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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妃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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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明渊一本正经道,“或许是早在五年前,我就猜到你今日会受太后的密令来我这王府当奸细,所以早早叫人打了毒在我眼睛里,就为了现在能糊弄你。”
“噗——”云罗抿着唇一下笑了出来。为了骗一个人,而冒着失明的危险给自己下毒,这种话恐怕就连三岁小儿都会觉得荒谬。
与当年别无二致的清脆笑音,仿佛云罗还是个蹦跳在他膝下的孩子,仿佛顾明渊还坐在花园的桃树下,一边看兵书,一边叮嘱云罗不许胡闹。
时光总是这样快。连心心下不由得好笑,觉得这个男孩还挺内向。
廖大庆躺下后,连心搬了个凳子坐到床边,为他细细诊脉,凝神静听片刻后,她放松了表情,微笑着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回头对廖大婶道,“大娘别担心,廖小哥并无大碍,他身体底子很好,饿这几顿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只是他有肝火郁结于胸,恐怕需要针灸调理一番,再加上一些营养滋补,多出门走走,很快便可大好。”
“哎,好!好!”廖大婶拍手道,喜不自胜的样子,可很快便又愁眉紧锁,“但是这针灸……我们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大夫,姑娘你又——”她为难地盯着连心,眸底却闪烁着希冀渴求。
连心眉眼弯弯,整个人都很柔和的样子,主动拉起她的手道,“大娘不必过虑,医者没有男女之分,何况我借住大娘家里,又承蒙您这样照顾,很该回报一二才是。”
廖大婶仍是一脸抱歉,欲言又止,连心则直接抬手挡住了她的唇,笑着摇摇头,将廖大婶半拖半扶的送到门口,“劳烦大娘去给我烧壶开水,再守住门,我针灸的时候切不可叫人进来打扰。”
“哎,好吧,姑娘的情意我们可怎么报答才好。”廖大婶终究敌不过让儿子康复的诱惑,攥攥连心的手,叹着气转身出门。
“来,廖哥,烦劳你自己脱一下上衣。”待屋门被关上,连心推开一扇窗,借着这样的动作背对着廖大庆道。
廖大庆红了脸,默默解开衣扣。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初时背上还能感到一阵尖尖的轻微的痛,到最后,他所有的触觉都被一只柔软的,似有若无会碰触到他的手占据。
……
小半个时辰后,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连心擦着额头的汗笑着出门,脸上带着些微的疲惫。
廖大婶几步迎上去,一边止不住朝屋内望,一边对连心忐忑地问:“怎么样啊?姑娘还顺利吗?”
“效果不错。”连心弯弯唇道,“针灸完了我又给他把了一次脉,发现廖哥气血通畅了许多,或许过几日不需要再针灸,只靠廖哥他身体自行修复即可。”
“这、这不妥吧?”连心话音才落,就见廖大庆披着衣服匆匆忙忙从屋里出来,脸色瞧着果然好了许多。他望了眼连心,咻地红了脸,扭过身不敢再看,对着自己母亲磕磕巴巴道,“儿子方才确实难受得很呢,可经这位——这位女神医一诊治,顿时觉得舒畅很多。不然……不然母亲还是多付些诊金,让神医看顾我到病愈为止吧?”
“不不,不用,并不是钱的事……”连心连连摆手,面带难色,“只是这针灸也不是越多越好的……”
廖大婶的目光在自家儿子羞涩又坚定执拗的眼神上打了个转,又回到连心略微躲闪的脸庞上,最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把搂过连心道,“别管是不是钱的事,就烦劳姑娘啦!当老婆子拜托你!”
连心张张嘴,面露无奈,想解释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房梁上,一对喜鹊在绿荫投影下交颈而站,亲昵地叽叽喳喳着。哎,这要命的春天。
顾明渊的五官渐渐柔和了下来。自从他当上摄政王,威严就成了一张不可摘下的面具,可当他褪下那股不容人忤逆靠近的气势后,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英俊沉稳的普通男人。
这样的一面,曾经只有云罗能看到,而如今,依然只有她能看到吗?
