但同意租房还破例降了费用,之后她定期帮忙调琴护理表示感谢,只是极少见其拉琴,她一时对着提议回不过神。
几秒后反应过来,在开口说需要一些准备之前,他先问道:“需要挪开桌子做一些小布置,您介意稍作等待吗?”
“你们什么时候准备的?”随节拍起舞的间隙,她靠着身躯轻声问,分走一点心跳慌乱的注意力。
“大概是……约好见面的第二天。”旋转分开的瞬间,脚步与琴声同时落地,相握的手平稳,不似庆典上男女们以指尖若有若无的纠葛试探。
她的眼神没有径直接触,却也不是玩闹的闪躲,承载了壁炉的火光,休憩后又潋滟如城郊清湖,滋润让临时别在鬓间的干花也多了几分生色,语音也是轻快的:“我不擅长跳舞,但是这样很开心。”
“选的花很适合你。”
“嗯,谢谢。”
跳过一曲又一曲,语声间断地响起,被琴声沉淀得有几分呢喃细碎,他随意地夸奖着她的一切,她听着偶尔应答,迟到地补上了二人错过的节日。
庆典之外,冬日并非一成不变。学生受不得僵着手指拉弓练习的苦,一周课程减成了一次,酒馆这边反而因为天黑变早而热闹更甚。喧哗交谈隐隐在耳边回响到头疼,但越是嘈杂,打烊后的清净随着出门吸入的冷气越被反衬。
仿佛从人间烟火里抽离清醒,却在看见等候护送的他时又跌入另一场梦。
相拥着跳过舞,平日的牵手成了顺理成章。起初是因忘了戴手套而手指通红,他在提出请求时放低了语声,连带她让应允也有了几分不必要的忐忑。
冬日的空气让掌心相触的温暖更加清晰可感,她第一次遗憾自己的手不够细腻,但才微微弯曲手指,退缩的念头被察觉便换来了稍加用力的十指相扣。
“你喜欢我的琴声吗?”她低头看着两人已同拍的脚步,问道。
他的小指指腹轻轻勾过她的手背,重复了那句话并补充:“你的琴声非常动人,只有这双手才能演奏出。”
她露出释然的微笑,轻声说道:“谢谢。加里先生的手很暖。”
日常的作息如旧。早晨她在床褥间挣扎片刻起身,穿戴洗漱,对镜扣好最上方的一颗扣子,推开窗后坐下,取出大提琴练习。
晨光随着第一声乐音弦洒入阁楼,琴弦掀起的空气震颤仿佛带动了小巷的苏醒。婴孩的哭闹,车轮的滚动,随门开关的摇铃,各种声音混合在阁楼之外,在窗前有如细细的白烟,探访混入琴声之中,掺杂了几分人间鲜活。
直到窗外的声响逐渐压过琴声,她也恰好收尾,心中划去最后一首曲目,结束晨间练习,下楼看到以往总在身边的猫咪正百无聊赖趴在木椅上。
她病愈后,房东婆婆言,“在严寒季节,对于可能生病和再次生病的人而言,有一位常来的客人不是坏事”,于是老屋的猫咪在冬日里换了爱粘着的膝头。
“老话说‘女生外向’,倒是没错。”她捏了捏猫爪子,状似心痛地调侃,接住了小家伙虚张声势的挥爪呲牙,但没防住房东婆婆走过语重心长一句“总比内向来得好”,乖巧坐下吃早饭。
间或抬头看墙上的日历,剩下的纸张寥寥,已度过的时间被撕下的痕迹明显,边缘层层叠加的不规则起伏,比不得乐谱音符升降曲线的美。
但无论好看与否,一张一张减少的是重要日期的距离。
“等冬天过去,就要往前了……”
有如乐曲的起调至终止,故事会在不同的季节开始又结束。她在演奏时对于时间的流逝敏感而精确把控,放下琴后亦有日期的规划。只是若在乐曲半途被换了谱子,她能够依旧保持音准,但原本一心一意的等待多了意外的牵挂,她似乎无法安之若素静候告别的到来。
若要奏响离别之曲,尚需琴弦的调试,而乐声响起的空白前奏空白里,他抢拍更换了曲目。
冬末走过的街道因为行人冬衣的暗沉色彩,语声也少了几分活力。郊外草枯水清,人迹寥寥,阵阵寒风余威不减。春天的约定尚未履行,他们提前一同来到这里,她略为裹紧披肩,不急着询问,和他走到了上次演奏的地方。
他说春天来临之前,将为陪同学生历练剑术离开此处。
告知行程然后启程,便将是一场离别,虽然提前,总好过由她说道出。
可他又说:“我无法不为你停步。”
紫色的眼睛里承载了勇气累积转化的坚定,出口将告别变为另一场约定:“履行教师的责任以后,我还有机会向你补上没有送出的那朵花吗?”
