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荼蘼细影

6、第五章

　　那个冬天冷得呵气成冰，窗户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窗花。我依偎在暖炉旁胡乱地画画。
　　卧室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打开了。妈妈站在门口看了我一会儿，道：“窝在这里干什么？下楼跟你同学玩去。”
　　我摇头，“不要。”
　　她过来拽我，“什么不要？你看你，多少天不和别人玩儿了？再这样下去，你怎么好好融入班级？怎么好好融入这个社会？乖，听话，去玩儿去！”
　　我挣开她的手。她突然生气了：“劝你你还不听了是不？告诉你，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你爱接受不接受，以后长大了你被人孤立，可不怪我！”
　　我默不作声。她气呼呼地坐下，又补充道：“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活泼可爱，再看看你，整天像一滩烂泥一样摊在家里，真是让我和你爸爸没面子！我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放下画笔，起身走出房门，“我去玩了。”
　　她狠狠地瞪着我的背影，没有说话。
　　为什么？
　　为什么不融入别的孩子就是错？
　　为什么我一定要随波逐流变成众人期待的那样？

　　楼下，他们在堆雪人。
　　一只脚刚迈进雪地，一个硕大的雪球便向我招呼而来，重重地砸在额头上。
　　我摔在地上，冰凉的雪水顺着脸颊流下，头发都湿了，又冷又难受。
　　那个用雪球砸我的男生冲到面前，恶狠狠地质问：“你为什么要来？”
　　“我来和你们一起玩。”
　　“滚回去！”他大吼了一声，抓起一把雪糊在我的脸上。鼻子嘴巴都被封住了，我不能呼吸不能说话，就静静地任他羞辱。
　　过了一会儿，那孩子大概玩够了，回头对同伴们道：“我们，在他身上堆个雪人吧！”
　　他们很是兴奋地答应了。
　　于是我变成了人体框架坐在地上，他们抓起大把大把的雪往我身上扔，又把我的身体埋在雪堆里。当时我只穿了一件毛衣，寒冷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钻进我的皮肤里骨头里，生疼生疼的。
　　很快我就冻得嘴唇发紫，四肢也失去了知觉。
　　我的妈妈在楼上看着我们。她听不见那些孩子说的话，她以为我们只是在友好地玩闹呢。孩子们看见她，甚至高兴地向她挥了挥手，她也报之以一个温柔的微笑。
　　我很想甩开身边的所有人，不顾一切地冲回房间靠在暖炉边取暖。但是不行，妈妈一定会看出我跟大家相处得不和睦，更多的谩骂与压力会接踵而来。
　　所以我忍受着，直到他们在我身上堆出一个雪人。
　　胖胖的那种，我的整个身体都裹在雪里，只剩下一个湿漉漉的脑袋。
　　所有人都满意地笑了。为首的孩子问：“胡萝卜呢？”
　　立即有人把一根胡萝卜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来，使劲往我鼻子上戳：“把这个戳进去吧，这样就是个完美的雪人了。”
　　身上感觉不到疼了。
　　他仍在恶趣味地把胡萝卜戳在我的鼻子上。
　　“我说啊……”我低低地吐出这三个字，没有人听见。
　　“哎呀戳不进去，不玩了。”他把胡萝卜扔在我的脸上，继而命令道，“在这里呆着不许动，等到身上的雪全部融化了你才能回家。”
　　“我说啊。”
　　“什么？”他们没听清。
　　“你们。”
　　和我。
　　为什么要活着呢？

　　一个礼拜后，我和小菡见面了。
　　她的父母不愿让小菡见我，我只好解释这是例行会诊，不这样做的话恐怕难以治好小菡的病。斟酌再三，他们同意了。
　　小菡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手脚、要害处都做了厚厚的保护措施，活动很不方便。
　　“感觉还好吗？”我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她面前的小桌子上。
　　她摇头。
　　“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她很沮丧的样子。
　　“最近和爸爸妈妈相处得好吗？”
　　“不好，”她回答道，继而问我，“哥哥，你记得我和你说的那件事吗？我不是他们亲生的。”
　　我道：“当然记得。”
　　“你会帮我吗？”
　　“嗯，帮我离开他们。”
　　“小菡，”我蹲下来，与她平视，“为什么你想要离开他们呢？”
　　“因为，因为……”她犹豫再三，“他们是坏人。”
　　“为什么这么认为呢？”
　　“他们就是坏人，”她笃定道，“和‘他们’一样。”
　　“嗯？”我没有听懂。
　　“我是说，我的父母，和我能看见的那些人一样，都是坏人。他们都想伤害我。”
　　“伤害你？”
　　“对，他们要伤害我。”她的双手紧握成拳。
　　“怎么伤害你？”
　　小菡缄默很久，说出一句让我无法理解的话：
　　“我身处这里，就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很久以后我会想起这句话，忍不住苦笑。
　　完全不是一个十一岁女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啊。
　　小菡的确经历过不平凡的事情。
　　而那时，我若是敏感一点，多相信她一点，后来的故事就不会发生。
　　但我只是像往常一般开口询问：“什么意思？”
　　她不说话了。直至会诊结束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她的父母来接她。
　　看着母亲给她一点一点喂水，父亲替她换下旧的保护措施，我注意到小菡不反抗了。随口一句：“你们真是模范父母啊。”
　　“诶？”两人同时抬头 ，盯着我。
　　我笑道：“明明小菡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你们却能对她这么好。”
　　他俩对视一眼，父亲开口：“我们领养了她，自然要尽全力好好照顾她。”
　　小菡看着前方，目光呆滞。
　　我又道：“她一定会好转的，你们放心。”
　　他们紧紧抓着小菡的手，转身离开。
　　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对。

　　看着房间里打着游戏的男孩，我轻轻地关上了门。
　　大概，是时候回想起一切了。
　　每个人做的每件事都是命中注定。
　　那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逃避它呢。
　　院子的仓库已经破败不堪，到处都是那年火灾烧剩下的废屑残渣。
　　在仓库深处的角落里，我摸出了一个打火机，已经没油了。
　　当时的我没有想到，这个地方与未来的某一处，在冥冥之中，竟有了不可割舍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