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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恣意 ...

  •   “我这是在哪儿……”连心从一阵阵昏眩的状态中悠悠转醒,盯着头顶灰败的泥瓦墙许久,一时分不清自己此刻是真实的还是在梦中。
      “施主你这自然是在人间了。”身侧床边,一个慈眉善目的尼姑满面带笑,温柔地双手合掌行了个出家人的礼,“你这场病来势汹汹,然而现下既是醒了,足见得施主福泽深厚,以后必定大吉大利。”说着话,她回头,露出梁亚带着半片铁面具的脸。
      “药可还温着?”她问。
      梁亚一手扶着屋内唯一的一样家具桌,身体微微弓着,眼睛错也不错神地盯着连心,好像要捕食的狼一样,几乎有些可怕。在一段的不短的寂静后,才慢慢转开目光,对那尼姑合了合掌,用沙哑的声音道,“药一直温着,我这就去拿——师太实乃方外高人,您救了她,以后但凡有命,梁亚莫敢不从。”
      连心惊奇地发现,这个从来沉默的,让人难以摸透的男人,对这个尼姑说话的时候,竟带着几分真诚的恭顺敬意。
      梁亚出去后,净慧师太向连心讲述了她昏迷期间发生的事。原来,在连心晕厥后,梁亚几乎急疯,不惜暴露轻功带着她奔袭三十余里,沿途寻找医师。
      师太叹气,为连心掩了掩被角,“可乡野间的医师怎会见过什么世面,一见你那家丁会飞,便以为是强盗歹人。他这一路狼狈得很,却没遇到能帮你的人,直到在村口撞见了我,这才将你们领进了吴村,略施针药,将你唤醒了。”
      “多谢师太救命之恩。”连心苍白着脸,强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可是实在体力不支,一下便被净慧师太按了回去。
      “姑娘你还虚弱着,万万不要动,贫尼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师太不要这样说,您这份恩情,连心总归记下了,将来有机会一定报答。”连心苦笑一下道。虽然那师太说得轻描淡写,但连心又怎会不知道在这样闭塞的地方,将他们两个倍受防备的生人带进村,还给他们借房子居住,寻药治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必这师太在本村还有些名望,才能做到如此。
      “不知屋主可在?叨扰这么久,实在很想跟他问候一声。”若是可以的话,给些银两也是好的。
      “姑娘不必过虑,此屋的屋主是个姓廖的大婶,为人十分和气,她丈夫昔年早逝,独自一人将孩子带大,儿子如今也十分有出息,是附近乡里最有名的年轻木匠。平日他们就住隔壁,并不常到这边来的。”
      如此看来,暂住在这里并不会有什么麻烦,而屋主既然拥有两栋房,孩子又有手艺,想必也不是太缺银钱的。连心想了想,对师太欠身笑道,“既然这样,我便等身体大好了再去拜会廖大婶。”
      “姑娘,药好了,趁热喝了吧。”门口响起了梁亚的声音。连心一扭头,就见那人高马大的男人,别别扭扭地立在,门外,仿佛不知该不该进来似的。
      师太看他那样子倒先笑了,附耳到连心身边低低道,“你这家丁十分守礼,我为施诊去药时让他稍扶着你些他都不敢。”说着还轻轻眨了眨眼。
      连心脸色霎时红了,羞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师太怕是将他们当成大宅子里私奔的小姐下人了。
      “师太,您、您可是方外人,怎如此打趣我……”
      师太瞧她那小女儿样子不由得笑了,摇摇头道,“我是方外人,姑娘却是红尘中人,红尘中人最难得的就是一份知心,且珍惜吧。”她起身,双手合十弯了弯腰,就这样去了。
      “你过来。”连心侧头到另一边,掩饰般的理理头发,清清嗓子道。
      梁亚慢慢走到近前,神态也是极为不自在,连心蓦地想到他武功高超,必定耳聪目明,刚才师太的话怕是一个字都瞒不过他,不由得越加羞愤,手一指桌子,“药搁在那儿,你出去吧。”然后便再不看他了。
      梁亚沉默着没有说话,屋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就在连心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出去了,转回脸来看时,就见梁亚深深地低着头,整个神身体弯成一个古怪的弓形,不住地在颤抖着,握着药碗的手指骨已经发白,药碗里的汤汁慢慢有了沸腾的迹象,而那碗身却丝毫未裂。
