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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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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翌是站在宫门外的台阶上等候刘宴的到来的,冷冽的寒风能够更好地让他保持神志的清醒。
刘宴披着大氅,撑着把油纸伞徐徐向楚翌的方向走过来。他的伞面是一副泼墨山水画,他随手涂鸦制成,搭配他宽大素雅的衣衫,衬得少年精致的眉眼越发秀丽,唇红齿白,宛若服妖。
在漫天的雪中,俊秀雅逸的少年郎持伞徐徐而来,如同一幅动起来的山水画,楚翌裹成一个糯米团子,站在白玉石堆砌的台阶上,怔怔的看着对方踏雪无声,越行越近。
这不世出的服妖在他跟前单膝蹲下,朝他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来,他摊开手腕,手心里躺了一张半透明的油纸,油纸的中心卧着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那把十分漂亮的伞被他随手搁置在一旁,孤零零的无人看顾。
楚翌仔细看了看,大概一个指甲盖的大小,方方正正的很普通的形状,淡黄的颜色却是通体透明,折射着雪光,看起来晶莹透亮。尽管上一世什么宝物都见过了,但他并没有见过这个种类的宝石,楚翌一时间竟有些好奇。
楚翌面上流露出的好奇让刘宴觉得很满意,他的膝盖微曲,整个上半身都向下压了压,轻轻地垂下头来,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脖颈处露出一小截白皙细腻的肌肤。
齐国男女皆爱美,亦好美色,楚翌只看了那透明的小方块一眼,就被眼前宛若上好羊脂白玉的玉颈吸引,不自觉转移了视线。
刘宴上辈子最恨别人盯着他脸看,这辈子长相远比上一世阴柔,偏偏还得靠着皮囊从众人中脱颖而出。好在他习惯了这个世界百姓对美的追捧,倒也不觉得气恼,言笑晏晏道:“宴听闻殿下生病了,这是给你带的礼物。您既然能够出来,想必是大好了,只是您头上的伤口,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清脆的嗓音如玉石相击,明明是更似清逸飘渺的仙人,听在楚翌的耳中,却让他联想到那个阴柔如菟丝花的信安君。尽管刘宴和前世记忆里有很大不同,现在还很年少,也没有长成那副柔柔弱弱的男宠样,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最厌恶的女子最心爱的男宠,有朝一日向他示好献媚,楚翌就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楚翌原本想拒绝,但他一眼就瞧见了立在不远处紫光殿的宫人,如今的他不应该有太成熟的眼神和警惕性,不然赵云姬可能会觉得他难以掌控,因而放弃他这颗棋子。
赵云姬派人送过来的金疮药效果很好,他头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但至今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前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垂下头来,半是欢喜半是激动地道:“谢谢你来看我,我的伤是无意间摔的,也不怎么碍事,不过母亲待我极好,我的伤口也好的差不多了。”
他面上带着几分腼腆的笑意,口中说欢欣的话,右手紧紧地抱着供他取暖的手炉,似乎冷得有些发抖,在刘宴和那宫人看不见的宽大袖摆里,他的左手握成拳,被修剪的很整齐的指甲深深掐进指心,留下一道月牙形状的红印。