这种想法让云罗心慌,甚至是心惊,幸好在这时顾明渊开口,解了她的困窘。
“现在该你答了,你与赵雅,到底有无协议?”
“没有。”云罗平缓了下气息,没什么迟疑地回道。“赵太后在送我出宫前,确实有暗示我帮助她,但我什么都没答应。”
顾明渊微微握紧她的手,她能感到男人的手指就搭在她的脉上,云罗合上眼,感觉自己稳健的心跳,咚咚地跳动在胸膛里,如水般流淌在男人的手指间。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好,我信你。”顿了顿,又道,“既如此,选秀那日你就不要去了吧,省的她见到你又要多加刁难。”
“不行。”云罗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便答道。
顾明渊侧首,蹙眉,“为何?”
“我……我要去见我的朋友。”
这一段故事,却是不需要撒谎的。
云罗在淳化县差役的护送下上京,谁知路上遇到黄河发大水,两名差役都与她走散了。她一个年轻女子,手下没过硬的功夫,落在贼匪遍地的灾区,真是危险极了,幸亏得到同为进京秀女淑和、灵儿的照应。
淑和当时的情况也不好,一辆马车,一名车夫,十几两碎银,就连灵儿都是她半路救的,但即使是这样,在见到落魄的云罗时也还是带上了她。
三个女子在路上艰难前行,临近京畿却遇到了最大的危险,天理教不知从何收到风声,说有进上的财宝会经过这条路,当然财宝没截到,却将她们三个堵了个正着。
淑和是大家闺秀,当时便想到了一死以保清白,却被云罗拼命夺下了匕首,在她看来,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还不一定到了那一步。
在她的劝说下,灵儿与淑和都乖乖跟着天理教的人走了,邪教人看她们都是弱女子,倒也不绑着,一路上轻浮地动手动脚。灵儿淑和满脸是泪,云罗却强忍着恼恨与他们周旋,当走到护城河附近时,贼人们最不抱戒心的云罗竟忽的洒下一把白.粉,高声喊道,“看毒.药!”贼人下意识抬臂遮挡,云罗便趁着这个机会拉着淑和跟灵儿跳下了河。
贼人们欲下水追捕,可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沾水就浑身剧痛,他们也怕那些白.粉真是毒.药,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云罗等人逃走了。
三个女孩中,只有淑和不会水,云罗跟灵儿便轮流抓着她,整整在护城河里飘了一天一夜。淑和在水中一度昏迷,醒来时看到两人竟将衣服跟自己的衣衫紧紧绑在一起,不由得失声大哭,直叫两人放弃她自己走吧。
云罗当时抹了把脸上的水,笑得灿烂,只道,“你说什么傻话?若当初不是你收留我和灵儿,如今我俩早作了水鬼,想救你也没命了呢。”
就这样,三个女孩一边哭一边游,直到次日下午才被人救起,趴到岸上,只觉劫后余生,当场便结拜了姐妹。
也是因为这一场漂泊,云罗临出门时刻意遮挡眸色的颜料早就掉了,想神不知鬼不觉混进皇宫的计划落空,所以一进京都就被太后的民间密探抓了个正着,然后,利用她,来打击顾明渊。
微风吹动了烛火,照得顾明渊的脸色晦暗不明,他久久没说话,只是慢慢伸出手,在云罗的头上一下下轻抚着,像小时候,每次云罗明明受了委屈,却还强忍着不肯说时那样。
“我当初,不该停下来的。”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云罗却听懂了。顾明渊说的是五年前她被劫走那个晚上,若他当时坚持追上来,她就不会失踪,也不会有后面那许多的颠沛流离。
云罗却是笑,“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她早就已经不怪顾明渊了,若当时双目失明的他跟了来,出了事,她也要内疚一生。何况,幸亏她被带走了,否则有些真相恐怕就要被永远埋在黄土里,连翻,都没人去翻一翻。
看她有些恍惚的样子,顾明渊又轻声道,“你历劫归来,我还对你诸多猜忌,你可会怨我?”