      他一张嘴,粗噶沙哑的音调,“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再也醒不过来。”哆嗦着的唇,仿佛在哭泣一样。

      距离那句不合时宜的话过去已有两日,连心身上恢复了些力气,都可以下地行走了。每次面对梁亚,气氛都很古怪,两人心里都明白,梁亚在情绪压抑后突然迸发出的语句,早已超出了影卫跟主人间的界限。可连心不知该怎样打破这样的尴尬,接受他?不可能。拿出主子的派头严词拒绝?她也做不到。她虽是金枝玉叶,可如今落草凤凰并不见得比梁亚尊贵。何况这一路,他对她的细心周到也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忠义能说完的。最后,连心决定当成什么都发生过一样,把这一页揭过去。
      她穿了件藕荷色外裳,披了件乳白色的兔毛坎肩,略理了理头发,拉开了房门。阳光瞬间洒满了房间,那明亮的光线让已有几日未出门的连心禁不住抬起手遮住了眼,缓了缓才慢慢放下,深吸了一口这田间乡村的空气,。心情也明媚开朗了。她在花园里转了一圈,然后循着声音走到了后厨房,一个宽阔的男子背影正半蹲在灶下烧火,炉台上一个陈旧却被洗刷得很干净的瓦罐发出咕嘟嘟的声音,冒出着阵阵鱼香。
      “梁亚,你在做什么?”她拢拢衣服,出声问道。
      男人翻柴的手一顿,低下头,手腕迅速一翻,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然后,就见他回过头来,脸上已经戴着面具,微微弯腰恭顺道,“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后厨烟大,姑娘还是到房间歇息吧。”
      “为什么戴上面具?”连心蹙眉,凭直觉脱口而出。
      梁亚下意识抬头看向她,仿佛一愣,然后又低下头,思索片刻后答道,“梁亚曾在办差时为人用毒烟伤了脸,面目丑陋,怕吓着了您。”
      原来他真的是刻意不让自己看到他的脸……连心脑子里转过这样一个念头。而面目丑陋不愿示人之类的话,她却是一个字都不信的。梁亚为人,何等骄傲,不过一介影卫,却仿佛连下跪都不熟悉,很多时候连心甚至觉得,他虽然对自己行着礼,在她之下,却是用一种俯就疼惜的目光在注视着她。若说他脸上真有疤痕,怕是觉得天下人脸上没有疤痕才是不正常的。
      “等到将我送到合适的地方,你就要离开了吧?”除了这点,她想不到别的理由。因为缘浅,所以也不必知道相貌。
      连心突然觉得有些乏,再没了说话的欲望,转过身,一步一步迈出了厨房。徒留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微微扬起手向着前方,眼神空茫而无措,好像……突然望不清前面的方向。
      中午一顿饭吃得沉默,连心想在自己屋里用餐,梁亚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自己默默在花园里支起了小木桌,又拿了两个切割打磨得十分圆润的木墩子当凳子,桌子中央放着一盆香喷喷的鱼汤,一碗不知什么野菜用豆油清炒了,再加一盆熬出了米香的大米粥。这样一些东西,他怕是天不亮就得起来准备了。
      连心扶着门框站了半晌,终究狠不下心转身回去,走过去坐下了。
      梁亚看起来十分高兴,唇角翘起来一点弧度,又赶紧收敛了,俯身给连心盛好了鱼汤、米粥,又将青菜碗推得离她近了些,然后在原地站了站,见连心始终无话,垂眸仿佛有些落寞的样子,后退两步就要离开。
      连心就在这时开口:“坐下,一起用吧。”
      “……是。”梁亚难得连婉拒都没有,自个儿踟蹰了下就坐了。一坐下,便抱着碗米粥开始吃。
      连心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自个拿筷子给他夹下鱼肚子位置的肉,放到他的碗里。
      梁亚的手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有些哑:“谢谢姑娘。”
      “是我该谢谢你。”连心静静往嘴里送了一筷子青菜道。
