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暂别·约修亚篇 ...
-
暂别
约修亚处理完公务后，如往常一般在庭院饮用红茶。
侍从端上茶具后才发觉一只杯子缺了小口，连忙道歉打算换下，被约修亚制止。
“这样就好，你退下吧。”
宾客到来时由侍从来泡茶是礼仪与身份所然，独处或与好友聚会时，他还是偏好自己动手。投茶注水稍候，将清香泛起的茶水注入杯子，到加糖与奶时又下意识地多了分量，等反应过来微微一叹气，放下了手中茶匙，指腹来回划过杯沿的缺口。
“这是你喜欢的味道啊，我还是不习惯……”
也不习惯这样一个人的时光。
杯子的损坏是她在礼仪教习时数不清的失误中的一次波及产物，因为手指选择接触的位置不对，杯壁无法阻挡的热度让她的身体出于保护，自然反应地松开了杯子，茶洒在了裙子与手背上，杯子撞击桌面生成了一个小缺口。
那时约修亚来不及责备她的失误，唤了侍女去叫医生，而后先自行捧起她的双手检查伤情。
“痛吗？忍一忍，医生很快就到。”一边问一边轻轻对手呼着气。
“我没事，”她喏喏回道，细小的声音里带着忐忑与歉意，“裙子弄脏了，对不起……”
话语让约修亚把视线转向她的脸庞。她的手被茶水烫红，而她的眼眶也泛红，似乎多有一两个严苛的词语，蒙蒙水雾就会转为泪水溢出。
这是一个不愉快的错误，但完全不至于让她美丽的双眼为之黯淡。那是一条精致的裙子，但也完全不至于让她对此的关心甚于不知伤情的双手。
“你啊，”他假装板起脸责备，“现在是关心裙子的时候吗？”
“这是约修亚先生特意为我订制的……”
她喜欢，而且喜欢到珍视。这样的发觉让他欣喜，但当时来不及高兴，他先安抚教导着因为累积失败而沮丧到悲伤的小公主：“裙子可以清洗，可以再订做，我希望它在你身上能体现你的气质风范，而不是分走心神患得患失。”
“而且比起裙子，你或许应该担心一下这套茶具，这可是，我的珍藏啊。”
“诶？诶！”看她瞬间止住了泪意，变为另一种惊讶与不知所措，又因为医生已到被强行中断，约修亚忍着笑意命人来收拾残局，等一切都算尘埃落定后俯身到她耳边说道：“等你的礼仪修成，我们再看看怎么告慰那些为你默默付出的器物吧。”
残损的茶具就这么被保留了下来。
裙子原本打算直接丢弃，她拦下说再试一试，后来还是没能除去污渍，依然被她挂在了衣橱里。
“可能这也不合礼仪吧，可它对我的意义是不同的。”这样的话语，让约修亚默许了她的行为。
后来他依然为她订做了很多裙子，有新近流行样式的，有询问过她喜好而设计的，也有怀着让她惊喜的心思而设计的，或张扬肆意，或繁复奢华，或简约俏皮。
她有时惊喜，有时苦恼，有时害羞，有时惶恐，再到后来……微笑着致谢接受，波澜不惊。穿着那些礼服长裙的她很美丽，穿着行动时也不再冒失，多繁复的形制也不阻碍举止有度进退自如。
旁人不会再如曾经惊讶非议有这样不通晓贵族礼仪的公主，赞叹她的优异，尊奉她为最优雅的淑女。可真实的她，也好像逐渐掩藏在了层层绫罗绸缎中。
一次舞会开场后至中旬，约修亚一时找寻不到她的身影。宴会厅那么大，衣香鬓影来来往往，他好多次看着某个背影想轻唤，再凝神一看都并非要寻找的人。
她在心中的印象竟然与其他贵族女子无异了吗？怀着这样让自己惊疑的发现，他礼貌敷衍着宾客，缓慢地转移到后花园想散心，在近秋千架处却看到了她。
同她一道的少女应该是初入社交圈，面孔尚显陌生，那时正坐在秋千上，双唇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同时一晃一晃地用脚踢着地面带动秋千摇摆。
“礼仪失范。”这是约修亚看到少女双足仅着白袜时的第一反应。可视线再稍稍旁移，看着同样脱去鞋子的她，一时便失了语言。