云罗低头,不太在意地笑开:“我时隔五年才知晓你曾因我中毒,你又可会怨我?”
顾明渊沉寂片刻,终是摇头失笑,“好吧,那些光阴只当错付,我们都忘了吧,以后你便留在王府里好好的。”
忘了……云罗呆怔住,有些事能忘,有些事却真的忘得了吗?
她闭了闭眼,长舒口气,岁月鎏金像一匹柔美的绸缎,在眼前倏然铺展。那画面上有她的童年无忌,有他的千般宠溺,有她的闪躲逃避,有他的步步紧逼,有许多两人并肩笑立在春意盎然间,却也有太多……一个素衣女子独身的孤寂。最后,那孤寂开成了一朵血玫瑰,盛放,又残败。
当刺目的红在脑海里崩开,云罗恍若再次有了勇气,有了面对一切,亦抛弃一切的勇气。
她缓缓半跪下来,伏在顾明渊脚边,扬起脸,看着他,她相信,自己那一刻的回答一定诚恳而真挚。
“好,我们都忘了。”
顾明渊的唇边慢慢绽开一抹笑,似有淡淡的喜悦。
云罗忽的无法直视。她低头,像个娇蛮的孩子一样,晃晃顾明渊的膝盖,“我都答应你了,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说说看。”温暖柔和的声音。
“淑和跟灵儿都是我的好姐妹,承载着家族希望而来,如今我已落叶归根,很希望她们能雀屏中选,得封高位。”
“这……”顾明渊有些犹疑:“皇帝已经大了,恐怕不会受人管教,要他宠谁就宠谁。”
云罗急得跪起了身体道,“可否受宠只看她们自己的!我如今,只想请你为她们争取个尽量高的位置,至少护得她们在宫中周全,好不好?”
也就在她跪直身体的一刻,顾明渊向下轻抚她头的手落了空,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停顿的时间似乎格外长,长到她几乎以为顾明渊发觉什么了,云罗下意识摒住了呼吸,一时间,耳膜里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越来越响。
幸好,在短暂而压抑的静寂后,那悬空的五指慢慢挪动,终是落到了她的头顶。她听到他说:“好,我必如你所愿。”
云罗微微舒了口气,慢慢弯下腰,将脸贴到了他的膝盖上,合上眸。
丰启皇城每到这个时节便格外讨厌,阴雨绵绵,雾霭沉沉,堆在天上,停在云间,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也模糊了旁边人的面容。
回去的时候云罗的神色有些恍惚,进了屋,也没点灯。她明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为何却没有什么开心的感觉呢?
角落里传来轻微的摩擦声,云罗眼神一凛,猛地退后几步道,“谁在那儿?!”
“别怕,是我。”墨子琪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他推着轮椅,从暗处慢慢移出来,到圆桌边掏出火折子,点上了蜡烛。
屋子被照亮,云罗看着他有些不自然,走到檀木衣架处解披风,嘀咕道,“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不怕叫人发现?”
墨子琪不答话反倒调侃道,“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扎几个穴位对你来说也就一刻钟的功夫吧?”
云罗往架子上搭披风的手一顿,慢慢回转过身来,抬起头,脸上却没有他意料之中的挣扎或者羞赧,而是一种近乎冷清冷性的淡薄。
“顾明渊已答应我,会尽量为淑和、灵儿争取妃位。”
“你——”墨子琪愣住,揶揄的笑容转瞬变成了怒色,“云罗!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
“我如何?”云罗面容平静。
“你就算不能回报他的一片心意,也不该一次次利用他的这份真心啊!”轻车简从,卸掉华衣金钗,一身粗布麻衣,一顶黑色篷布小车,连心就这么上路了。面容朴实的村汉坐在驾车的位置,憨厚地给城门守卫递上两个铜板,道一句:“大爷行个方便,要带婆娘回去探亲的。”
守门嫌弃地掂掂手里的钱,又撩开车帘往里望了一眼,确定没什么油水可捞,这才厌烦地挥挥手,“快走快走,别耽误爷的差事。”
每天日出启程,日落投栈,看得相同的风景。晨起一个馒头,中午若是有一份酱牛肉配餐便是难得的美味。半月时很快过去,平静的生活如湖水,翻不起一丝涟漪。
深夜,连心躺在客栈狭小的木床上,透过窗外的月光扬起双手,看着自己因多日未涂香膏而变得干涩起皮的手指,心里甚至会产生一丝恍惚——这样的生活是真实的吗?或者,以前那些大起大落,金碧辉煌,生死挣扎才不过是南柯一梦?
