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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与陈柯景的第三次相遇,是在2006年的全市酒店招聘面试会上,我打碎了一只茶杯,茶渍泼在白色的衣袖上,褐色一片。有个男人走过来,指引我去员工休息室,握住我的袖口揉一点盐,轻轻搓洗起来。他俯身清除污渍的当儿,我便看见那张红色的员工卡,三个小小的楷体字:陈柯景。
      他垂着好看的眉眼,如我第一次见到的他一样,始终温良、沉着、寡言。
      他说丫头,你学的不是酒店营销,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我笑他是天生的操心命,的确我是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但到这里来却是我最坚定的愿望。

      2

      我想如果不是在这辈子最狼狈的一天遇到陈柯景,恐怕不会把他记那么久。
      2001年冬天昆明下了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我穿着黑色呢风衣,拖一只空皮箱在酒店大厅久座。惯常的温暖让这个城市的人娇贵起来,一旦寒流来袭,便作如临大敌乱成一团。而我眉目清秀镇定自若,想来他们看不出我真正的意图。
      终于徘徊了整个上午之后,在洗手间门口等到一个落单的男人,忙拦住他递出宣传册:西双版纳四天三夜行程,全市最低价。他不耐烦地一扬手,我便像断裂的小树叉般仰面倒下,酒店的大理石地板光洁明亮,我包里的200多张旅游宣传册撒了一地。
      就这样被带到酒店保安部,几个男人围住我,问我交罚款还是去警察局,陈柯景便是这时进来的。他穿着笔挺的墨蓝色的西服,一声不响地提把椅子让我坐下,轻轻挽起我的裤角,我这才看见血蜿蜒在我光洁的小腿,已经凝固了。他皱眉的样子真好看,我偷偷留意他的胸卡,市场部经理,下面是三个小小的楷体字:陈柯景。他带我到酒店医务部清理膝盖上的伤口,然后拦了辆出租车,递给司机20元钱。
      别再这样,为难我也为难你自己。原来这个男人不是哑巴。
      那何以谋生?我讪笑着望向玻璃窗外他的脸,膝盖上被酒精涂过的伤口,微微抽痛。他轻而易举的掏出20元来做善事,我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我是这么老实的丫头,知恩图报,从此再未进过陈柯景主管的酒店。只候在门口左顾右盼形迹可疑。

      3

      第二次遇到陈柯景,是半年后的夏末。
      我正在酒店门外给一个眼神污浊的新疆人递名片,对方不搭腔,眼睛往我罩衫领口瞟。陈柯景便杀将出来将我带走:你带过团吗。那当然。我吃不准他的意图,只下意识的撒了谎。太好了,我需要一个导游,他说。没等我充分反应过来,陈柯景已经带来一干新加坡人,塞给我一柄小旗,便将我们塞上旅游车,那天我神态自若,果真如同导游一般,竭尽所能,巧舌如簧。后来这个男人天真的告诉我,当我那么年轻的一张脸,却冷冷说出“谋生”这样的词来,他便觉得胸口闷生生的拙痛起来,只莫名的想给我些事做。
      那天结束,他带我去吃导游工作餐,酒店餐厅里隔档包间,鲜热的五个菜,我一个人吃。然后他将一张百元的钞票折起,放在我映着蓝色小花的罩衫口袋里,我一下子慌张起来,放下筷子说我没有钱找补你,话没有说完,眼泪已经像散了串的珠子,噼里啪啦打在干净的淡蓝色桌布上。
      他问我有没有十八岁,他问我为什么不上学,他问我为什么打这样的工。这个从来都沉默的男人从神仙变成唐僧,婆婆妈妈喋喋不休地嘱咐,以后不要在黑旅行社上班了,回去读书吧。
      我也不想打这份工。我每天早上6点起床,终日穿行在城市里,从各大酒店到火车站,如果不把那200多张宣传册发完,只能去睡火车站候车厅。我蓬头垢面,居无定所,唯一坚持下来的理由,是老板每天递给我脏兮兮的十元票子,足够我在街头那些肮脏油腻的旅店凑合一夜。
      不如,去住我家?过去了这么久,我依然清晰记得当时听到陈柯景说这句话时,周遭刹时安静得如同童年时家背后一片废弃的小操场,只听见左心房轻微的小鼓点,在应和着不知何处响起的弦乐。

      4

      穿过长长的南平街,陈柯景带我回了家。他有崭新的毛巾睡袍,全套的咖啡用具,雪茄盒,和一条苏格兰牧羊犬。我躺在皮沙发上喋喋不休的和他讲起童年的那场大火。
      说老爸老妈被放在医院停尸间的都是残骸,连法医都没有办法将两个焦黑的身躯完全分开,只好任他们抱在一起,那多幸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后来我被寄养到姥姥家,姥姥总不在家,于是我学会踩一只小板凳在灶前炒鸡蛋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刷牙一个人上学,夜里一个人上厕所。其实我是真的很喜欢那段日子,起码不用看人脸色,直到姥姥去世,我被过继给姑姑。
      我还说,前段时间学校组织去看哈利波特,每个人都神采飞扬,我向老师请假上厕所,然后把自己塞进最后一排靠墙的椅子里,偷偷的流泪。或许我跟哈利波特都是那样的孩子,迷茫,恐惧,孤独,但我没有办法让蛇馆的玻璃凭空消失,我不能惩罚一直欺负我的表妹,我甚至无法阻止对我性骚扰的姑父。我真的永远,都不愿再回到那里。即使每天带着200张旅游宣传册在市区打转,睡油腻肮脏的小旅馆。
      陈柯景皱起眉头,眼角有几条细长的皱纹,好几次我以为他会吻下来,可他只是把我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其实我知道他为什么带我回来,烂俗电视剧集都是这么演的,据说这叫以身相许。很公平,他照顾我,而身体是我唯一能给他的回报。世界上没有平白无故的给予,所有一切都是等量代换。

