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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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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处宅子的年代有些久远,外观看起来破旧得很,里头却宽敞华美许多。
乌璟坐在桌边饮茶,姿态慵懒,虽对一屋子俯拾皆是的金银摆设嗤之以鼻,面上却不露半分,待屠爷过来坐下后,直奔主题:“今日前来,是想与屠爷谈谈武馆的事。”
十多年前,屠爷带着一笔银子远道而来,在秦阳城落脚开了一家武馆。
此武馆与寻常供人习功夫的武馆不同。光顾的客人无所谓身份,只要有钱便可进馆。馆内有不少小工,名义上是武馆陪练,实则是给客人出气用的人肉沙包,个个耐打能扛,任由客人打得痛快为止。
鉴于客人多是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儿,不便叫人知晓真实身份,伺候的小工们需得以布蒙眼,以棉塞耳,待客人离开后才可取下。
这种生意颇为残忍,有时客人下手没个轻重,直接打死了人也不是没有的事,但他们出手也豪爽,只要银子来得快,便自然有人愿意干这活。
屠爷正是靠这家武馆发了家,近些年来日子过得愈发滋润,娶了娘子生了娃,小妾也收了好几房,全都妥妥帖帖养着。
“谈武馆的事?”同是生意人,屠爷岂会看不出对方的意思,当即心下一凉,“谈……什么?”
乌璟垂眸饮茶,悄无声息瞥了门边的小厮一眼,朝屠爷轻松一笑:“屠爷,可愿将武馆卖予我?”
他心头咯噔一跳,只觉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勉力维持肥肉横生的脸上僵硬的笑容:“公子开了尊口,我岂敢不卖?”
“屠爷这话过了,我乌璟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乌璟轻轻放下茶杯,右手闲闲摇着折扇,似是全然不在意他的决定。
不卖?
三年前隔壁老王的首饰铺子坚持不卖,结果生意一落千丈,最后迫不得已反过来求乌璟公子买下来的事,他可记得一清二楚。
铺子没了,他还可以做别的生意,要是像老王那般被逼得待不下去,只好离开秦阳谋出路,可就凄惨多了。
“不强人所难,是屠爷我自己想卖。十几年早腻味了,正想转手呢。”
见他识相,乌璟满意点头,一收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掌心:“屠爷开个价罢。”
这口气倒是大,屠爷在心里暗暗算了算,斟酌片刻,报了个数。
“少见,屠爷如此客气?”乌璟挑眉,向他比了个手势,“这个价如何?”
屠爷不敢置信,当下倒抽一口凉气——
这……这可是他开价的五倍!
这么多银子拿到手,他下半辈子只消坐着享受荣华富贵了,哪还用做什么生意?
“不愧是乌璟公子,出手如此大方,实在佩服,佩服。”屠爷一扫之前的憋屈苦闷,眉开眼笑,“我这就去取武馆的地契来。”
“不急,待我明日派人将契金送到,你再交予我也不迟。”目的达成,乌璟站起身,看向外面的天色,“这个时辰……武馆要开门了罢?”
屠爷称是:“公子可要去武馆看看?”
他视线往门边一扫,迅速收回,再次摇开折扇,欣然同意:“有劳屠爷带路。”
“应该的,应该的。”
二人先后走出主屋,一身黑衣的小厮身形一动,不紧不慢跟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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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阴暗简陋的木屋,窗户被人用木条钉死,如牢笼一般,却不时传出一阵阵压抑兴奋的起哄声。
“洪哥!洪哥!”
“打得痛快,再来一回!”
……
屋内几乎毫无光线,只有木墙缝隙透出的些微阳光,落在一横排乱七八糟的大通铺上。
被唤作洪哥的青年人屈腿死死压在趴倒在地的少年背上,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好整以暇欣赏那张白嫩的脸慢慢涨红,皱眉痛苦的神情:“怎么,咱们武馆的头牌,就这点能耐?”
少年张嘴哈气,气息却有出无进,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说话?哑巴了?”洪哥笑得得意,坚硬的膝盖故意往他背上的伤处狠狠碾去。
“唔……”他痛得眼前一黑,喉头翻滚,几乎要吐出血来。
洪哥咧着嘴,连平日最不愿示人的半只尖牙都露了出来,正欲再招呼两下,趴在窗缝把风的小孩却忽然喊起来:“来了来了!快散了……屠爷要过来!”
围观看戏的少年们走的走跳的跳,飞快爬回自己的位置,洪哥嗤了一声,从少年身上翻下来,末了还给少年后脑勺狠狠来了一巴掌,才一摇一摆回了自己榻上。
少年强忍眩晕撑起上半身,一点点挪动跪坐在榻上,不停深呼吸。
“到了,来,公子这边请。”
屠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强烈的白光随着木门打开而猛然射入,瞬间照亮了残破的内屋……以及整齐排坐于大通铺上的十几瘦弱少年。
屋内弥漫着一股潮湿难闻的气味,乌璟皱了皱眉,目光扫向规矩垂首的小工们,最后落在一个姿势略显怪异的少年身上。
“那个……”乌璟抬了抬下巴,示意屠爷,“怎么回事?伤了?”