在这个人迹罕至的乡村,公主,皇帝,太后,戎狄,都遥远得好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连心收回手,闭上眼,侧躺起身体,努力蜷缩着留住温暖,不断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你未来的日子,苦难终将过去,你将拥有宁静的幸福。可是,心底的痛分明在不经意间就流泻出来,像一根密实的线,勒住了手指,痛得她想流泪,又不知这眼泪为谁而流的……
“你们还好吗?”连心怔怔地眨眼,一滴带着温度的晶莹流进蓝色的麻布枕头里。
次日清晨,车夫来叫她时比平常晚了些,一见她便笑着行礼道,“姑娘,咱们再往前走就正式出了京畿进入山东地界了。夫人吩咐了,到了山东咱们就不必赶路,可以走得慢一些。主子您可有喜欢的风光想顺路去瞧一瞧的?”
这车夫一路伺候她十分精心,连心待他也温和,想了想才说:“还是算了,如今冬末春初,是赏雪还是赏花呢?倒不如快马加鞭赶到江南,兴许还能赶上四月的灯会。”
车夫只是奉命要开解连心的心情,倒不强求她一定要去哪里,见连心自己提了愿意要下江南,十分高兴道,“得嘞,那主子您在客栈稍息片刻,奴才到附近兑两匹脚力好些的马,咱们这就奔南边去!”
连心笑着点头,瞧着他去,那笑容便一点一点垮了下来,最终化为一片宁静疲惫。
“小二,拿两个馒头,一碟咸菜,再上一碗羊骨汤。”她一边朝楼梯下走,一边对小二吩咐道,奇怪的是楼下竟没人应声。她下到一楼才看到临窗处坐着四个大马金刀的江湖人,额上刻着刺青,脚下踩着凳子,拿勺子胡乱搅着羊肉汤,一看便十分不好相与。
“格老子的!这什么玩意?!说是羊汤竟连一块羊肉都没有!当你祖宗好欺负吗?!”一个大汉将瓷勺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双目怒睁,明显要找茬。
那小二苦着脸一个劲儿告饶,“几位大爷行行好,本店的羊汤才两文钱一碗,实在只有汤供不起肉啊!小本买卖,大爷见谅,见谅——”
“滚蛋!”大汉呸了一口,一脚踢翻小二,站起身露出一身横肉道,“今日你若不给爷上一只羊来,爷就拆了你的店!”
那小二被踹得一个咕嘟到了连心脚下,当下就爬不起来了,痛得脸色都白了。连心看着实在不忍,蹲下去扶住他,对几个大汉道,“你们若真不喜欢羊汤,退了便是,何必这么咄咄逼人的?”
“呦呵?还有一个小娘子——”那打人的大汉摸着下巴猥琐地笑了,回头对自己几个弟兄道,“虽然长得不咋样,但这小身条还挺不错啊。”
连心被他猥亵的目光气得脸色铁青,可碍于身边没有侍从,到底没发怒,忍着火气扶起小二,将他交给躲在身后的掌柜身上,然后转身便要上楼,但马上就被大汉轻浮地伸手拦住。
“哎,小娘子别急着走啊?不如坐下陪哥几个吃点喝点如何?”
“多谢,我不饿。”连心面无表情绕过那手就要走。
“不饿也可以喝喝茶嘛。”那大汉不依不饶地过去,脸色有些沉了。
“不渴。”连心硬邦邦扔下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