刘宴没有发觉他的异常,在他并不敢轻视古人的智慧,也不敢小瞧隐忍多年最后扬眉吐气的楚翌,只是如今的楚翌伪装得实在是太好,完完全全地还原了他本人记忆里那个真真怯弱阴沉的小孩。
说实话,毕竟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揣测得到,面前这三头身的小男孩身体中装的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因此他到底还是轻敌了。
不管轻敌与否,和楚翌打好关系是他的首要任务,他极有耐心地和面前变得粉嘟嘟一点了的男童解释道:“这个是糖。”
“糖?”小孩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衬得那张圆润了几分的小脸十分可爱。
刘宴道:“这是我用蜂蜜和柑橘炼出来的糖,原本是想加牛乳进去的,但是加了那个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漂亮。”其实他还用了甘蔗,只是制糖的工艺在本国还不算完善,他可不想把秘方全部抖落出去。
楚翌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掌心取走那枚漂亮的糖果,放到鼻翼下轻嗅,果然有很浓郁的蜂蜜气息,还有淡淡的橘子味道,他见过的糖就只有那些生长在草原上的蛮夷炼制出来的牛乳糖,那东西带着牛奶的膻味,味道虽然甜,但是不好吃,也不知道刘宴如何炼制出来的这种糖果。
刘宴从袖中取出一个叠得很整齐的帕子,把那绣着兰花的帕子,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个角一个角地打开,那帕子的中间竟还堆了十几块这种透明的小方块。
看楚翌眼睛睁得更圆,刘宴嘴角向上翘了翘,笑意更加明显,他取了一块含在口中,表明它无毒无害:“殿下要不要尝尝味道,兴许你会喜欢。”
糖本来就是小孩很难抵御的东西,特别是又甜又漂亮的糖果。若是楚翌吃惯了各种美味的糖也罢了,但据他的了解,这个时代确实已经存在了制糖术,但最常见的是麦芽做的饴糖,口味也比较单一,自然比不上刘宴手中的蜂蜜橘子糖漂亮郝澄。
楚翌取了一块糖,含了一块在口中,果然是很甜的味道,而且还没有那些蛮夷进献的牛乳糖的腥味,也不像饴糖那么口感粗糙。
刘宴见他眉眼舒展,便将那糖重新包好,将叠好的帕子放到了楚翌手心:“殿下若是喜欢的话,就把这个收着吧。”
他就做了两份,大份的当然是先给了楚冲,小份的是他特意留的,本来就没有多少。
给好了糖,他又低下头,从缝在衣袖内的口袋里取了一个小玉瓶出来:“对了,这是冲公子让我带的药,他很惦记您这位兄长,只是现在您伤好的差不多,看来也用不着了。”
他自己拿药实在很不方便,而且也容易让楚冲闹腾,拿药的时候楚冲还很不情愿,还是刘宴和他分析了利弊后,他才不情不愿地取了一瓶金疮药出来,当然还是效果不怎么好的那一种。
他这次来,本来就是以送药的名义过来的,送糖只是附赠,再怎么样也不能本末倒置,免得落了旁人口舌。
兄友弟恭,楚冲这送上来的心意楚翌根本不屑,不过表面的功夫他还是要做的,便接过那小瓶子,连着刘宴给的糖一起揣入了衣袖里头,温声表示了感谢。
眼瞅着气氛要僵持下来,刘宴话题一转,又道:“我听说殿下过些日子也要到蒋太傅门下学习,那以后我便能更多次见到你了。”
楚翌唇角弯了弯,两颊浮现两个酒窝旋来,他低声地道:“是啊,我也很欢……”话说到一半,他便住了嘴。毕竟这机会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死去后才得到的,说欢喜,并不合适。
刘宴在心中感叹了一句面前这小少年的谨小慎微,后者却直白地问他:“这个消息我还是刚刚得知,不知宴郎是从何得知的?”