也许刚才有风，让些许花与叶跌落在她衣襟衣袖间，她也没有拂下，一手扶着构成秋千架的花藤，一手拿着半枯败的花朵，不时笑着迎合少女的话。许久没有见到她那样地笑了，唇角舒展的弧度，眼中闪耀的光芒，无一不在外放她的喜悦，全然不同于她经过千百次提点训练后，如今用来面对众人千篇一律的标准面容：略微低头，稍垂眼睑，嘴角微扬，配以一句温婉的感谢。
约修亚便忽然不想上前了，就隔着那样的距离，看她笑盈盈交谈着，在似乎感受到注视时转移视线，看到他的瞬间收敛了笑容，变回一向的标准克制，仿佛合上窗拒绝了星光。
“约修亚殿下。”用着在外人前称呼他的方式，她在语音落下后本打算走近，一抬步想起自己已经脱下鞋子，才显露了一些久违的无措。
一旁小姑娘倒没想太多，见约修亚来笑眯眯问候了一声，便自觉体贴地提起鞋子跑开，把空间让予两人。
两人相对无言一阵后约修亚先向前，牵引她坐在秋千上。
他先拂去细碎的花叶，再单膝跪地，为她穿上鞋子。
“我……”在她张口想说什么的时候约修亚先伸指点在她唇上。
走到她身后，轻轻推动秋千，远离又靠近的弧线流动，他在她身后，看见她随着空气流动扬起的长发，略微低头露出的洁白颈部，还有摇晃着似泪滴的珍珠耳坠。
“刚才聊了什么？很开心的样子。”他问道。
“在以前世界的一些事。她很好奇，问了很多……”
约修亚听罢停下了动作。“你没和我谈起过。”
“恩……”她竟然一瞬间就习惯性地让声音里带上了装饰的笑意，“说过几次，但是约修亚好像没有兴趣，就没有再提了。”
他教导过她，无论内心是什么感受，应随时保持微笑，不让他人窥察判断出情感或弱点，加以利用。面对赞美时微笑，面的质疑、挑衅甚至轻慢时同样，连同回应的话语，也应含有那份笑意与淡然。
好像就是这样，他曾那么多次打断了她兴致勃勃的话语，拦下她兴起要付诸实践的念头，将偏离的谈话转回主题，再强调着那片刻间她应避免的错误。
头疼着她活力散漫，又喜欢着她的纯真热情。头疼也好喜欢也罢，都不是缺点，只是不适宜在这样的环境中放任。他既担心她因不自知而被恶意击伤，又嫉妒同样能感受到她这些美好的其他人，那最好的选择，不就是教导她学会隐藏伪装，乖巧听从他的指引吗？
可为什么当她逐渐成为期望的淑女，他逐渐无法在人群中第一眼找到她，他也和其他人一样被微笑拒绝在外了呢？
没有走到身前端详她的表情，约修亚从背后伸手拥抱，下巴搁着她的肩膀，看到置于她裙上那朵半枯的花，无论是蔓延的灰还是残存的艳色，都在洁白的纱裙衬托下显得刺眼。
没有再多余的话语，她只伸手盖在他的手背上，两人静静地保持着这姿势不做交谈。
每一回亲吻有多热烈，每一声呼喊有多甜蜜，每一次交缠有多沉迷，都敌不过渐远的心。对彼此身体的每一寸都那般熟悉，在对方说出分别的请求时，眼前的面容依然变为陌生。
看约修亚沉默着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而她抿了抿唇，道了一声抱歉，又重复一遍话语，而后伸手打算摘下戒指。
行动快于思考，约修亚按住她的手，反应过来后咬牙恶声一字一顿说道：“不、准、摘。”
站在作为一国王子的角度，他不会允许这样的结局。
站在仅仅为约修亚的角度，他更不会同意这样的放手。
而面前的她说着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举动，脸上也没有丝毫的喜悦解脱。他知道她做出抉择的原因，诚然还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如今彼此都疏离不快的地步，但既然分离需要用尽所有勇气毅力来决断，那能不能，为了相守再试一试其他方法呢？如果是他错误的束缚使得同居离心，那如果他试着放开距离，只留下一丝可以指明归来方向的细线呢？
“你可以离开一段时间。我等你回来，或者等你在旅途中真正决断了把戒指寄回来。记住，如果要摘下戒指，那时候不要有这种表情。”