      吃完饭梁亚利索地收拾了碗筷,拿到井边去洗了,回来一边擦手一边朝连心望,就见树下,藕荷色衣衫的女子斜靠在粗嘎的枝桠边,轻轻闭着眼,唇边露出一丝惬意的笑。微风吹过,拂动几缕发丝,那画面美得不可思议。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突然萌生了一个主意。
      “晌午了,要不要进屋再睡一会儿?”他走过去,在连心身前自然地半跪下去,扬起头问。
      明明是嘶哑粗粝的声音,却与记忆中的温柔莫名重合,连心下意识有些恍惚,唇角勾起一点笑,突然又像醒过来一样收敛了,别过头刻意冷淡了音调:“无碍的,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在这儿坐一会儿。”
      梁亚却没有接她的话,甚至僭越地久久地盯着她的脸——准确来说是注视着她的侧颜,仿佛刚才那一抹笑,已经永远刻在了那里。
      悬空着的膝就这样慢慢触地,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的眼,一字字道,“影卫只会认一个主人,除非您命令我跟随别人,我否则,梁亚不走。”他轻轻弯了弯头,驯服的姿势,却让连心突然有了重若千钧的压力。
      接触时间越长,她便越觉得,这个男人不该是这样的,不该低着头,不该如此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他本来就是一座巍峨的山,该以最骄傲的姿态屹立在层山重峦间。然而于她,只是遥遥相望。
      这一生,她的心里不能再住进第二个人。上一次,已经了耗干了血和泪。
      昏昏沉沉地歇了午觉,连心自梦中醒来时神色迷茫,仿佛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坐起身,脑海中断断续续地还是那许多画面——半跪在地温柔注视着她的男人,与记忆中一张熟悉的脸孔慢慢重合,然却是慧极则伤,情深不寿。
      连心闭了闭眼,长叹口气,望向窗外,天色已经微微擦黑了,和着邻家鸡犬相闻的鸣叫,她这才忽觉自己院里有些安静。起身出门,四下一望,院落里竟真的一个人都没有,蓦地,她的目光停在不远处下午坐过的老槐树下——
      只见树下,一架用粗麻绳作链条,厚实的还带着树轮的木板作底板的秋千架正静静吊在那儿。横栏及扶手的位置各点缀了几朵白绿相间的小花,素雅极了,淡得像池间一支荷。
      连心凝视良久,才默默地走过去,伸出青葱一样白得有些透明的手慢慢摸上去,心里涌动着一股奇怪的情绪,几乎就要压不住。
      身后响起咔嚓一声,脚踩在枯枝上的声音,她咻地回过头,不自觉喊出声:“梁亚——”
      一个陌生的大婶怔了怔,走过来放下手里的东西问:“什么?姑娘你说啥?”
      连心的脸不自觉地发烫,掩饰般的别过头顺了顺头发,“没、没什么……我说天凉了。对了,大婶您要找谁?”
      廖大娘颇为奇怪地以以手为掌扇了扇风,只觉这太阳刚落山的时候还是挺闷热的,但眼前的姑娘一副细皮嫩肉的样子,许是会感到冷,便也没再执着这个问题,而是笑眯眯道,“姑娘既然身体弱,出来就该加件衣服才是。老妇姓廖,是这里的屋主,今天专门来探病的。”
      “啊,原来您就是廖大娘?”连心赶紧福了福身,忙不迭将人往屋里让,“真是失礼极了,暂住在您府上好几日,居然都没去拜会过您,反倒让您跑了一趟。”
      “哎呀,没事没事,我们乡下人不讲究这些。”廖大娘一边拿起刚刚放下的菜篮子,一边顺着连心的搀挽往房里走,“你是净慧师太的客人,便也是我们家的客人,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养病,千万不要客气。”
      连心为她倒了杯茶,感激地点点头。
      廖大娘喝了口水,打开用蓝底紫花麻布盖着的篮子,露出几颗绿油油的小青菜,一碗玉米面粉,两条腊肉,还有一块盐巴。“乡下没什么好东西,这点子日常家用只是心意,姑娘你收起来吧。,”
      “哎,这怎么使得?”连心连忙摆手拒绝,“我们麻烦您这么久,只该我们去给大娘送东西才是,哪能再要您的。”
      两人推来攘去半天,廖大娘最后急了,唬着脸站起身道,“原就是些不值钱的,姑娘这么一味的推,莫不是瞧不起我这个乡下婆子?”