说出宴郎这个称呼的时候,楚翌身体不自觉很小地起伏了一下,当然是被他自个给肉麻的,其实他叫刘宴青甫更合适,只是如今的刘宴还未成年,尚且没有被家中长辈赐字。
刘宴愣了一下,也不知道楚翌是真直率还是别有想法,话出口前他想了几遍,确定没有问题后同样直接地回应了他:“自然是冲公子说的,能够与兄长共读,他很高兴。”
楚冲一点都不高兴,还向他发牢骚来着。只是他作为楚冲的伴读,这种一点都不隐秘的场所,挑拨离间的话绝不能乱说。
楚冲是跟着皇后的长子楚林一同在蒋太傅门下学习的,他们两个因为是嫡出,除了太学和王公贵族一同上学,还得在闲余时间让夫子给开小灶。
当然楚冲向来顽劣,从小就立志当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心思也不在帝王之术的学习上,蒋太傅也没有怎么管着他便是。
楚冲抱怨的话不多,但足以让刘宴想到更远更多的东西。
如今赵夫人丧子,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因为这位年轻的夫人直到齐文公驾崩都没有亲生儿子,所以她名下抚养的楚翌才会被她扶持上皇位,做了十多年的傀儡皇帝。
如果赵夫人对楚翌好起来,他的温情政策就不怎么好用了。
楚翌应了一句,便沉默下来,他的鞋子尖无意识地竖起,摩擦着冰冷的玉石台阶,似乎心如乱麻。
示好不需要说太多的话,刘宴见他收好了东西,便直起身来,走下台阶,伸手捞起被遗忘在一旁的伞,他抖落了伞面上的落雪,朝着楚翌行了礼,便再次消失在紫光殿中。
上次他离开的时候,楚翌尚在病中呢喃,这次他离开的时候,楚翌站在台阶上,一直目视着他渐行渐远,直至背影缩成了一个小黑点,彻底地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他在外头待了这么长的时间,再待长一点时间,福喜就该念叨了。
上次赵夫人说要让他搬离原本的住处,但因为种种缘故,耽搁了他换地方的进程,所以对现在的他而言,自己的小窝伺候的宫人很少,还算是相对安全。一进来,楚翌便直接把刘宴口中楚冲给的药扔到废纸篓里,那小小的白玉瓶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地没入一堆废纸中间,悄无声息。
男童又打开那绣着兰花的锦帕,将口中含着的糖吐了出来,他一直压在舌尖下,以至于它根本就没有怎么融化。吐完之后,他看了那整齐漂亮的糖一眼,连着那帕子一起,全部扔进了废纸篓。
刘宴倒没有想到自己一番心意就这么被浪费掉了,反正做起来不算太繁琐,而且制糖用的工具的原料,都是他向自个那便宜三叔讨要的没有花他的钱。
他花这么多心思,做这个东西,当然不是只为了讨好两个小屁孩。制糖技术,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很重要的存在,如今的齐国,制糖的工艺很有限,如果糖能够大量问世,他要挣钱那双轻而易举的事。
而且这种东西,在战争的时候可以补充能量,而且十分好携带,在粮草为重的战场上指不定能够起奇效。不过目前,他并不打算再捣鼓这些东西,毕竟他如今的地位太低了,低到这宫内许多人都能给视他的生命如草芥。
刘宴从紫光殿离开,哪儿也没多去,直接回楚冲所在的承光殿,但他还没等到走到殿门口,便被宫人传召去了皇后所在的显阳殿。
刘宴的外形虽好,但对宫女比对宦官更管用。来通报他的人是个脸都起了橘皮的太监,一说话,脸上厚厚一层粉就扑簌着往下掉。
嫉妒刘宴这种青葱水嫩的少年郎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因为他的外貌给他好脸看。刘宴看了一眼对方身上的宫服,能穿太监服的人地位也不低。
他塞了一块银子到对方手上:“大人能否告知,皇后娘娘寻我所为何事?”侍候的这些也是有品级的,他叫一声大人也不为过。
掂了掂银子的份量,带路的人面色也好看了几分,但话还是一样说得难听:“娘娘的心意,岂能是我们这些人能够揣测的,她要你去,你老老实实去便是了。”
他没说什么有用的话,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他也没再难为刘宴。
刘宴心下有几分忐忑,他对这些女子的了解仅仅限于历史书单薄的几个句子,以男人的思维,也很难准确揣摩到皇后的心思。
等到引他入了显阳殿,那宫人便行礼后撤了下去。不同于楚冲居住的承光殿,显阳殿的设计和摆设十分具有历史的厚重感,色调明亮但雍容大气,层次感分明,空气中都透着一股肃穆和压抑。
刘宴见过的官员或者宫妃,一般上身着长袖短衫或褥,下身各色相宜的折裥裙,裙长曳地,下摆宽松,俊俏潇洒。配以灵蛇髻或飞天髻,端庄中平添一份妩媚,再加以步摇簪、花钿等精致繁复的首饰,尽显奢靡华丽之风。
眼前的皇后则身着深色传统深衣,虽然在衣服下摆有施加相连接的三角形装饰,腰部处也加了修饰的围裳,甚至还添了长长的飘带来增添飘逸之感,但深衣本身的设计还是让人觉得格外端庄雍容。
皇后的容貌并不算美,贵在气质极佳,她的妆容更不消说,尽管精致的程度不下于其他宫妃,也很适合皇后大气的脸和雍容的姿态,但端庄到近乎刻板。
在这个喜好潇洒俊逸的时代,也难怪皇帝会更喜爱妩媚多姿的赵云姬。
没容许他对皇后的容貌多加欣赏,皇后身旁的女官便开了腔:“放肆!”