      5

      十三岁以前我是脸色苍白的小病人。学校操场里,我漂亮得如同一只丹顶鹤,却长时间只盯着白球鞋莫名伤感,一言不发。我缺乏运动,从小到大体育都不能及格。我感情敏锐,初中就学会暗恋尖下巴的男生,我很天真,相信所谓缘分和相遇的屁话。其实这些缺点都无伤大雅,直到父母的悄然离世,我才明白生命中最残酷的经过叫做寂寞。而某一个夜晚,我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再寂寞,于是匆匆卸下一切防备和伪装。可惜一切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仓皇落幕,成了笑话一场。
      姑姑敲开陈柯景家的门把我带走时,他甚至没有送我。前夜我曾偷偷附在他耳边说,我吃得很少,会乖乖听话,为你做好多好多的家务。可他终究只是留了我一夜而已。
      姑姑破天荒与我长谈了一次,她说父亲死时留下了一笔钱,她本来想等我上大学再拿出来,可既然我现在没有读书的意愿,她对我也管教不好,不如让我带着这笔钱离开。这些话让我如释重负,接过那张写着我名字的存折,甚至没有打包任何行李就离开了,其实那只是姑姑的一些旧衣服,每一件都可以直接拿去绑拖把。
      我回到了学校。发疯一样的读书。
      接到过一次陈柯景的电话,我说完谢谢便沉默下去,直到两分钟后按下了挂断键。考上大学那年姑姑又送来了一些钱,不多,她告诉我这是保险金利息,我收得心安理得。
      大学末期也曾天真的谈过一次恋爱,终结在学长解开我胸口的那个纽扣时。我扭头就走,他忽然起身抓住我的手臂大声说,都知道你离家出走的时候和一个男人同居了,你又不是处女,装什么清高。我没有给他耳光,甚至没有发火,只是安静的抽回手臂,在圣诞节的夜里一个人回家。
      很久没有人提起这个男人,我竟然没有逃避,而有个信念逐渐清晰起来。学长,我不怨你,如果没有你的提醒,我恐怕永远不会去面对这样的事实,原来那个名叫陈柯景的男人,已经从横在胸口的一根刺,疯长成为一片繁茂森林。

      6

      招聘面试结束后陈柯景带我去看电影。
      电影院建在城市角落,历史悠久,墙面上用剥落的红漆写一个“拆”字,红得耀眼,触目惊心。物是人非,温斯蕾特的下巴也尖起来,五官轮廓清晰,不再是泰坦尼克号中那个丰满庸懒的贵妇。她擦湖蓝色的指甲油,染了恶俗的褐色头发,束成紊乱的结,她的睫毛膏结块脱落,噢,她看上去那么糟糕,与一身长风衣、典型上班族打扮的金凯瑞那么格格不入,可是无论她怎样丑陋,无论她怎样恶俗,无论她怎样颓废,一样都阻止不了他们相爱。
      我说这部电影为什么要叫做《美好心灵的美丽时光》?陈柯景笑起来,说相爱的时光是美丽时光,有爱封存的心灵,怎样都是美好生动的罢。我忽然觉得从来就不认识他,这个有几分酷似George Clooney老男人,除了会皱眉,会沉默之外,竟然也有如此感性的时刻。

      或许我应该道歉。家庭的变故让我变得敏感,多疑,失去信仰和憧憬。残酷的成长抽离了我身体中的一部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这一生中最纯洁,最干净的部分。不去相信任何人,是我保护自己的唯一手段。
      你终于长大了。他如释重负的笑起来。
      是的,但成长也让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孤军奋战,该坚守的城池都已沦陷。直到某天忽然发现背叛与离弃的,都是那些貌似笃定痴情的小王子,而最终有耐心陪伴我成长的,却是一个貌似在风月场中千帆过尽的老浪子。
      陈柯景,你是个蹩脚的演员,我知道姑姑给我的钱,每一分都是你掏出来的。你甚至额外给出一笔钱,让她放我自由;陈柯景,你还是个男巫,轻而易举就让我跌进你的魔障,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办法将你视为陌路。

      与陈柯景的三次相遇,无论快乐、伤痛、还是无奈,总在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内心便安定起来,我想这个男人,是我生命中最大的恩赐。
      多年前他带我回家的那个夜晚,当我用颤抖的手指去解衬衫上的那颗纽扣时,他的眼睛忽然从黝黑沉沦为海蓝,如同掀起一场海啸。他狠狠抽了我一个耳光,然后打电话让姑姑把我带走。他当年的确夺走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那个东西不是□□,那个东西叫做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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