      “大娘您——”连心无奈地捧着那篮子,最终也没了办法,放下东西深施一礼,“多谢大娘。”
      廖大婶这才满意地笑开,告辞道,“那姑娘你歇着,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连心送着她往外走,廖大娘正跨门槛,突然停了步子。
      “咦……我记得原来那树下并没有秋千啊。”廖大娘一手扶着门框,一边望着前面迷惑道。
      连心一慌神,马上又镇定下来,“噢,我也没注意呢,许是净慧师太什么时候找人做的?”
      廖大婶想了想道,“可能是吧——哎,姑娘你留步,别再送了,外头凉。”她回身拦住连心道。
      “没事没事,我送您到门口吧。”
      “你就别跟我客气了。”廖大婶的手温热带着厚茧,十分有力,一把握住连心双手,就将她推回台阶上,“今儿确实是晚了,不过平时天暖和些的下午,姑娘还是该出去走走才是。不是大娘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们这些富家小姐若论身体,可不如我们乡下人壮实。坐在屋里绣花哪有去河边跑一跑来得舒爽呢?对不对?”
      连心被逗得忍俊不禁,连连道,“大娘说得有理。”
      “你一个人在这儿,生活上多有不便,若碰到什么不好解决的事,千万别客气,只管找我们。”
      “一定,谢大娘。”连心笑着目送她离开。
      方才有一瞬间,她真犹豫着要不要跟廖大婶说,自己带了一名家丁的,也省得这个朴实的老人为自己挂心。但是想到乡野间虽民风淳朴却也非常保守,自己一个单身女子和一个男人共同借住,若叫外人知道了,恐怕还会连累得廖大娘被嚼舌根,只得罢了。
      回屋坐下,连心偏头看着那个竹篮子,伸手揭开花布,望着那婴儿拳头大小的盐巴,心里明白这些东西虽然不贵重,却也不是多易得的。这个小村落相对封闭,日常用品可能都需要她们走很远的路出去换。
      “唉……”她不自觉叹了口气,不知这份情该怎么还了。
      “你别发愁,需要置办什么只管告诉我就是。”门外响起梁亚粗哑的声音。
      连心应声回头,就见男人戴着铁面具,静静立在那儿,手里还拿着一束将放未放的枚红色花苞。
      他走进来,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白色瓷瓶,把花默默插进去。
      连心望着那红彤彤的颜色脸莫名发烫,扭到一边不太自然地问:“那个回头再商量吧——院子里的秋千是你做的?”