这宫里还有许多侍候的宫人,她们的目光如炬,令他如芒在背,只一句,刘宴便低了头来,低眉顺目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这种太正经的人面前,张扬放肆绝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
他不知晓皇后召自己前来所谓何事,但似乎他主动开口询问,又有些有失体统。
好在对方也没有让他等太久,片刻后,皇后便轻启朱唇。女子的声线和那日在显阳宫偏殿中一般的低沉,不急不缓的语气,无形中却带了几分压迫感:“本宫听闻,你与小五关系很是不错,上次更是救了他的性命。说起来,本宫还未曾嘉奖过你,你有何想要的?”
楚翌是齐文公第五子,皇后叫他一声小五在情理之中。
刘宴的腰弯得越发低:“只是无意路过,才幸而救下翌公子,不过是举手之劳,宴不敢居功。”
皇后原本也没想着真来嘉奖他的,见他谨慎如此,又敲打到:“你是小六的伴读,这孩子一向单纯莽撞,我原本是想着选谢家的陪着他,定定他的性子。但他非要选你,你是他亲自选的人,我不愿意伤那孩子的心,自然也不会希望有旁人能够伤了他的心。”
刘宴背后都冒了冷汗,面上表情越发恭谦:“是,微臣谨记皇后娘娘之言。”
齐国之前,皇帝为太子选伴读,多为在大臣子弟中找,一是以示恩宠,二是为找侍奉他们的近臣,其他的皇子直接是侍奉太监做伴读,主要是为了能够照顾好皇子。
但本朝不一样,虽然太子才是继承皇帝皇位的那一个,但在齐国,很少有皇帝会在嫡长子一出生就立太子,在皇帝未咽气之前,他也不希望太子羽翼太过丰满。
像刘宴这种伴读,是有官位在身的,他在皇后面前自称微臣也不为过。
刘宴也没犯什么错,难得楚冲又喜欢。皇后只是担心这人心思太野,忘了本分,今日便特地叫过来敲打一番,见他识趣,她也没有留人的意愿,摆摆手便让人带出去,免得扰了她的清净。
刘宴出来的时候,走了没几步,便驻足停留,对着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凝视了许久,雪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阳光破开厚厚的云层,在琉璃瓦上折射出耀眼的光。
见有宫人奇怪地望了过来,他挺直了腰身,转身便离开了此处。上一世向来只有旁人捧着他的份,从未有过他朝人卑躬屈膝的时候。
迟早有一日,他会坐到万人之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随便便一个人,便能压得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不过他在显阳殿多少还是受了一定的打击,回承光殿的路上,他实在是不能像往常一般,时时刻刻把标准微笑挂在脸上。
他很清楚现在自己的状态,强行扯出微笑的样子就是皮笑肉不笑,那还不如直接面无表情,免得让人觉得他阴险难懂。
刘宴回去的时候,并未有宫人引领,因为心里揣着事情,路走了一半,行至一处拐角时,他便和突然转出来的人撞上了,而且因为靴子被绊到,他直接将对方压倒了身下,好在用手在面前挡了一下,没有亲到不该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