“……我会去参加春末的皇家乐团选拔,如果落选,会回到学院做助教。”她不再看他的双眼,转向冷冽而灰蓝的天空,说出斟酌过许久的措辞。
因为他的一句话豁然开朗,她抛开了预想中的沉重与为难,语声带了一些笑意:“帝都的花大概比这里昂贵许多,但好在,百花缤纷,花期长久。”
都城因为即将到来的节庆繁华更甚,主干道上马车疾驰而过,人群中游客的衣着光鲜亮丽,她行走在其中,普通而渺小。身后的琴也并未吸引太多注意,这个时节有许多如她一般的逐梦者,带着一些自信或孤芳自赏,在相遇时评估地对视一眼。
旅馆或短租房的价格在初春时便开始了缓步攀升的态势,靠着房东婆婆的人情介绍,她在城中偏东的一间民居住下。
新的住屋不在阁楼,没有爱黏人的猫咪,倒是有爱奔走的孩童,在她每日练琴时胆怯又好奇难耐地从门缝张望。老房子带着一点春日的潮湿,在回暖的时节仍旧点着炉火,会让她想起小镇那个短暂的冬天。
但出门行走的道路,不再是晚间便寂静偏僻到让人心慌的小路,通向的地方也并非小酒馆或是学生的家,推开大门从候场幕后到台前,灯下有评委挑剔的眼光,暗处还有各色见多识广的观众。
她是谁,容貌如何,有怎样的过往,都不需要同面对的脸庞解释,远不如她用怎样的乐器,以及拉出的第一声乐曲更加吸引注意力。
心跳似乎快了些许,她没有再仔细分辨,只在深呼吸间,感受着颈上他赠予的紫色吊坠的重量。
“我随着您演奏时的微笑而喜悦……”内心重复着他那时的话语,手上重复了无数次后又一次的动作,琴弓搭于琴弦上,她低头舒展开了肩膀,将身心浸入了音乐之中。
单独为某人演奏和面向所有人是不同的,但希望演奏的“心”都出于她,便总有打动人之处。晚间回到住屋,房东小女儿双眼发亮地看着她,塞了好多块饼干,经房东解释才知道是下午去看了公开选拔。
她问这和她平时练琴有何不同,小女孩不回答,只崇拜地翻看抚摸她长茧的手。
“下回练琴来房间里吧,听得更清楚。”邀请换来了一声响亮的应答。
她也去看其他人的选拔,乐器轮换,不同人生轮番过场,她对着各色选手,试着想象他初见她时的感受。灯光有别距离相异,强行的聚焦放大对演奏的挑剔,多数时间只是观看“表演”。
偶尔的眼前一亮,会让她的手指跟随着虚拟执弓,有如无声的竞技,但等结束后才回神,进入的依旧是演奏者的视角,美好至让人想献上花的冲动,自始至终空缺。
是想懂得他的感受,还是希望有他仍在身边的感觉,答案在最后一场选拔结束后揭晓。舞台灯灭观众席上灯亮,人们陆续起身向上走向出口,她脚步稍落后,在一众背影间,看到高处反向站立的身影,逡巡的视线同她相接后,熟悉的紫色里氲开了笑意。
原本等待人群渐稀疏的耐心变成急切,小跑向上时吊坠起落撞击在胸口,最后夹在一个拥抱间,过道变成了他们的舞台。
“你的选拔结束了吗?”
“在两周前。”
“我还是错过了,真可惜。”
“没有关系,接下来会开始剧目演出。”
初选在结果在当日就会公布,随后真正开始的考核,是这一批新人随机参与接下来各色剧目的乐队伴奏。距离成为正式成员尚遥远,先投入排练成为演出的一员。在住屋、在街道、或是在堂皇的排练厅,对她并无太大区别,单独演奏时需要耀眼,此时变为一首曲子中恰好的切分音符。
舞台的灯光是留给演员的,台前一方乐队的演奏处只留有足够照亮乐谱的光线,抬眼向前,漆黑的观众席看不清排列。两相无法望见,融入为人海的一员,但散场之后,他会如约送上迟到的那一朵花。
女高音的歌声正式拉开了帷幕:“做个梦给你,做个梦给你,等到分不清季节更替,才敢说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