      “嗯。”依旧沉默寡言的样子。
      连心尴尬,静默中有些没话找话似的说:“费那个功夫干什么,我瞧着打磨得很精细,应该挺费事的。”
      梁亚的手略略一顿,银色面具笼罩着的脸突然抬起,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与你有关的事,都不费事。”
      那眼光如有实质,带着温度,滚烫的,几乎要灼伤连心的皮肤。心跳骤然加快,连心噌地站起身,低着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咕哝了句什么,就这么跑出了屋子。
      走到屋外挺远的地方,晚间的风迎面一吹,连心才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微微退下去了些。她双手捂住面颊,往桥边的大石头上坐下,那石块被太阳熏烤了一天,暖烘烘得竟是十分舒服,连心干脆脱掉了鞋,双脚盘了上去,抱着膝发呆。
      打从她昏迷过去,梁亚看护她几日几夜,那个男人仿佛一下就大胆起来。过去只是似有若无让她感受到,让她揣测的心情,如今竟是明明白白表露出来。她理解那种几乎失去的恐惧,因为她也曾经经历过,甚至……现在的她已经不敢百分百肯定地说,她对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其他的情意。因为,他让她觉得那么熟悉,仿佛呆在他身边就是踏实的,温暖的。可是,她真的已经无力再去接受一份感情了啊……
      连心闭了闭眼,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算了,还是想想给廖大娘准备些什么回礼吧,她近乎鸵鸟心态地想道。

      “廖大娘,廖大娘?”连心站在一栋十分古朴精致的木屋外轻轻叩门,声音含着笑意。
      “哎!谁啊?来了来了——”屋内响起廖大婶疾步奔走的响动,很快,门吱呀一声开了。
      廖大娘看到连心,明显就是一怔,随即喜得一拍掌,“呦!姑娘你怎么出来了?”
      “不是您让我多出门走走吗?这不,我来您这儿串门了。”连心俏皮地眨眨眼,将手里的篮子递过去。
      廖大娘一掂自己那篮子便知道里头肯定不是空的,不由得嗔怪道,“你也是,来就来,怎得还带东西了呢?快进屋进屋——”说着。热情地一把将连心拽了进去。
      堂屋里瞧着干净也敞亮,家具不多,但样样都打磨得非常平滑,可见屋主是个爱过日子的。连心微微扫了眼周围后,应廖大婶的谦让坐下。廖大婶正给她倒着水,忽然篮子上面的蓝色花布猛一动,竟是鼓起一个包!
      廖大娘吓得哎呦一声,险些扔了杯子!后退几步,幸亏连心反应快,噌地过去扶住了。
      “我、我的天啊……这篮子怎得会动了?”廖大婶靠在连心身上,捂着胸口,惊魂未定道。
      连心懊恼地直跺脚,“大娘你别慌,都是我不好,没早点给您看一眼。这篮子不是别的,是我给您抓的两只小兔子。”她搀着廖大娘坐下,一脸懊悔地将蓝花布揭开,果然见到里面露出一对毛茸茸的白兔子。
      廖大娘伸头看了一眼,这才抚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没事没事,我老婆子皮糙肉厚吓不坏的,只是——姑娘你这兔子是哪里来的啊?”她牵着连心坐到自己身边问。
      连心笑笑,态度自然地说出早就想好的话:“大娘有所不知,我父亲家虽富贵,可我幼时却是在外祖母家长大的,那儿水清沙幼,丛林茂密,我也是和野兔山鸡玩耍过的,抓个些许并不困难。”
      “哦,原来是这样……”廖大婶点点头,又踟蹰道,“其实,老妇一直还有个问题想问姑娘。既然你已经到了你父亲那儿,生活环境又好,怎会自己一个人流落于此呢?”
      连心垂下眸子,静默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这——说来话就长了。我母亲并非什么大家小姐,只是乡村里一个普通的姑娘,一次我父亲行商经过遇到我母亲,心向往之,便郑重其事将她求娶回去。奈何好景不长,父亲家里十分显贵,前头几位夫人也各有娘家撑腰,大宅门里生存不易。我母亲……就这样香消玉殒了。大夫人一直暗暗不喜我,母亲去世后她就更肆无忌惮了,竟跟父亲提议要把我许配给她家一个残疾的侄儿,我心里害怕,便……便趁夜跑了出来……”
      “我可怜的孩子啊!”廖大婶眼眶微红,一把将连心搂进了怀里,咬牙道,“果然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看你长得如花似玉模样,你爹怎么就——”她停住,重重地吐了口气,温和地摸摸连心的脸,许诺道,“丫头,别怕,以后你就在我们村里安心住下。大娘保证没有人会欺负你的,好不好?”
