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七》木易道长

2、入

　　日薄西山，两个小家伙揉着惺忪睡眼，一左一右牵着连七的手往家里去。只是不知何故，家门前聚集了很多人，有认识的，不认识的，见连七带着两个小家伙往家来，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她耳力极佳，远远听到“唉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竟碰上江湖人……”，“真可怜，这两孩子还这么小……”，“谁说不是呢……”
　　连七微微皱眉，心里有不祥的预感。燕珂尚只三岁，犹自懵懂。六岁的燕凡却已渐渐晓事，见大家伙儿都聚在自家门前，隐约生出不安。连七一个不慎，竟让这小家伙脱开手去，直奔屋内：“爹，娘！”
　　连七抱起燕珂，轻轻点了她的睡穴，疾步跟上，却见屋内两匹白布，罩着一双人，看身形衣饰，正是燕家夫妇。
　　她皱了皱眉，侧目看向一旁呆愣住的燕凡，小家伙正好也看向她，一脸心慌无措。她心下微痛，空出的左手抚上他的发顶，将他揽到身前：“凡儿别怕。”
　　小家伙仿佛丢了魂魄，但周遭人“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真可怜”，“唉往后还不知怎么办呢”，种种窃窃私语源源不断灌进脑子里，他渐至回神，只深深把脑袋埋进连七怀里，如同溺水之人抓着浮木，只不敢回头。
　　最后还是铁先生散去了看热闹的众人，等连七将哭晕过去的燕凡和仍在睡梦中的燕珂安置回自己家，再回到隔壁，已经只剩下铁先生和他的一个学徒。
　　“铁叔，这究竟怎么回事？”
　　“唉”，铁先生重重吸了口烟，“飞来横祸啊。”
　　却原来是燕家夫妇忙完农活回来的路上，不慎卷入一场江湖仇杀，刀剑无眼，竟至当场殒命。“我当时躲在一旁，等确定那些江湖人都走了，我赶忙跑去救人，只是燕家夫妇却已经……”说话的是铁先生的徒弟王二。
　　“王大哥可知道那些江湖人的名姓和体貌特征？”
　　铁先生闻言瞥了连七一眼，只是她眼眸低垂，看不出神色。
　　“这个……啊我想起来了，那个男的嗓门很大，扛着把大刀，左脸上有条刀疤，凶神恶煞的。另外大约有十来个人，都被他杀了，燕家夫妇也……唉。”
　　“咳咳咳，说这么多做什么，江湖人，我们哪里惹得起？如今还是想想两个小家伙该怎么安置才是正理！”
　　王二诺诺：“师傅说的是。”
　　铁先生转而向连七道：“今个王二和我就守在这里，明几天我找乡亲们帮忙把丧事办了，那两个小家伙就暂且麻烦丫头你了。”
　　“我替凡儿、珂儿先谢过铁叔。”
　　铁先生摆了摆手，“快早点回去照看着吧，这里有我们。”
　　连七颔首离开。
　　“师傅，是有什么不妥吗？”王二见师傅盯着屋外久久不回神，小心问道。
　　“我担心连丫头她……哎可能是老头子我想多了。”
　　“啊？”
　　“啊什么啊？早点收拾收拾睡觉去。”说罢抬起烟管狠敲了下王二的头，起身走到屋门口。
　　王二依旧一脸困惑，却还是乖乖应了声“哦”，去里间铺床去了。
　　铁先生站在屋门边上，天际残阳如血，却也因为烟雾蒙上一层暗色，“哼，江湖人。”
　　-----
　　是夜，月凉如水。
　　燕凡和燕珂并排躺在床上，早已沉睡。连七坐在床边，取了毛巾替两个小家伙细致地擦拭手脚，掖好被子。
　　她不曾想，即使边远如黄石镇，也逃不开江湖仇杀，也仍有无辜人被迫卷入其中。这两个孩子还这么小，丧亲之痛，怎会轻易平复？连七倚在窗边，静静摩挲着手里的瓷杯，目色沉沉。
　　身后传来一阵衣物摩挲的声响，连七转身，恰好看见燕凡抱膝坐起，只是呆呆坐着，不吭声。
　　连七见状，走回床边坐下，微凉的手抚上他的发顶：“凡儿睡不着吗？”
　　“嗯。”男孩的声音还带着些哭过之后的沙哑。
　　“我听大人们说，是一个刀疤大汉杀了爹和娘。”
　　连七静默片刻，点了点头。
　　“我要为爹娘报仇！”燕凡眼圈发红，声音带了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狠戾。
　　连七闭上眼叹了口气，“你这般年纪，谈何报仇？”
　　“连姐姐你教我武功，我一定能找到那个坏蛋，然后亲手杀了他！”
　　“胡闹！”连七皱着眉厉声斥责，掰开他紧握的双拳和紧抿的唇瓣。
　　“难道我不该杀他吗！这个人杀我爹娘，他毁了我的家！”男孩声音愈发尖锐，声旁的燕珂不安地翻了个身。
　　连七抚住他肩头，严肃地看着他：“你是哥哥，还有燕珂需要你照顾。报仇的事，不要再提。”
　　似乎也怕吵醒对家中变故浑然不知的妹妹，男孩低垂着头紧抿双唇，默默掀被睡下。

　　丧礼一应事宜都由铁先生帮忙操办，他与妻子老来无子，便好心收养了燕家兄妹。燕珂还小，虽隐约知道了爹娘不在的事实，但到底年纪尚幼，人事不知，只是比以前更加依赖哥哥燕凡。
　　变化最大的是燕凡，这个一贯爱笑爱闹的孩子一夕之间变得寡言而沉默，白天在铸剑铺子里帮忙，空下来就照顾妹妹，让自己忙得像个陀螺。
　　“燕凡这孩子很勤快，聪明懂事。只是家里一夕变故，到底已经失了这个年纪孩子的天真烂漫。”铁先生抽着管烟，坐在树下看铺子里帮忙拉风箱的燕凡忙忙碌碌。
　　“连丫头你打算怎么做？”
　　连七知道，燕凡没有被说服，依然存着报仇之念，但为了妹妹，他在忍耐，就像曾经的自己。她不希望这个孩子走上自己的老路，双手染满血腥，他还有选择的权利，可以过更平淡安好的人生。
　　“我已经着人打听过，那个人江湖人称‘花刀太岁’崔一洞，是青衣楼的人。杀了他，我就回来。”
　　青衣楼并个是一座楼，青衣楼有一百零八座。每楼都有一百零八个人，加起来就变成个势力极庞大的组织。他们不但人多势大，而且组织严密，所以只要是他们想做的事，就很少有做不成的。也自然，不是人人可以惹得起的。
　　铁先生知道，连七自然也知道。
　　虽然知道，但她还是要去惹一惹。
　　无关乎道义、只因为他们毁掉了一个孩子本可以平淡安好的人生。当年的自己无能为力，但如今她可以做得更多。
　　铁先生重重吸了口烟，“什么时候出发？”
　　“今夜就走。”
　　“这么急？”
　　“探到崔一洞这两天一路南下，晚了，我担心丢了他的踪迹。”
　　“也好，”他掸了掸落在腿上的烟灰，“那老头子就在这里看着这俩娃子，等你平安回来。”
　　连七轻轻笑了笑，“有劳。”

　　这是铁先生最后一次见到连七。

　　不久传来消息，‘花刀太岁’崔一洞死在洞庭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