以这句话为分隔线，在这几年里四处留下过她身影的宫殿，变回了约修亚一人时的景象。没有太大不同，只是很容易在每个转角或不显眼的空间，就想起她在的那些时光：莽撞的，慌乱的，无奈的，无言的……
不会有撕心裂肺的痛，不会打破他一如既往有分寸风度的微笑，回忆有礼貌地轻声往来，让他在足够空闲可以松懈的时候，出一些小错误让情绪漫延。
她的信件会加重想念。信件来得不频繁，但每次都有足够厚度。这一次的是用粗糙的牛皮纸信封装载，没有精致的火漆封口，也没有洒上香水，墨水时浓时淡，只有字体保持着以往的秀丽。
摩挲着信封上的字体，约修亚将剩余红茶饮尽，放下杯子拆开了信封。
“约修亚殿下：
展信佳。
写信的此刻我借宿在一户农家。正是丰收季节，这个小村落的众人都在为收成忙碌，我原本为着打扰很是过意不去，他们却出乎意料地热情。
他们说按照习俗，要从每年秋天收获的稻谷中，每家都会挑选出美丽的稻穗，一支送给此时到来或路过的旅人，一支祭祀给神明，这样才能保佑来年的收成。我将它装在了信封里，很希望您能看到，虽然我明白自己的举动很傻气且没有道理。附上的还有一些速写和照片。
农活结束后是一年一度的小型庆典，让这个偏远的村落聚集了周边许多人，我也借此从旅行商人那买到了用尽的纸笔墨水，但依旧质量不佳，希望您触摸这些纸张时不会皱起眉头。
庆典上我喝了酒，和不同的陌生人交谈。有人说自己的生活，有人说旅途的见闻，故事在喜怒哀乐间穿梭，但因为和平年代，没有太过悲伤痛苦之事。轮到我时，思考了一阵子，发现除了宫廷漫长的学习和频繁的舞会之外，我竟然没有可以讲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
我当时向他们道歉，结果他们笑着说大概夫人是生活单纯幸福的……是的，我没有摘下订婚戒指，所以这一路上都被各种人这么称呼。虽然也被猜测是什么原因没有爱人陪伴，被叫得越多，我发觉自己越舍不得摘下它。
但是那些时光……或许我无法认同幸福的定义，可它确实很简单，在起初我也是幸福的。那些礼仪让我头疼，每一次的失误失败让我沮丧，可无论您温声鼓励也好，厉声斥责也好，我能感觉到您在意着我。
可后来纵然已经不会有礼仪失范的顾虑，我依然变得诚惶诚恐患得患失。我想是因为我把自己困守在了一个小圈子里。我懂得的太少，又太过依赖您，只满足片刻的陪伴，到最后除了微笑做一个精致的花瓶，我连莽撞的勇气都丧失了。
如果只是装饰的壁花，美丽的女子那么多，我有什么比她们更好的理由，让您停驻目光呢……我需要承认我的贪心妄念，您是那样闪耀，比之其他人更近距离接触相处的我，无可避免地被您所吸引，所以在听到您要我留在身边时，我心中着实欣喜若狂。哪怕现在回想起来，怅然着相隔渐远，起初走上的路我并不后悔，现在的选择也不后悔。
现在花园里的梧桐应该落叶了吧？虽然随时清扫的庭院整洁美丽，满地金黄的梧桐叶铺展着也很漂亮，就连在上面走过时的声响我也很喜欢。我是这样害怕着宫廷加诸的身份与施与的评判，又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各种细碎枝节。
因为留恋，所以不管旅途多长，我定然还会回来。希望那时候再见到的我，有足够的决心与能力站在您的肩旁，而不再是安静站立身后。如果那时候您打算收回戒指，我应该，也能冷静地接受。
期待与您重逢之日。”
“快些回来吧……”约修亚取出已风干的稻穗，放在双手掌心再合上，想象着她的面容，轻声说道。
我也期待着，重逢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暂别·约修亚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