      “谢谢大娘美意。”连心眸子仿佛微微湿润的样子,低头抹了抹道,“不过我母家还有些亲戚在江苏,舅舅舅母跟我感情不错,如今日子过得也还好,我逃出来前已经跟他们通过信了,他们很愿意收留我,所以等身体养好了,我还是准备去投奔他们的。”
      “这样也好,有亲戚照看终归是好一些的。”廖大娘想了想便也罢了,却又拉着连心的手叮嘱道,“不过若是在那边过得不顺心,记得还可以回来,咱们村虽不富裕,可我瞧你这心灵手巧的样子,要活下去也不难。”
      “嗯,谢谢大娘。”连心点点头,脸上又挂出了笑,“好了,我们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大娘你预备把这对兔子烧了吃,还是再养些日子?”
      “哎呀,这么漂亮的小东西又是姑娘你一番心意,我怎么好吃了?”廖大婶捂嘴笑道,“等下我就去把个篱笆,将它们养起来!”
      “好啊,我也可以帮您忙呢!”连心眉飞色舞道,“小时候我也做过那些呢!对了,大娘家里有没有小孙孙,可以带出来一起玩啊。”
      连心说得兴高采烈,却见廖大婶突然脸色一黯,整个人的情绪好像都低落了。
      连心察觉出不对,及时停了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问:“大娘,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廖大婶苦笑着摇摇头,“没有,不是姑娘你的问题,只是大娘没福气,连媳妇都没有呢怎么会有孙孙?”
      “不会吧?”连心这次真愣了,“我听净慧师太讲,您家的长子跟一个不错的姑娘议了亲,正在筹备婚事呢——莫非,是那姑娘不好?”
      “嗨,好,就是太好了。”廖大婶一拍腿,摇头叹气道,“我家订婚的儿媳妇本姓张,是隔壁村张大地主家的小女儿,那家人因为比较富裕,行事一直张狂,我其实是不喜欢的,但我儿偶然跟他家姑娘遇到过一回,看到后便朝思暮想再也忘不了,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提亲,好不容易凑够了礼金。谁知道,那家的男丁竟然中了秀才!这下可好,人家彻底瞧不上我们了,大张旗鼓地过来要退婚,还骂我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家大庆从小也没受过这样的侮辱,竟连气带急的……一病不起了……”她说着话,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将头扭到了一边。
      连心气愤极了,“这女子家未免也太嫌贫爱富了,大娘您人这样好相处,岂不比一般富户家的婆婆强多了?他们莫不是只管女儿绫罗绸缎?真是浅薄!”
      “唉,姑娘你就不要安慰我了。”廖大婶苦笑着摇摇头,“我也知道这世道不好,处处需要银子,我家虽不愁衣食,可跟真正的大户还是没法比的。我气的不是他们退亲,是他们这般羞辱我儿,若大庆这次熬不过去,我便是拼了老命也要跟张家要个说法!”
      “大娘——”连心绷着脸,重重地拦住她的话,“这才哪到哪,您怎么讲这么不吉利的话?廖小哥现下在何处?我还粗通些医理,您若不介意,我便去给他看看。”
      廖大婶起身上下打量一番连心,看起来不太报希望的样子,到底没拂她的好意,说:“好吧,那就麻烦姑娘了,来,这边走。”
      连心跟着她穿过一小片菜园子,进了后厢房,青砖红瓦,直走到一扇紧闭的屋门前,见廖大婶抬手轻轻敲敲门,“大庆,大庆啊?”
      房内,一点回音都没有。
      廖大婶又试探着敲了几下,“快晌午了,大庆你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仍旧没有人回答。
      廖大婶叹了口气,低头抹抹眼睛,回身对连心强笑道,“姑娘,我家大庆可能还睡着,要不你下次再来?”
      连心皱皱眉没有答话,反倒后退一步望向四周,见这屋子的窗户都紧闭着,里面仿佛还用深颜色的纸给糊住了,脸色不禁更加凝重。
      “廖大庆!廖大庆!”她以手作喇叭状,站在台阶下朝着里面大喊:“我是你母亲找来的大夫!请你开开门,若再不开的话,我们只好强行撞门进去了!”