武馆规定伺候的小工脸上不可有伤,免得坏了客人的兴致,但屠爷何许人也,自然看出了端倪。
只不过他对这帮小工间的打闹,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人命便好。
“公子眼光真好,他是咱们武馆头牌阿九,身体底子好,一日接二三回不成问题。”
“当真?”乌璟笑了,“我家小厮功夫不错,让他扛几手试试?”
屠爷一副“您请随意”的狗腿表情。
面无表情的黑衣小厮缓步靠近阿九,在少年还未提上气来便迅速出手,快若无影,高大挺拔的身躯阻隔了身后人的视线,无人看清他到底做了何事。
“确实不错。”待小厮回到身边,乌璟点了点头,对屠爷道,“差不多了。”
屠爷哈着腰:“好,我送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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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易宅,二人前后进了书房。
乌璟回身掩上房门,才看向撕下人皮面具的“小厮”:“王爷……要换身衣服吗?”
萧绎已在书案后落座:“不必。”
“武馆的人选,可符合王爷要求?”乌璟知他不大在意衣着打扮,将话题转向今日之行。
其实收购武馆不过是一个幌子,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武馆内头牌小工,阿九。
“嗯。”萧绎方才探过他的身手和内力,基本为零,倒是筋骨不错,只要日后勤练,便不愁无法提高。
看样子是满意了,数年来不知物色了多少人,终于成了一个,乌璟松了口气:“那其他人准备如何处置?”
若王爷有心收人,其余相干者便不可留下,以免将来成为被追查的线索。
买下武馆,正是为了在处理此事时更为方便。
“放走。”萧绎轻轻吐出二字。
乌璟担心有人对此起疑:“放走?直接放走的话,独留下的一人不会过于显眼吗?”
“不会。”他的面容沉静如水,笃定道,“无人会怀疑一个死人。”
死人?
王爷要把人给杀了?
乌璟大为不解,欲再问却被萧绎挡了回去,只好抱着满腹疑问退下,静待王爷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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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水了!走水了!快起床!”
“天,怎么烧起来了……快逃……”
是夜丑时,东巷拐口的武馆忽然走水,火光大盛,后屋沉睡的小工们纷纷惊醒出逃,连包袱都顾不得收拾。
“啊,阿九怎么不醒,火越来越大了……”
“……别管他了,赶紧跑罢!”
少年依旧一动不动仰躺在榻上,苍白的脸透着沉沉死气,对即将吞噬他的火势毫无知觉。
房梁塌陷,火焰漫天,矗立秦阳城东十数年的武馆,短短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人走鸟散。
再无人记得起,那个永远沉眠于大火中的,叫阿九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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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阳光盈盈荡入干净整洁的房内,些微刺目,却温暖至极。
床沿的手指微动,原本紧闭双目的少年悠悠转醒,下意识抬手挡了挡倾泻而下的光线。
此地是……何处?
他甩甩仍有几分昏沉的脑袋,翻身坐起来,瞧见全然陌生的环境,以及覆在腿上的锦缎薄被,身上崭新的丝质里衣,彻底愣住了。
直到有人推门而入。
“醒了?”
少年回神,抬首望向步步走近的颀长身影,莫名有些熟悉,又被来人的身上隐隐流转的贵气逼得低下了头。
萧绎却不容他避而不视,扣住他的下巴要他抬起头来,眯眸审视那张与自己有八分相似的脸。
确实……只要非熟悉他的身边人,凭着这张脸,足够以假乱真了。
何况是,已然数年未见面的人。
“有何想问?”萧绎松开他,就在他跟前几寸之外,居高临下看着他。
少年重新垂下头,万千疑问在心中一闪而过,被他捡起,又转身丢弃。
他本是孤儿,被屠爷捡回去养了数年,开始在武馆做小工,一做便是十年。
长年累月的凌、辱虐打,不见天日的黑暗生活,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活到现在。
那夜大火,他并非一无所觉,然全身上下无一处可动,双眼睁不开,也无法张口说话,眼瞧着火苗逼近,认命等死,耳边却忽而响起一个声音:“本王带你出去。”
清冷似水,一如方才说话之人。
良久,少年终于开口,微微沙哑:“为何救我?”
“你已猜到了。”语气肯定。
他心下一震,为刚才被迫直视的面容,亦为男人洞察人心的敏锐。
而后,渐渐恢复平静,却是掀被下了床,扑通跪在男人面前,掷地有声:“我愿追随大人,永无二心。”
既然自己的命为他所救,少年便如他所愿,做他的影子。
“好。”
阿九已死。
此后,他只是韩王的影子,名唤蓝渊。