      “哎!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廖大婶慌得大张双手就想去拦连心,却又不知该如何下手似的,“你这样会吵醒我家小子的,他还病着呢!”
      “病什么啊。”连心左闪又躲地继续朝里喊:“我数到三,再不出来就撞门了啊!”她声音越发拔高。
      廖大婶仿佛真生气了,一下扯住连心的手,几步将她带到台阶下,“姑娘,我敬你是师太的客人,但你也不能拿我家大庆的身子开玩笑啊!你这样会加重他的病情的。”
      “大娘,唉,可他根本就没病啊。”连心无奈地长出口气,被拽住手,抽都抽不回来,只好就着这样别扭的姿势道,“您再这样任由他关在屋里,那他才真要没活路了呢!”
      “什……什么?”
      连心点点头,加重语气道,“须知天地万物都不会凭空生长,他们一要自行汲取养分,二要吸取天地精华。于人而言,养分便是粮食,不吃不喝就要饿死;天地精华莫过阳光雨露,不被太阳晒,不被风吹,便会身体孱弱。我听您方才的语气,廖小哥闷在屋里不吃不喝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这可不是要出事吗?”
      廖大婶沉默地站在原处,忍不住犹疑,在她的老思想里孩子身子不爽利就该闭门静养,可又觉得眼前这姑娘说起来话有理有据,叫人忍不住信服。最终她一咬牙道,“好吧,老婆子也没念过书,比不得姑娘你来自大都城的,老婆子信您一次。”说完,携起连心的手,将屋门砰的一下硬生生撞了开。
      “谁?”屋内,靠着最里面墙角的床上,隐约可见一个男子抬起手臂挡住了脸,喉中发出一声沙哑含糊的质问。
      “大庆,是娘啊……”廖大婶抿抿唇,慢慢上前一步,声音都有些变了调,让连心看着心生不忍。
      大庆撑着身体缓缓坐起来,好像还是适应不了外面的光线一样,头微微往外望了望,又立刻朝里偏了回去。只听男人叹息道,“娘,我不都说了自己没事了,你让我静几天就好了。”
      “静几天?那到底是几天?”廖大婶还没说话,连心便忍不住开口了,张嘴便没好声气,“你以为你这么不吃不喝不出门的,能坚持多久?你可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糟蹋自己,那个姑娘就会回心转意吗?真正谁会为你伤心你不明白吗?”
      床那边,许久没有声音,过了半晌,才听到那个男人闷闷地,好像要哭泣一般,一字字道,“是我不孝……”
      总算这个男人还没彻底被蒙了心,连心暗暗松了口气,缓和了口气,轻轻走过去劝道,“既然知道自己不孝,就该尽快起来吃东西,别让母亲担心才是。要知道,你娘——”她顿了顿,扭头望向身边的廖大婶,眼中不无怜悯,“你娘她失去了丈夫,没有再嫁,她膝下没有其他子嗣,只有你一个儿子。若你真去了,且不说她心神如何受损,你要她一个老妇人如何在这世道活下去呢?”
      听到此处,廖大婶再也忍不住,呜的一声坐到椅子上哭了出来。廖大庆更是悲怆之下难以自抑,从床上一下翻倒下来,哭着跪爬到老母脚边艰难地磕头道,“娘!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呜呜呜……”
      母子两个抱头痛哭的场面,让连心心生不忍,低低地叹了口气。直过了好一会儿,她觉得再哭下去就要伤身体了,才上去劝慰。
      “大娘,廖小哥,你们都别难过了。如今话讲开了,以后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事。廖小哥,你现在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最后一句话,却是专门对廖大庆问的。
      “哦,对对,看我这脑子,怎就让大庆你跟我窝在地上了。”廖大婶抹着眼泪扶起儿子,“快起来,地上凉。”
      连心也一手撑地,一手搀住廖大庆的胳膊,一起使力将他扶起。
      廖大庆低头看了眼她的手,仿佛不太自在一样,别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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